“下面,我们正式上课。”小学校长边说边翻动台面上的课本和教案,布置道:“一年级写语文第七课生字。二年级预习语文第八课。三年级选一种你们最喜爱的动物画一张画。五年级做数学第……39页第一、二、三道练习题。四年级听我讲课。”
然后,教室里便有了各种各样的动作或行为,产生这样一番景象:有三个学生在写生字,有三个学生在预习课文,有两个学生在画画,有一个学生在做练习。那么,在听老讲课的,就只有两个学生。
小学校长用粉笔在黑板的中部上方写下三个大字:
中国石
这是为四年级的学生写的。两个十一岁的男童在他们的语文书上,翻见了这篇课文。他们坐在教室的左后方,一个管着一张桌子。最靠近他们的墙不见窗口,也就没有通风,所以每次上课他们总是最先得到老师的照顾,就像越是偏远的地方越是是工作队确切地说不被计划生育工作队忽略一样。
写完“中国石”三个字,小学校长来到四年级学生的身边,用意是节制讲话的音量,尽可能减少声音对其它年级学生的影响。
照常规是要先把新课文念一遍,小学校长今天一如寻常。“‘驻守在戈壁滩上……’”他开始念课文。这是一则描述戈壁滩上边防军战士精心对待一块石头的故事。他们将一块石头视为珍宝,因为这块石头像一只傲然挺立的雄鸡,而雄鸡酷似祖国版图,所以这块石头被战士们称为“中国石”。
“‘……回到哨所,大伙像看稀罕似的抢着看中国石。为了让我保存好这块石头,连长拿出了自己装军功章的盒子……’”念到这里,小学校长掉头顾看了一眼其它年级的学生,当觉察到他们都正在分别做他布置的内容时,又回头继续念他的课文。
阳光此时不知不觉过渡到学校里来,像溪水一样涓涓流进窗口,泻在靠近窗边的学生身上。
韦小宝是最先沐浴到阳光的人。他和另一个同学正在画狗,所不同的是另一个同学画的是白狗,而韦小宝画的却是黑狗,因为韦小宝有足够的墨汁把狗涂得全身漆黑,而另一个同学的墨汁少得有限,所以画的狗是白的。白狗和黑狗被两个颇具灵性的学生认真地勾勒和涂抹着。模特是现成的,几乎不用做什么虚构。操场上的狗比比皆是,任由用目光去挑选和捕捉。
单说韦小宝所画的狗,首当其中就是小学校长家的黑狗。它可真是一条勇猛而平易近人的狗,就像主人一样威严而可亲。韦小宝从来都喜爱这条黑狗,那种旷日持久的喜欢并不因为西洋狗的出现而有所改变。当然他也很喜欢姑姑的西洋狗,那毕竟是一种别开生面的美妙动物。
但是当老师布置画一种喜欢的动物时,韦小宝还是选定画了老师的黑狗,这不全是因为韦小宝有使狗全身生黑的颜料,肯定还有别的。在日常生活里,韦小宝和老师的黑狗关系最好或最密切。黑狗在他心目中的地位是西洋狗无法取代的,因为等爷爷一死和出殡,姑姑又要走了,肯定把洋狗也要带走。而爷爷是活不了几天了。所以韦小宝不用心去和洋狗发展亲密关系是明智的,免得姑姑把它带走后让他心里难过,而且还与黑狗有了隔阂和疏远。因此韦小宝的创作乃至生活倾向和态度十分明显。他是动了心思才用笔墨去画老师的黑狗的。现在,
他的眼睛在黑狗和黑狗之间转动。他的目光时而穿出窗外,观察操场上的黑狗,时而回落在纸上,把捕捉到的特征通过笔墨和手段,逐步变成黑狗的形象。但无论是看狗还是画狗,对韦小宝都十分艰难,因为老师的黑狗正在操场上与多于自已数倍的来犯之敌进行搏斗,而他拙劣的笔墨根本无法生动、逼真地描绘或表现出黑狗搏斗的姿态或情景。比如说黑狗正在奋勇地抵挡十几条狗的疯狂攻击,它是为了保护西洋狗不受侵害而遭到报复,就像一个好人为了救一名纯洁高贵的姑娘不被奸污和掠夺而遭到一群坏人的殴打。黑狗的处境十分危险,但是它非常的顽强,像警察一样勇敢。它的身在出血,就是说在黑色中又有红色。而且它搏斗的姿势或动作很多,没有一种是固定的。那么,十一岁的韦小宝如何能把这些画到纸上?
