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开始像狗一样任凭主子差遣,心里却恨不得反咬几口。
团长说我列几条纲纲,你拿去发挥升华,写成上半年工作总结。文化局催得很紧,要快。
你像领了圣旨大发灵感,文思泉涌,彻夜不眠。翌日就把一份独创的总结交给团长。
团长读了,面若桃花,赞不绝口。好啊,不愧是大学生,出手不凡!
你说团长还有什么要写的,尽管吩咐。
团长说你辛苦了。赏你几天假,回家看看父母吧。
你说不。
缺钱是吗?
你点点头。
我批张条子,你拿去总务科借些款子吧。
你说谢谢。我这个人虽然穷,却从无借钱的习惯
团长说好,有骨气!
你去找臭虫。臭虫凭着他那篇在《人民文学》发表的小说,免遭下放农村的苦难。分配在《宁市晚报》社当上了文学编辑。大学的最后一个学期,臭虫突然在《人民文学》的沃土上,种活了一棵小草,使他那臭不可闻的懒虫书虫色虫形像一夜间变得光彩耀人,成了一颗冉冉升起的新星。教授刮目相看,校长亲自接见。臭虫幸福无比。毕业前夕,对着城市的霓虹灯,连唤三声阿弥陀佛!目下,臭虫正埋在一堆稿件里,抬不起头。你仍旧唤他臭虫。
臭虫跳起来,情人似的拥抱你。第一句话就是好想你……那个地方!怎么样?沾花惹草了吗?
你说公鸡打母鸡都要追逐十天半月,谈何容易?难道你已经得手?
臭虫说我们文艺部就有几个老屁股,连一点腥味都闻不着。
你说腥味我倒是闻够了。歌舞团一个月前死了一个人。是个女的。如今我就在她床上睡觉。怎么样,今晚到我那里体验体验吗?
臭虫说你来就是为了向我发出如此发霉的邀请吗?
你说臭虫,到你狗窝去谈吧。
臭虫说我哪有窝?至今还在旅馆住着。不过却是个迷人的海港。有个服务员好靓。
于是你跟随臭虫到其所住的丹凤旅馆。一个如企鹅般丰腴的姑娘嫣笑着为你们打开了房门。
你说臭虫这就是你说的那位迷人的小妞?
臭虫点点头。
你的层次也太低了。这种姑娘在我们歌舞团,老太婆都比她有风韵。你故作淡漠,其实你的心跳荡如钟。
臭虫自惭形秽。
你说哪天我帯一个来,让你领略一个真正美女的风采。
臭虫说女人一旦太美,便成了公物。在下委实不敢独自享用。你还是留着做风景吧。
你说言之有理。歌舞团且当是公园罢了。她属于人民大众。我们谈私事吧。
什么事?需要地下解决吗?
你说我需要钱。
臭虫说需要钱就从我这里拿去。我那当建筑工的老子刚给我汇来几吊。
你说我不会挖你的兜。
臭虫说我跟你谁和谁?何况钱又不是我的。说穿了,是我老子榨取工人的血汗赚来的。
你的审丑意识特浓。不过我还是想通过另一种办法钓到钱,还有名。
臭虫说你是不是看中了《宁市晚报》我看管的这块瘦土?
你答正是。
臭虫一拍胸,说你尽管把你的歪诗拿来。在文艺部,诗歌不用送审。
你说OK!
于是你关起门来,一枝破笔蘸了你的魔性,在纸上渲泄着你光怪陆离的情感。
几天后,你怀揣了一叠满足出门。
团长遇见你,问你回家啦?
你摇摇头。只说我明天上班。
蓝虹见你,说这几天总不见你露面,是不是窝在那间死屋里孵蛋?
你如此关心我的行除。看来这几天我一定让你想得好苦。
蓝虹说就凭你这一身瘦骨?我是怕你让小鸡叼去。
直到《宁市晚报》在一个月之内接二连三地出现了你的名字,歌舞团的人才似乎恍悟。
其实你在发表作品的前两天,便已经得到虫的通知。报纸出版那天,你若无其事粘在办公室,留心团员们的反应。
团长是最先翻《宁市晚报》的人。他看到文艺版时,眼睛大了一大,然后望你,却一言不发。复又埋起头,读着,沉默。
你反而惶恐不安。团长分明是看见了,却为什么不告诉我?如果让他嫉妒上了,他妈的以后我的日子莫不是水深火热吗?
