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子星跑米歌舞团,把剧本交给我。我看到的已经是分镜头剧本了,但内容完好无损,就说刘导演不愧是大手笔,这么快就改好了,我很满意。
刘子星说哪里哪里,我弄惯了电视剧,熟道一些罢了。主要还是依靠你有才气。
就这样此恭维了几分钟后,刘子星说:“我这次来歌舞团,除了给你看剧本外,还有两个目的。其一,这部连续剧我是独立制片,一切都由我自个几包了。拍成后还得给电视台两万。我预算了一下,拍成这部片子至少得十五万,现在银行只给贷款七万,还差八万,我正到处找钱,得的还不多。你要是有关系,能不能也跑一跑,替片子拉赞助?多多益善,从中回扣百分之二十给你。剧本的稿酬照付,怎么样?”
我一听就想刘子星这回肯定大捞了。集编剧、导演、制片三任于一身,不肥出油才怪。十五万,听起来很吓人很冒险,其实刘子星打的却是如意算盘,拉赞助是不容易,可拉得了赞助就等于白拿,如果拉得八万,他只消花上七万就把片子拍成了。片子拍成后,卖版权至少要上二十万,扣除银行贷款和上缴电视台的利润,他起码赚十万!一只老谋深算的猴子。
“争取吧。”我说。尽管我无比嫉恨眼前这只刁滑的狼猴,但我不否认那百分之二十的回扣在诱惑着我。我还没彩电,没冰箱,没老婆。努力地跑跑,或许一切都有了。
刘子星说看你的了。
“其二呢?”我问。
刘子星说;“其二,你算是歌舞团的老描了,又是作者,你感觉能不能在你们这里找到扮演主角的演员。
我说:“这里的演员,素质普遍都低,当然我指的是气质。他们的形体都很不错,就是缺乏内在的气韵。演群众可以,演主角恐怕不行。”
刘子星说:“这就很困难。”
我说你不可以到外地去找吗?我看S影的周×和G省话剧团的朱×就很不错(注:为避免多打官司,笔者省略人地名)。
刘子星说:“你颇有眼力,我也是看中了这两个家伙,还跟他俩打过招呼,可这对男女摆明星架子要价太高,开口就是两万,养不起呀。所以能就地取材最好,稍欠缺不要紧,只要人机灵,我们可以磨。”
“既然你这么说,我向你推荐一个人,”我说,“或许她能演女主角。”
“谁?”
“张丽妮。”
“够水不?”
“是的,她很聪明。”
“那好。”
“想见见她吗?”
刘子星说:“不急,你先把本给她看,然后我再和她谈。现在的关键,是筹集拍片资金,选演员倒在其次。但如果在本地实在找不到理想的男女主角,只好请外省那两个了,再穷,也要把片子拍好,养不起也得养!”
刘子星的艺术良心总算还没有全部喂狗,我想。
刘于星一走,我便去找丽妮。我想把剧本给她看,或许因为我的推荐,她真的能演上女主角,这样她才不枉和我相好一场,我也会感到心理平衡些。我总不能让丽妮白白喜欢我而什么也得不到。
丽妮的房间传出两个人的声音,一男一女。女的我听得出是丽妮,男的我不清楚是谁。一男一女在一起,我当然不敢敲门,想走,但丽妮和男子的对话又把我拖住。
“我调查过了,你跟上了那姓吴的小子,他算老几,啊?居然抢走了我的人?我操他××!”
“我不许你骂他!他是不比你有钱,不比你有貌有地位,可是他才学超你一万倍!我和你的事完了,你不要来缠我,走吧!”
“你还会是我的,等着瞧吧。”
我想躲,门已经开了。
男子站在我的面前,他的声音陌生,面孔可不陌生。我记得在丽妮没有投入我怀抱之前,没少过一日不搂着丽妮进出歌舞团的男人,正是这个混蛋。我同样也调查过,这混蛋是市长的公子,叫林军。他也不过如我二十五六的年纪,却已经当上了处长,春风得意,这位恶少恨不得霸占全城所有的美女。
我尽管无比痛恨我先前的情敌,但还是作出了让步。适才遭受的骂就当作没听见,放林军过去。
林军不想放过我,他“呸”朝地上吐了一口唾沫。
我火了,却还不想动手,我说:“算你走运,你没有把唾沫吐在我身上,不然我揍扁了你!”
林军不甘示弱:“臭小子你敢?”
这下我不客气了,丢开剧本,新仇旧恨凝聚在拳头,大打出手。
三拳过后,林军倒在丽妮房里,捂着牙。
我恨犹未尽,指着林军,怒道:“你以为你有钱有权有势我就不敢揍你?我穷,我臭,我照,是不是?他妈的如果你不仗着你老手的一张虎皮,做上等人的应该是我!今天我不让你过我的胯下,算是够尊重你了。”
林军爬起来,虽然不敢顶嘴,但目光火凶,大有决不善罢甘休后会有期之势。
我赶紧再来一次下马威,斥道:“王八蛋你听着如果你敢到公安局找我的麻煩,我就联络新闻界在报纸上扒你的皮!”
