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告诉我,他有一个动人的爱情故事——
时辰大约是在下半夜,歌舞团虽然没有鸡叫,但我还是醒了。融融的月光漫进窗口,泻在我和丽妮的身上,把我们两人的裸体,抹上浪漫的银辉。丽妮的肌肤,灿灿似玉,皑皑如雪。她睡着,像是一只浮在湖面上酣眠的天鹅。楚楚风姿,诱惑着我,我真想惊醒她的美梦,再……昏迷一次!
然而,我想该是我溜的时候了。虽然男女间的风流韵事,在歌舞团根本不算丑闻,大伙儿彼此彼此,心照不宣。比起那些身经百战的“枪手”,我只不过是情场上的一名新兵,因为丽妮的奉献,我才翻开罗曼史的第一页。但我还是想比别人多长一个心眼,我不想授人以把柄,让对手在我该提拔、晋升的时候敲我一棒,栽在桃树下。
我轻轻掰开丽妮缠在我脖子上的温柔的手臂,下了床,临走我并没有忘记把昨晚丢在地板上的烟头拿掉。我一丝痕迹也不能留下。像是一只烧幸避过夜猫的老鼠,我蹑手蹑脚溜回自己的窝。偷情的欢乐,仍在我心中汹涌澎湃。我忘不了丽妮和我欢爱的情景。我激动因为我终于在歌舞团站稳了脚跟并把歌舞团的头号美人给……征服了!
三年前,瘦削的我,艰难地打通了所有的人事关卡,如一个尚舞的精灵,钻进了吉林市歌舞团。然而迎接我的却是一副副冰冷的面孔。我长得矮小黑瘦,在这群优异的人类眼里,我只能算是一个低等动物。
在那倍感自卑的时刻,我非常痛恨我的父母,生下我这么一个丑的儿子,使我身临一个美人荟萃的团体的时候,简直无地自容。演员们因为我的介入,似乎是一种轻侮,一种亵渎。他们无情地讥讽我,嘲笑我。我在调入歌舞团之前是个业余作者,正宗职务是市计划生育委员会宣传员。正是这么一段简历成了美男美女们刻薄嘲讽的史料。他们像对待私生子一般羞辱我,似平我除了满脑子的计划生育思维满肚子的避孕知识,别无他能。我居然抛开《计生手册》奇妙地揽上了笔杆,从一个水远不会讨人喜欢的计划生育宣传员摇身一变成了令人艳羡的歌舞团编剧,这怎能不让一颗颗高傲的头颅,满眼血红的嫉恨呢?我就如一只土种的公鸡,混入鹤群,有谁会欣赏我嶙峋的瘦身,青睐我一身丑陋的……羽毛呢?
到歌舞团后,我几乎天天把自己关在房里,饱尝地狱的孤独和寒酸。黑窄的房间,霉气蒸腾,臭味熏天,以至于我怀疑这曾经是谁人的鸡房。我异乎寻常地忍耐,像一头忍辱负重的耕牛,除了应命给团里写些歌词外,余下的时间,我拚命地进行小说和戏剧创作。说不清流了多少汗,呕了多少血,我把精心炮制的文学品种播出去,一棵棵种活了,遍地花开。
人们终于对我刮目相看,包括那些高傲的雌天鹅,也不得不向我投以敬慕的眼光。先畜牲后君子,我享受到了人的礼遇。我领到了新房间的钥匙、技术
职称聘任书、煤炉。我接到了赴宴的邀请,看电影的邀请,跳舞的邀请。
我来了艳福。
歌舞团的大美人丽妮摽上了我。超乎我的想象,我做梦也想不到她会青睐我这名黑小子?如果我记恨的话,当初我进歌舞团时,招呼一群人朝我无情狂吠的领袖,正是这只漂亮的雌狗。纵使现在我如何的才华横溢硕果累累甚至得了诺贝尔奖,最大程度丽妮也只是会改变对我的看法而已,她绝不可能从情感或生理上………亲近我!她心比天高,我想。
我想错了。
有人敲门。
是丽妮,我想不到是她。自从我玩起小聪明在报刊上发表不少作品以来,常常有许多势利的男女演员登门,拜我做哥们,唯独没有丽妮。她仍旧是看不起我,她不会来的。
然而她来了,歌舞团最孤傲最漂亮的小姐。
她非常的美,美得无法形容。我想找出她体貌上的瑕疵,然而我一丝也找不到。尽管,歌舞团里美女如云,并且各有千秋,你无法感觉出谁比谁更美;尽管,丽妮曾无情地羞辱过我,伤害过我的自尊心,但我还是认为,丽妮属第一号尤物。
她格外灿烂,像是从天空中飘下的一株五色的云彩,轻盈地进入我的门房,也进入我的……心坎。
我无法仇视美丽。
“欢迎吗?”她问。
我说当然。
“我是读了你的小说以后才来的。你写得很好。”她说。
“不知你指哪一篇?”我问。
“你发表过的作品我几乎都读了。想不到你很有才气。从前我们不该奚
落你,向你道歉。”
“从前,”我说,“你们对我实在是……太恶毒了。”
“我们不了解你还有这一手,谁知道你来到歌舞团干什么?我们歌舞团的计划生育可是全市最好的,从不超生。”
我说:“那你们就多生几个,最好是野崽,我好罚你们。”
丽妮吃了一惊:“你说我们恶毒,你也不善良嘛。”
“跟你们学的。”我说。
“你是怎么进的歌舞团?”