时间像声音一样无形或不可触摸,但是通过人的行为过程却可以觉察到它的流动和存在。它和小学校长的声音一道在教室里正常发挥着效率和速度。
小学校长念完课文,再叫四年级的学生念一次。然后提出两个问题,让他们思考。“‘中国石’是什么样子的?为什么取名叫‘中国石’?”他说。刚刚说完,小学校长忽然听到“哇——”的一声尖叫。
尖叫声发自三年级学生韦小宝的嗓子眼,因为小学校长掉头去查找发出尖叫的学生时,其他的学生都在注意着韦小宝。
他迅速来到韦小宝的面前,奇怪地看见韦小宝一双惊骇的眼睛和一张没有合拢的嘴像三个恐怖的墓穴在向他打开。韦小宝的嘴大开着,却再也不发音,仿佛是有大过他食道的的食物在扩充他的食道。
小学校长就说:“韦小宝,告诉老师,发生了什么事?”
韦小宝努力了很久,才说出话。“老师,黑狗它……被很多狗咬住不放,它……它倒下去了!”
小学校长的目光穿出窗外,很快发现他的黑狗躺到在地,因为操场上的狗聚然减少,或者说全部散开,使得操场上出现一条宽广的路,让小学校长的目光一眼就能抵达黑狗的身上。
小学校长通常看完手腕上的手表后,才宣布下课。但今天这一节课仿佛被他估算得很准。学生们意外地看不到老师看表,就被告知下课了。
第一个离开教室的,是小学校长。但是来到黑狗身边的,小学校长却是最后一个。他的学生谁都比他速度快,就像是跑向海边抓住船只的孤岛上的难民。
但是,学生们留出一个很大的空位,让给了老师。
小学校长清楚地看见被咬破喉咙的黑狗,平静地卧倒在地,已看不出有多大的痛苦。流在地上的血,其实也不是很多,再经过已变得热烈的阳光一晒,使血看上去已经不像是血,而更像是发烫的豆油。它的眼睛虽然还是睁开,但是已经失明,因为许多熟悉的面孔,都不被瞳孔吸收。
倒是那些散开在操场周边的狗,把默立的人们放在眼里。它们像随时准备逃窜的匪徒和匪属,对糟糕的局势做最后的观望。险恶的事态对它们显然不利。因为有了人的干预,它们所有的梦想和目的都不可能得到实现。现在,它们唯一的需求是如何保全性命,而不是寻欢作乐。那条风骚的洋狗就像人类挑起祸端的美女,被狠狠地隔离和疏远。它孤独地站在一个相对空旷的地面上,像一名被唾弃的女人独守空房、备受冷落。没有任何动物还愿意对它亲近和狂热,包括其实已经很熟悉和喜欢它的主人的侄子韦小宝。
韦小宝搂抱和抚摸着奄奄一息的黑狗,泪流满面地看着三、四年前差点成为他姑父的老师,强硬地说:“我要把这件事告诉姑姑,让她赔!”
小学校长蹲下来,轻轻地拍了拍韦小宝,说:“小宝,你是个好孩子,但是别把这事告诉你姑姑。因为……很不值得。”
韦小宝两眼圆睁,那疑惑不解的神情,在课堂上听老师讲解深奥的题目时,有时候也会有。
这个时候,气温是越来越高了。在酷热的阳光下,操场像一块巨大的煎饼,而人和狗就像煎饼上的芝麻、葱花或者大蒜,散发着咸淡的香味。这么大的煎饼,要等到夜晚,满天披挂黑色衣裳的神圣,才能吞吃。
1997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