林军的两只豹眼这才敛了些杀气,夹屁股走了。
我才渐渐地不发哮喘。
丽妮却慌了神。林军走后,她抓着我的手,说:“你怎么敢…打他?”
我余恨未消,又生妒火。我摔开她,说:“我为什么打他不得?就因为他是市长的儿子吗?可他侮辱了我的人格!我打他,你心疼了是不是?如果你以为我在为一个女人争风吃醋那可就错了,我可不想成为任何人的情敌!”说完我捡起丢在地上的剧本,撒腿就走。
一个意想不到的声音却突然在我身后响起:“吴雨,我……爱你!”
我站住了。这声音是那么的真诚,那么的…哀苦。我觉得如果不把剧本交给她,那简真太残忍了。
我把剧本递给丽妮,说电视剧已经开始筹拍了,刘导来找过我,想物色些演员,我推荐了你。你认真读一读剧本,看看能不能演……女主角。
“女……主角?”
“是的。”
“你说我能演吗?”
“我想……你能。”
“刚才的事,都怪我不好。我不该交很多的朋友。”
“你交多少的朋友,我都不反对。我也不想惹事生非,但如果谁侮辱了我,我必须捍卫自己的尊严。”
“但愿你那几拳能把林军打得伏贴,他可是一只虎。你会遭到报复的。”
“但愿不会。”
“今晚,你来吗?”
“今晚,我不打扰你了”。
“拜拜!”
“拜拜。”
第二天一大早,丽妮兴冲冲提着剧本来吵醒我。
“我一夜没睡。”她说。
一夜没睡也值得向我报告?我经常失眠告诉过你吗?
“我是说我读了一夜的剧本。”
“感觉如何?”
“我是流着泪读完的。”
“是吗?”我说。丽妮的眼睛,确实有泪痕,看来她真的动了感情。一部兑了许多水分的六集电视连续剧,居然还能使人掉下泪来,实在是超乎我的指望。
“带我去找导演,好吗?我要演主角!”丽妮说。
“我还有个重要的使命,不能陪你去了。你自己去找他吧,我给你地址。”我说,“古桥路民和街爪子胡同17号。”
“我要你陪我去嘛。”
丽妮向我发嗲,我也没有答应她。我说:“实在抱歉。如果不完成这个使命,电视就拍不成了。”
“有这么严重?”
“当然。”
“什么使命?”
“弄钱。”我说。
我戴着刘子星赐给我的制片助理的头衔,开始拜佛。
我首先想到的是我的发样地……市计划生育委员会。我在那卖命的时候,超生罚款收入总额已逾百万。看在和我的缘份上,或许能匀出点零头给我。
看到市计划生育委员会腥红的招牌,我就像是看到了外婆家,格外亲切。八四年我大学毕业,在人事局守候宣判。一个老头征求我的意见,小伙子你愿干什么工作呀?我说本人擅长抄抄写写,你让我搞这行吧。我以为通俗的这么一说,老头会把我分配到文化部门。岂料他大笔一挥,我分到了计划生育委员会,当宣传员。那时计划生育委员会刚刚建立,还没有楼,办公的房子像个工棚。主任给我的第一个任务便是制造招牌:“咱们虽然设施简陋,却不能没有招牌。先把牌号响当当地打出去,长长威风再说!”于是我使出浑身匠气,制了一块规格仅次于市政府的牌
子,在震耳欲聋的鞭炮轰鸣中,悬挂了出去。
几年过去了,高楼拔地,花草葱茏,可我亲手制造的招牌还在,腥红我的目光
我去找主任。
主任还是原来的主任。他在官场上搏斗了这么久,居然还不能提升,使我感到很奇怪。依他的才干,早应该坐副市长的交椅了,却依然在老位子呆着,人也快成老主任了。
主任见了我,还是很高兴。称我是作家。“你现在大有成就罗,”主任说,”看到你在报刊上一篇一篇地发作品,我很得意,你是从我这里出去的嘛。”
我说:“是的是的,非常感谢主任大恩大德,放我出去。”
“你该不是回来看我的吧?”
我说不是,“我以为你……升了?”
主任摇摇头,狠狠地叹了一声,“官场不好混啊!”
我说:“主任,你要保重身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主任又是重重的叹,“老罗。”
我顿时感到多么的悲哀。我想主任的精神,已经阳痿了。
“你来,为什么事?”主任问。
我说:“我写了个电视连续剧,要拍了。”
主任说:“好哇!”
“资金不够,想……”
主任一听,就点着我的额头,说:“你呀,好不容易回一趟家却是跟老子要钱来了,是不是?”
我憨笑。
“没门!”主任说。
主任虽然一口回绝,我听了并不灰心。他的脾性我太清楚了,别看他嘴巴子钢硬,却是一副软心肠。我说主任呀,我不是无缘无故向你伸手的,这部电视剧有计划生育内容呢。
“是吗?”