但其他的人却正好相反。凡目睹者无不眼色鲜亮,交口相告。
你心里非常清醒,歌舞团最可怕的人物,便是团长
你继续让臭虫秘密发你的作品。隔三差五,你总能让歌舞团的人望上一眼。你明白,只有像这样让人一眼又一眼地望下去,你才能站稳脚限。至于团长,你的心算盘哗啦。
臭虫给你的稿费极高。十几首诗的报共一张汇票寄来。你知道,臭虫一定是压榨了他人的心血,输到你的身上。
蓝虹一针见血说你这些钱虽然来得明白,但如果你独自享用,就显得航脏了。你得请客!
这笔钱我另有他用,你说。
蓝虹说你也太小气了。歌舞团不喜欢吝啬鬼。
你火了。他妈的我吝啬,因为这笔钱可以救我母亲一条腿!
蓝虹一怔。
我母亲几年前得了风湿病,但她就是不肯医治。你知道为什么吗?为了把钱供我读完大学。现在我工作了,还不该让她老人家站起来?
蓝虹说对不起。我不知道你有困难。刚才我是希望你有一个好的人缘关系,而钱能够做到这点。
你说谢谢,我知道应该怎么办。
你咬着牙关把稿废全买了糖茶,塞满歌舞团的嘴皮,换了一团和气。
蓝虹却非常内疚,说黄水,是我引诱你花了这笔钱。真是罪过。
你说不。多亏你的提醒,我又能多活些日子了。
可是你母亲的腿却救不了。
母亲,恕孩儿不孝了。
你家在哪?蓝虹突然问。
怎么,想做我家媳妇吗?
你先告诉我你家在哪?
你把那条古老的河流及河流上一条破船的位置说了出来。
你母亲的名字一定很美,蓝虹问。
你摇摇头。说直到现在,我还不知道我母亲叫什么名字。因为我乳名叫特橹,河上的人都唤她特橹妈。
蓝虹扑哧一笑,说以后你敢再损人,我就抓住的小名不放,特橹特橹!
你高呼上当。
你去给臭虫送作品。臭虫当场读了。说黄水,我看你的诗特有味,冲大刊物,包管打响。老放在《宁市晚报》,太委屈了。
你说歌舞团的人就爱看《宁市晚报》。懂我的意思吗?即使在《诗刊》、《人民文学》发上十首百首,他们也不会知道。而《宁市晚报》却能让所有的演员们在饱读武林侦破爱情小说连载之后,看上我一眼。何乐而不为?而且以后你发我的作品,最好安排在月初。因为月底各单位报纸换夹,就没有几天可看了。我要让宁市的人天天读我。
臭虫拍案叫绝,竖起大拇指,连叹三声妙啊,然后许下海口,说再发一批后,我保证约得人评你的作品,大吹特吹。黄水,歌舞团的未来属于你!到那时,你就可以实施你的改革方案。
不久,《宁市晚报》赫然登出了一篇题为《孤独者的心灵剖析一一黄水和他的诗创作》的评论文章,比较完美地雕塑了你的形像。你并且钓到了一顶青年诗人的桂冠,声誉鹤起。
蓝虹张口泼了你一瓢冷水,说你高兴是不是太早了点?别以为有一篇臭文章吹你,你便是鹤,他人都是鸡。告诉你,在歌舞团,被《宁市晚报》吹捧过的人,比比皆是。他们的红帽子比你的还高。想先前卉姐,就是你的旧屋主,红得发紫。报纸、广播、电视神吹,妇孺皆知。结果还不是走投无路,自杀身亡吗?我劝你最好多长几个心眼。要飞起来,光有翅膀是不够的。起码在歌舞团是如此。
你傻了。
家里来信。是你同母异父的弟弟写的。意思是寄来的五百元钱收到了,母亲已经去医院治疗。
你吃惊不小,立刻跑去审问臭虫,说你给我家里寄钱是吗?
臭虫摇摇头。
那还有谁呢?
臭虫说那肯定是你在歌舞团扯上哪位美女了,老实交代!
你恍然大悟,一定是她!
见了蓝虹,你劈头就问冒充我名字给我母亲寄钱的雷锋叔叔是你吗?
蓝虹下意识点头。
他妈的你臭卵屎!你破口大骂。
蓝虹一愣,你听我说。
我不听!他妈的有几个臭钱装什么仁慈?学雷锋竞把我当对象?我贫困我困难我可怜是吗?但是我不需要怜悯和施含!你那五百元钱,我饿死也要还你!你愤然离去。
夜晚,蓝虹敲你的门。你不开。
我将站到天亮,蓝虹说。
你开了。干什么?你问。
你不是说要还钱吗?写张欠条来,免得以后你反悔。
你唰唰写起来。
两人却都笑了,涣然冰释。
你哪来那么大的火气?把我吓得半死?蓝虹说。
你哪来那么多的金钱,让我大开眼界?你也问。
挣的,蓝虹答。
怎么挣?