我说:“很简单,来了那么两个人考核我,单位领导也在场,其中一个人问我你热爱计划生育工作吗?我出人意料地回答我热爱。那人说好!于是不几天调令就来了。”
丽妮说:“真是莫名其妙,却居然是这个回答改变了你的命运?”
我说:“如果是你你怎么回答?”
丽妮说:“我肯定回答我不热爱。”
我笑笑说:“那你可错了。如果像你这么回答我就永远是苦命的计划生育宣传员而别想逍遥在歌舞团了。”
“岂有此理。”
我说:“你想想他们主要是来考核我的思想品质和工作态度的,对组织的提问我能随便讲真话吗?”
丽妮似乎觉得很深刻,竖起嫣红的拇指甲,夸赞我道:“好样的,吴雨!”
丽妮接着便出手、握我,恳切地说:“从前悔不该鄙视你,原谅我,好吗?”
我感觉她的手,格外的温暖。
打那以后,我成了丽妮的男朋友。当然,丽妮有个排的男朋友,我只是其中一个。她和我在一起,仅仅是为了交流思想,学些做人的奥妙罢了。除了友好的动机,我从来不敢对她产生过任何非分之想,比如亲吻、拥抱、上床。我和她之间,纯洁得像兔毛。
终于有那么一天,我中邪了。
那天,丽妮的生日,请我。
我说我不去。
“为什么?”
我说凡是有人请我去过生日,就头晕。
“真的?”
我说:“是真的。说起来这得怪我的父母,他们太不负责任了,连儿子的生日也记不清。所以现在凡是別人过生日,我就拚命去想我到底生在哪一天?就头晕。”
“你骗人,我不信!”
“总之,我不去。”
“你不来,我会感到很孤单的。”
“你不是还有一群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男朋友吗?”我说,我想我分明是发醋了,才不想去的。
丽妮说:“我不请他们。”
“为什么?”
“因为,我知道你讨厌他们,不愿和他们在一起。”
丽妮的敏锐吓了我一跳,我忙掩饰说你错了,我很喜欢他们。他们有钱,有权,有貌。对富贵的人,你说谁能不喜欢呢?难道你不是这样吗丽妮?
好心的丽妮,反被我咬了一口,伤心得想哭。“你真的……不想来吗?”
于心不忍,我说我来。
我想我至少得买一件礼物,送给丽妮。于是跑到市里一家工艺美术店,花十块钱买下了存在主义哲学大师萨特的头顾,我很崇拜他。但愿丽妮不把他的头砸烂。
丽妮的房门,早已经为我开着。见我终于来了,她非常高兴,桌子上摆着一只大蛋糕,红烛林立。看来她一切备妥,单等我的祝福了。我把萨特的头交给她。我说我很想买一条金项链送给你,可惜我没有钱。想买一束鲜花吗,你已经很美丽了。想来想去,还是买一颗哲学家的头送给你,他又便宜又有思想,衷心祝愿你的头颅,也像萨特一样深邃,进出生命的火花!
丽妮听了我这番圆滑的祝辞,竟然很受感动。
丽妮一鼓作气,吹灭了一支支像征着生命的烛火,显得格外的兴奋。
我举起酒杯,来,祝你生日快乐,干杯!
“就这么一句?”丽妮手搁着没有响应,她嫌我说得太少。
“祝你永远年轻,水远……美丽!”
“我不听这些。”
“那你希望我说些什么?
她动人的大眼一闪:“我希望你……吻我。”
“你说什么?”我想我肯定听错了。”
“我希望你……吻我。”
“不,”我说,“这是外国的祝福方式。”
“别拒绝我。”丽妮的眼睛,满含着真诚的渴求,“吻我一下,好吗?”
