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头请来一名记者。
我们下榻的浦江宾馆,高头隆重摆了一桌。请记者入席,拉了寇莎和我参加。
一番客气而亲热的介绍后,寇莎坐到了记者的身旁。
高头安排的。
或许寇莎也乐意?
五杯透明的白葡萄酒,在五只铜黄的手中端着,相互碰出一个巧妙默契,入肚。
“贵团这次来上海,打算演多久?”记者问。
“十天半月吧。”高头说。
“十天半月?”
“哎。”
“上海这地方,不好吊哟!”记者说。
“是的是的,”高头说。“敝团初来上海,不懂得这里的行情和规矩,还请记者先生多多关照。”
“一定,”记者说。“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请说吧。”
高头说:“贵报是上海发行量很大的报纸,我们非常希望能借贵报的一角,在上面发个消息。你能不能成全我们?”
“当然可以,”记者说“不过……”
记者欲言又止,狡黠地看着高头。
高头神会,“只要你肯帮忙,一切都好办。”
记者说:“我是个高级记者,轻易是不写文章的,既然要写,就要拿出有份量的东西,懂吗?的
高头说:“懂。”
为了提醒记者我们有钱,我说:“寇莎,我们住这饭店几星级?”
寇莎聪明地摇摇头。
记者说:“是三星级。”一丝暖笑掠过他的嘴角。“看来,你们团的实力是很雄厚的,”他说,“我一定写出让大家彼此满意的文章!”
“多谢!”高头说。及时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厚重的信封,贡给记者。“这是敝团的一份材料,请笑纳。”他说。“你看看够不够?”
记者用鼻,在信封口闻了闻,说:“够了。”
头喉结狠动了一下,像咽下一颗开心的坚硬的药丸。“寇莎,给客人敬酒!”
“哎。”寇莎应命。
一杯奉承,连同一个色情的媚笑,灌进了记者的肚子里。
记者的心肝,一定很陶醉?我想。。
高头用高价购买的消息见报了。
耀眼的标题,排成两串,像两行平密的烟头,灼灼烫目:
大甲虫”摇滚乐队来沪献艺
摇滚明星寇莎费克将大显风采
高头像宣布一则捷报般朗诵着这条消息,喜得
如一只瞥见玉米地的猴王。寇莎则乐得像条宠幸的花狗,她的名字笑在了我的前面。
高头说:“有了这条消息,我们队的名声,一定大振!”
“多亏了你那份’材料’。”我说,“你给了他多少?”
高头三根手指微微发颤。
“三千?”
“三千。”
“好,挺好。”我说。
“你以为不值得么?”
“值得”我说。“三干元钱宣扬了一只大甲虫和两颗人头,值得,很值得。”
寇莎两眼瞪着我,说:“你除了讲得一口风凉话外,还能起什么作用呢?”
望着寇莎功臣似自满的脸,我说:“可惜我不是女人,假若我是个女人,我一定去陪那记者睡觉。”
“你以为我不敢吗?”寇莎的目光扫荡我,“如果他长得像你这么魁梧的话,我会的!”她说。
我哑口无言。
高头说:“这消息发出去,两天之内,我们的票,定能销售一空!”
果然。
一连数天,“大甲虫”的演唱,场场爆满。我首当其冲,像一头英猛强壮的狮虎兽,频频不停地跳跃和啸吼。我的嗓子唱起茧了,票门口依然购者纷踊。频繁的重复,我的歌舞已经变得麻木和机械。我把我的情感兑了水,向观众……兜售。
我成了台赚钱的机器。
我们大扎大扎地,为高头,也为我们,唱来钞票。
我有愧,而我…无悔。
寇莎来串我的门。
宾馆的沙发和床很舒服,她坐到我的床上。
我说:“你坐到沙发上是不是更好些?”
寇莎说:“为什么?”
“作为一个中国人你应该懂。”我说。
“我不懂。”
“那你就坐吧,”我说。“所幸的是我没有也坐在床上。”
“好一个君子」
我说:“谢谢。难得你这么夸我。找我有事?”
“有事”
寇莎望着屋顶,说:”“你觉不觉得高头是在利用我们?”
我说,“我们也利用他。”
“不”寇莎说。“你错了。我们利用他什么?出名?不,中国那么大,要出名到哪找不到机会?何苦奔他?我们跟高头图的是捞钱,可高头给了我们多少?一场累死累活地唱下来,才给我们每人一千元,还不够我买零食呢。”
“ー千元不少了,”我说。“将来你出嫁,够买二件好嫁妆了。”
“对。一千元钱对你来说是不少了,”寇莎说,
“你不觉得你也太便宜了么?你知道一场下来高头除了支付我们酬金外他还能赚多少吗?”
“多少?”
“一万!”寇莎说。
“高头告诉你?”
“我算的,”寇莎说。“信不信?我算给你听”
“不用了,”我说。“我信,你算得出。”
“明天,我们去找高头算账,”寇莎说。“让他给我们加翻酬金。不然,我们罢演!”
“我们?”
“对,我们。”寇莎说。“我们俩是高头赖以发财的两根支柱,只要我俩以罢演要挟他,还怕他不答应?”
“要是我不干呢?”我说。
“你不干,也难不倒我。”寇莎说。“我去串连其他人,只要全部人跟着我闹,罢演,只剩下你个光杆英雄,票又卖出去了,看高头仅靠你一人 ,怎么过日子?”