我每晚都去宾馆的舞会唱歌,业余收入。比你诗要有奔头。
今晚你不是失掉一次发财致富的机会了吗?
蓝虹说我愿意。
其实我应该谢谢你。托你的福,我母亲的腿要得救了。她的命,太苦。
能跟我谈谈你和你母亲吗?
不,你说。我从来不眼别人谈自己的故事。别人的故事,我也不想听。
但是我想,非常想听听你的……故事。
你是不是爱上我了?
难道你只肯对爱上你的人讲?
这很正常。
你从来不跟别人谈自己的故事,是因为你没遇上一个爱你的人?
这是事实。
今天,你遇上。这也是事实。
你说谢天谢地,我讲:
二十多年前,在红河的一段河流上,有一个女人抱着一块石头跳了河。被一名捕鱼的男人发现救活。当时女人已怀了身孕,不久便生了个男孩。那男孩就是我。
我是个……私生子。至今,我仍然不知我的生父是谁?我现在的父亲,就是救了我母亲的男人。他很好。待我如同亲生,送我读书。只有在考试成绩不是全班最好时,他才打我。我爱他。但是我却恨我的母亲。是她的过错,使我倍受了世人的歧视和冷眼。我从来不曾唤她一声妈妈。而且我发誓一辈子不理她。可是后来,我原谅了母亲。
那是我在县中读高三的时候,母亲到学校来看我。她是走路来的,鞋子都破了。我却没好气地说老远的路,你来干什么?母亲的眼睛满了泪,说我想你。我说不用你想。可你是我儿子。我想说我不是你儿子,但我说不出口。我说你使我吃够了别人的唾液。母亲说我晓得是我害了你。你恨我,我恨谁呢?我只恨我的命,太苦。你已经长大了。我这次来,是想告诉你,妈妈这辈子唯一做错的一件事,就是不该想把我和你给毁了。
妈妈年青的时候,母亲说。爱上了一个男人。这个男人长得很瘦,却很有学问,是个教师。我很爱他,他也爱我。我们好得不能再好。于是我怀上了你。就在我们准备办喜事的时侯,文革来了,一帮人硬说他是特务,整日整夜斗他,打他。他受不住,就跳了……红河。妈妈伤心极了,就想随了他去。现在寻思,是个短见。多亏你爸救了我母子俩,活到今天。虽然活得很苦,但你只要记住你是个情种,这还不够吗?
我情不自禁唤了一声妈妈。
蓝虹凤眼含悲,默默把头埋进你的怀里。
我的故事,真的很动人吗?你问。
蓝虹泣不成声。
想起自己的过去,我从来不哭。请你也不要。
蓝虹说我是哭我自己。你,让我羡慕。你虽然苦,但你是爱情的种子。我却……不是。
你,也有一个悲惨的……故事?
蓝虹颔首。
告诉过别人吗?
和你一样,没有。
我不是已经告诉了你?
那是因为你遇上了一个爱你的人。
我说不准是否已经爱上了你?可是,你得归还我一个故事,一个关于你的…故事。
蓝虹哀惋地诉说着——
我是一个罪犯的女儿。
八年前,我父亲突然由副市长沦为死囚。他银铛入狱的那天,我才知道,我非常敬爱的父亲,
是文革造反派的头目?是制造了无数桩命案的双手沾满了冤死者鲜血的一只人狼?
一夜之间,我天真透亮的水晶梦破碎了。我一向认为尊贵圣洁的家转瞬间泛起了肮脏的血腥的浊流。父亲毁灭了多少他人的幸福,同时也铺设了自己的死路。父亲被干万人所仇恨,死有余辜。可是我无法恨他。因为我身上流着他的血。临刑前,我到监狱和父亲告别。父亲的眼睛充溢着不可思议的人性。他说其实我早就等着这一天了。善有善报,恶有恶报,我罪有应得,死不足惜。但是,以后可就苦了你和你母亲了。
父亲良心发现时,已经太晚了。我说爸,每逢清明节的时候,我都会给你上坟,挂朵朵白花,扎簇簇绒绒的高扬的…魂幡。
父亲哭嚎不已。噗地给我跪下。说想不到我这野心狼的女儿居然这么有情,开心啊!