“当然啦,”我说,“我干这么多年计划生育工作,电视剧里怎么能没有自己熟悉的生活呢?我是歌颂计划生育好啊!”
我滔滔不绝说了一通,主任心动了。“我跟副手们商量商量。”他说。
我说主任堂堂第一把手,计生委的元老,从创始计生委到现在,哪一样不是你亲手操办起来的,还用得着跟他们商量吗?万把元的小事你还是作得了主吧?
主任被我这一将,血冒了,当场拍板说给你一万。
我真想亲他一口。
我把剧组的银行帐号给了主任。
感谢主任的时候我心里却无限怜悯。主任,主任你注定永远是升不了官了,如果你不把心慈手软和容易激动的病改掉的话,主任的官已经是做到顶了。
走出主任办公室,我开始忏悔。主任是那么真诚地待我,而我对他的却只有欺诈。什么计划生育内容?纯属扯蛋!我写的是一个遥远的年代发生的故事,那时候马寅初先生还没有写《人口论》。可我为什么要搬出计划生育来诈人呢?不就是为了哄诱出一万元人民币吗?为了一万元人民币我的良心哪去了?道德哪去了?真诚…哪去了?
忏悔归忏悔,忏悔得不到赞助,得不到彩电、冰箱,得不到……老婆。我还得接着干。
下午,我跑全市最大的工厂——红河机械厂。这家工厂原属二机部管辖的兵工厂,实力相当雄厚,归属地方建制后,这几年致力于家用电器生产,财源滚滚,要出万把两万的赞助费,实在是九牛一毛。就怕他们是铁公鸡。
我找厂长直接谈了拍片的困难并说明来意。厂长听了一直未表态。我又想起哄主任的那套方法来。我说厂长,这部电视连续剧也有反映机械工人生活的场面,比如……
我还未说完,厂长开口了,他说:“有没有这方面的内容倒无所谓,关心和支持文艺事业我们也有义务,不过……
他这么一说,我想我必须放血了。这种年头我还把小官吏们想像得像马一样廉洁奉公,实在是太天真了。我必须放血,但现在是在办公室,厂长那正经样也装得像名将军。再说我的血还存在银行,一时也献不出来。
我说厂长,我知道你很忙,现在打扰你不是时候。你能不能把住址留给我,晚上我想到你家去聊聊,可以吗?
厂长说:“可以,不过……你一个人来吗?”
我说:“一个人。”
厂长说:“好,你来吧。
我说我七点来。
厂长说:“七点不是不太早了点?八点怎么样?”
我说:“好。”
晚上,我把两千元现金用报纸包好,正想含蓄地写上什么暗示暗示。恰好报纸
上有个新闻标题为“小朋友拾金不昧,两千元巨款归还失主”。我就在“两千元”下面划了一道长红杠,依厂长的精明度,完全能够意会。
进了厂长家门,坐下后我把纸包递给他。我说厂长可能不记得了吧?今天下午
我离开你办公室的时候,借了本资料,现在还给你。
厂长接过纸包,只瞄上一眼就很热情地和我“聊”了,他的狗一般的敏感程度使我自愧弗如,暗叹不已。
但这铁公鸡只许诺赞助一万。
一万就一万吧,我想,多亏刘子星给百分之二十,我总算没有蚀本。
离开厂长家,夜色正浓,我忽然想起一位同学的话来:“你想干一件惊心动魄的事情吗?请选择黑夜。”
天下鸟鸦一般黑,我若再想拉赞助的话,必须学狐狸昼伏夜出了
遗憾的是,我没钱了,一年到头挑灯苦写攒下的稿费,都入了别人的户籍。
我找蔡小成借,我知道他有钱,他老子开了一家饭店,富得很。
蔡小成并不因为情书的事而怨恨我,听说我要借钱,二话不说就从枕头底下捡出一本存折来,说:“拿去吧,取多少都可以。”
我说我只要五千。
“五千?”蔡小成疑惑道,他想不到我会借这么多,尽管五千对他来说是小数目。
“对,五千。”
“干嘛?”
我干脆说:“行贿。
“你想做官了吗?”
“不,我想捞钱。”
“捞钱?”
“知道钓鱼吗?”我说,“如果没有诱饵,鱼能上钓吗?”
蔡小成似懂非懂。
“明说了吧,”我说“我写的电视剧要拍了。资金不足,导演让我去拉赞助。可是要拉得赞助必须先得给赞助单位的头儿行贿。这叫欲报李,先投桃。”
蔡小成说:“我明白了。为了你的电视剧,去吧,吴哥。”
我把五千人民币分成五包,统统在满天鸦色的时间里抛出去。哪个马儿不吃草,哪个螺蛳不吃泥?
我运气很好,又拉得五家各一万元的赞助。
我去见主儿刘子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