缓缓地我走到丽妮的身边,轻轻地把她拉起,我装得非常的神圣和纯洁,吻她的额头。
她倒在了我的怀里,抱住我不放。
在一个有着火山一样热情的美女面前,我再也无法冷静和虚伪。
我成了疯子。
凡一平你一定觉得我这段回味太长了是不是?可是没有这一段我说我和歌舞团头号美人搞上了,你一定不信。现在你信了吧,哥们?
丽妮生日那晚,把我留了下来,向我敞开女人的全部。我发了疯似地吻她,像贪财的苦汉子猛然抓住了一堆白银,死不放手。我饮她唇上的甘甜、乳上的馨香。我吸、我咬、我喘、我摔、我踢、我蹬、我…快、乐、无、比!
如果说多年来我一直在拚命地去追忆自己的生日而毫无结果的话,那么说在丽妮向我奉献美丽的时候我终于记住了。二十六年前,我就出生在丽妮生日的那天晚上。那晚,我重获新生。
此后,我经常在万策俱寂的时候钻进丽妮的房间,尽情地欢爱。我的胸中像一口永不干涸的水井,有着泄不完的情,流不尽的爱。然而,天不亮我就溜了,像鼠一样地窜回。我不想公开我和丽妮的秘密。追求她的男人实在是太多了,如果让那些发情的公子哥儿知道我占了便宜,他们会剐了我。我只好溜。
我已经溜成了习惯。
我又溜了。开头我说过的,我溜回自己的房间还想着丽妮,回味和她欢爱的情景,毫无睡意。我一直兴奋到“东方露出鱼肚白”,才静下心来。我想我应该干正经的事了。
我看了桌上的日历,心想必须把剧本给电视台导演刘子星送去了,今天是最迟的期限。十天之前,他看中了我写的一部三集电视剧本,跑到歌舞团找我,决心要拍,就是嫌太短了。扩成六集怎么样?他问我。我知道他是想多卖钱,不过我也能多捞点稿费,何乐而不为呢?我说当然可以。他给十天时间,依我的写作速度,够充裕的了。如果晚上不耽误,我五天就能搞好。因为丽妮,我每天只能写八小时。不过总算如期完成了。
我把臃肿的手稿卷成一团,捆好,塞进一个提包。正要出门去,却有人敲门了。
是蔡小成。歌舞团的舞蹈演员,除了一副躯壳,别无可取。歌舞团的演员们,似乎都这样。
我当然还是很礼貌地请他进屋,十分尊重他的样子。我一贯笑脸当头,所以在歌舞团我谁也不得罪。蔡小成每次见我都吴哥长吴哥短地叫,他挺敬佩我。
“吴哥,你好。”
“你好。”
“昨晚我来过一次了,你不在。”
我吓了一跳:“知道我去哪吗?”
小成摇摇头。
我说我到宾馆去和一个多年不见的朋友聊天,回来晚了。
“我想请你帮个忙。”
“很乐意为你效劳。”我说。
“请你帮我写一封……那个。”
我一听就知道蔡小成肯定是来找我替他写情书的,我经常替歌舞团的男演员们写情书,虽然这些天之骄子们在很多方面得心应手,但肚里的墨水没有几滴,若想要写起情书来,却不得不求助于我。他们向自已新搞上的女人发出去的一封封热情洋溢文采斐然的求爱信,大多出自我的手笔,我写起情书来甚至比我写小说还要在行,主顾们都夸我写得好,纷纷反映他们的情人读了,无不心惊肉跳,趋之若鹜。我因此成了歌舞团的情书专业户,而且我写情书有个特点,写给谁?我是从不过问的,由主顾们自己填上。我写的是万能情书,写给谁都能适用,奏效。
“是情书吗?”我问。
蔡小成点点头。我说我替你写。
“谢谢,”蔡小成说。当即从腋窝下抽出一条“希尔顿”,塞给我。
我说这是我的义务,你客什么气?
小成说我要你写得特别的好。
“特别的好?”
“对。她不是一般的姑娘,所以……”
“所以你送我一条‘希尔顿’?”
蔡小成嘿嘿傻笑。
我说:“好吧,满足你的要求。不过,我可得破例问一句了,写给谁呀?”
蔡小成说出一个芬芳的名字:“丽妮。”
“丽妮?”
“丽妮。”
“有…把握吗?”
“那就看吴哥你这支笔了。”
蔡小成竟然把希望寄托在我身上?写给丽妮?这不等于鼓舞别人去夺走自己的情人吗?真是他妈的大水冲了龙王庙。我想我这情书专业户该收摊了。
“这封信非同小可,”我说:“你让我认真想一想,好吗?”
蔡小成说可以,痴痴地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