终于,父亲在万人的咒骂和一声干脆的枪响中,洗清了自己的罪孽,遁入黄泉。
母亲对父亲的下场丝毫也不感伤,竟好像摆脱一只沉重压迫了自己多年的野兽般轻松。父亲一死,母亲立即搬出了豪华的庭院,过上了清廉的普通人的生活。那一年,我也退学了。
如果不是母亲的艳事被我发现,我是绝对感觉不出父亲和母亲的十几年婚烟有多么卑鄙,更不可以知道我居然是兽性的产物!
两年前的一天晚上,我突然想起应该看我母亲。她住在市区一个加工厂。我却很少回去。不是我薄情,而是当时我已热衷于公子哥儿们的追逐了,不能自拔。
我用自备的钥匙开了房门,发现母亲正和一个男人幽会。
这个拥抱我母亲的男人,就是我跟你提过的现在是我干爸的市长。
当时,母亲非常镇定。帮男人穿好衣服,然后对他说你走吧。
男人戴上一副墨镜,离开了。
我这才大发雷庭,怒斥母亲。
母亲等我骂够了,才平静地解释。她说这位男人是她大学时的恋人。她原本是属于他的。但却被当时造反派头目的我父亲占有了,并且怀上了我,只好违心地结合了。十几年的婚烟生活,母亲像是陪伴一只禽兽。不仅要忍受肉体的糟塌,而且要忍受巨大的精神折磨。多少年来,她唯一爱着的就是这个男人。正因为对这个男人的爱,支撑着她活到今天。现在,这个男人来了。他就是新上任的宁市市长。两颗被压抑了多年的心癫狂地燃烧了。爱的火焰又鼓起母亲青春的血液和热情。我还能责怪母亲什么呢?我只恨我为什么不是这团火焰中的结晶?相反是个孽种呢?
我记得当时我只说了一句,妈,如果你和他结婚,我想我是不会反对的。
由于市长在磨难中建立了一个家庭,也由于母亲的身份,世俗的原因,使两个有情人只能偷偷地幽会。我成了他俩之间的通讯员。我周密地安排着市长和母亲会面欢娱的场所。你说,天底下哪有像我这样愿意支持母亲和他人私通的荒唐事呀?可不知为什么?我愿,就是愿。
蓝虹的故事使你的心沉甸。你原以为人世间再也没有比你和你母亲遭遇更惨的人。想不到自己眼皮底下这位美人的家世还要可悲。托尔斯泰的伟大之处,看来全仗他那句话了一一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
但是你不露声色。你问市长择你为干女是怎么回事?
很简单。一次市长收到母亲的联络暗号后爱怜地对我说,孩子,你就做我的干女儿吧。于是我就认了。
认一个罪犯的遗孤做女儿,恐怕不利吧。如今的官场,讲究的是原则。
恰恰相反,显示了市长的宽容。
你耳目一新,说有了干爸市长,以后你可以为所欲为了。怪不得如今你那么红。
蓝虹说我用不着提干爸半个字,也有人怕我、捧我。
我怕过你,捧过你吗?
你就是这点与众不同,蓝虹说。
你扼腕看表,对蓝虹说时已深夜,你是不是考虑离开这间死屋?如果有人控告我勾引市长的干女,我就活不长了,更别说要在团里站住腿跟施展才干了。
蓝虹眼皮一挑,说今晚我不走了。
我可从来没有和女人过晚的习惯。
你,是男人吗?
你应该先问我是不是爱你?
你的眼睛告诉我,你爱。
我的眼睛一向对人冷漠。
那是因为你自卑。
你像被黄蜂螫了一下。自卑?我为什么要自卑?难道因为我是私生子,就得低人一等吗?
可你为什么不敢说你爱我。
你以为你美丽我就会爱你?
我美丽,这可是你说的。对美的东西,你是不会恨的。
我不恨,你说。我一向对你很恶毒,但你为什么还爱我?
蓝虹轻轻的,因为……你瘦。
你的心一动,情怀轰的敞开,泻出你情感的水,托起一簇美妙的奉献,流动着一个古老而新颖的主题……
当滚烫的情感波涛趋于冷静之后,你说蓝虹,假如今晚因为我们的冲动,酿造了一个事实,你怎么办?
首先,你有胆量承担一个父亲的责任吗?
我想中国的男人一定不会同意我这样做。希望你也不要向我母亲学习。在中国,做一个私生子和私生子的母亲,太难了。
只要是因爱所孕,爱所生,又有什么可怕?
我说过我爱你吗?
蓝虹一惊,愠道你不愧是个私生子」幸亏事先我悄悄服了一片避孕药。
你长舒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