我说:“那么你就去串连吧,我祝你成功。”
“谢谢。”
寇莎从床上站起,又瞄了一下床,说:“你一人睡这床不寂寞吗?”
“寂寞,”我说。“但寂寞的时候我就想起个人,她能帮助我战胜寂寞。”
寇莎说:“合唱团的吗?”
“是的,”我说。
“她很漂亮?”
“很漂亮。”
“想不到你这人居然还是个情种?”寇莎说,“如果男人可以立贞节牌坊的话,你肯定能立上ー块。”
“不,”我说。“那是不可能的。”
“为什么?”
“因为像我这样的男人太少了。”
“得了,费克,你别装了”寇莎说,像你这样的男人我才见得多呢,伪君子。”她走过来两只温软的玉手勾住我的脖子,“今晚我那边的床上也只有我一个人,欢迎你去和我同居。”
“不,谢谢。”我说。
寇莎留下一口唾沫,走了。
目送她娉婷离去的身影,我不明白我为什么要拒绝这样一个浑身充满性感的女人的邀请。
我发觉我原来并没有堕落如一只禽兽。
寇莎果然以罢演要挟高头了。
演出开始的节骨眼上,寇莎突然向高头提出增加酬金的要求,一群串通好的“大甲虫”跟着她闹。
“高头,”寇莎说,“今天你要是不给我们增加酬金,我们就不演了!”
高头猝不及防,束手无策
“你们……先演出,好不好?”高头说。
“不!我们需要你现在给。”寇莎说。
“我哪有那么多钱呀?”高头说。
“你有!”
“我给你们的酬金已经不低了。”高头说。
“对。对一个合唱团的人来说,不低了。可我不是。”
“你是在说我吗?”我说。
寇莎说:“说你。”
我说:“我这个合唱团的人没来之前,你觉得高头给你们的价目低吗?”
寇莎愣了三四秒,说:“我们是在跟高头谈判,不是跟你。”
我说:“那你就跟他谈吧,只是不要谈我。”
寇莎说:“高头,抬起你的手看看表,时间不多了,犹豫对你没好处。”
高头咬牙切齿,“我给你们!”
寇莎笑得比花好看。
一叠叠诱人的人民币,分发到各人的手上。
高头也把一份递给我,说:“这是你的。”
我说:“我不要。”
“为什么?”
“无功不受禄,”我说。“这钱不是我争的。”
“但是,却是你挣的。”高头说。
高头很凄然。
我也……凄然。
几顶不像是逮人的大盖帽走进我们住的宾馆,找我们。高头说:“可能是收税的。”
果然是。
高头对来人说:“你们放心,我们一定如实交纳所得税。”
来人就走了。
高头对我说:“你去把所有的人叫来,我有话要说。”
我便去叫所有的人都来了。
高头朝每个脑袋望了一眼,说:“收税的来了。”
所有的脑袋乱作一团。
高头说:“每人都得交。”
“不,我们不交!”有人提出异议。
我以为异议者是寇莎,不是
“凭什么要我们交?”很多嘴巴说。
“因为,我的钱都发放给你们了,”高头说。“”包含该缴纳的税金。”
“不!”
高头说:“不?你们想犯法吗?”
很多嘴巴被吓住了。很多眼睛却望着寇莎。
寇莎成了一颗救星。
“寇莎,你说该交不该交?”高头说。
“该交,”寇莎说。“但该交的不是我们,而是你。”
“岂有此理!”
“岂有此理?”寇莎说。“你拿出你与我们签订的演出协议书看看,上面有没有写着让我们交税这一条?”
高头哑口。他被钻了空子。
一粒一粒豆大的冷汗,从高头宽阔的额上冒出,如屋檐的滴水,掉到脸上,地上。他的身子在发抖,“不,你们得交,你们得交!”他说。
“不,我们不交,”寇莎说。“我们不犯法,你是头,你怕吗?”
高头口吐白沫,“你,你们,我开除你们!你们……给我滚!滚!”
“滚就滚,”寇莎说。“你以为我们离开你,就找不到饭吃了么?弟兄们,走,我带领你们投弃别的主去!”
屋子走空了。我也要走。
高头唤我。
“你也要跟他们走么?”
“不。”我说。
“那么你留下吧,”高头说。“跟我,重新再拉起一支队伍。”
“不,”我说。
“为什么?
“不为什么,”我说。“我累了。”
“你想上哪去?”
“不知道。”
“你不打算回合唱团去么?”
我说:“不知道。”
我离开了高头。
繁华的上海,容留着我最后的脚步。我走在漫天霓虹的街道上,再一次感受着她的绚丽,她的炎凉。灯红的光芒,酒绿的水色,冷热地照在我的脸上。我如同一只困惑迷失的小兔,在茫茫人海中寻找着我的去路,我的归途。
我…路在何方?
我倚在外滩绵长的爱情墙上,孤独地凝视着也被霓虹染得红红绿绿的黄浦江的河水。咸湿的海风,呼呼地卷过浑浊的江面,狠狠地向我打来。我的梦想和欲望,在爱情墙上被打得粉碎。拥有的我已经失去,失去的我不再拥有——
合唱团,合……唱团!
此刻,我突然像个女人呼唤自己的情人似的,呼唤着……合唱团!
1990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