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算起来,妻子卫汁带着孩子回娘家有二十天了。唐云梦觉得,妻子的火气应该消得差不多了。今天,她离家出走后第一次接他的电话并和他说话,就是好转的征象。他决定去一趟丈母娘家,向妻子赔不是,重点向丈母娘赔不是,然后把妻子孩子接回来。
下班后,唐云梦一边想着如何分别给妻子和丈母娘赔不是的话,一边开车往西乡塘的方向走,像是提拔上任之前一边往组织部走一边想着如何在不同领导面前表态一样。他开车进了广西民族大学,到了九坡27栋楼下,似乎已经信心十足了。
他从车尾箱抱出一箱防城港刚刚开海的海鲜,兴冲冲往楼道走。没想电梯停了,他先是觉得这是不顺的兆头,然后又觉得这是好事,是令妻子和丈母娘更感动的机会。他抱着海鲜,蹬蹬瞪从楼梯上楼,然后抱不动了,变成扛着海鲜上楼。扛到28楼丈母娘家门口的时候,他已经是气喘吁吁、汗流浃背。
没想到丈母娘还是没有好脸色,对忍辱负重前来负荆请罪的刚放下箱子抱起儿子的女婿,一声喝令:你放下!
唐云梦放下儿子。
你也不看你一身臭汗,快洗洗去!丈母娘疼惜地说,原来她是刀子嘴豆腐心。
唐云梦忙去浴室冲洗,妻子卫汁给他找到并递进了更换的衣服。他一面盥洗一面甜滋滋地想着好事。
吃饭的时候,丈母娘问:
那上岭来的劳改犯走了吗?
没有。唐云梦说,他感觉到了不妙,也感到了污辱。丈母娘说劳改犯也就罢了,还强调了上岭。
那你来干什么?丈母娘说,劳改犯不走,卫汁和孩子就不能跟你回去!
他并不是你们想象的那种人,唐云梦说,这些天我一直在观察他,他其实是很善良很勤快的,把我们家的灯、水龙头、下水道都修好了,还要把我们家的墙重新刷漆。
丈母娘说:狗改得了吃屎吗?
唐云梦看了看屋里欢跳的狗,说:晗晗就不吃屎。
那种人能跟晗晗比吗?连狗都不如!
唐云梦瞪了丈母娘一眼,义愤涌上胸膛,他放下了筷子。
一直沉默寡言的岳父开口了:要不你也搬到民大来住吧,让上岭来的那个人,一个人住那边得了。
卫汁马上说:不行!我的房子凭什么让外人来住?还一个人住?
唐云梦起立,说我走了。
没有人拦他,或挽留他。
唐云梦乘已修好的电梯下楼。他怒不可遏,心中有万匹草泥马在奔腾。出了电梯,居然不记得车停在什么地方了。他四处蹿找,其实是不甘心就这样回去。他忽然想起了在这所学校的一个人——同村凡一平。
肥头大耳的凡一平在他的工作室接待了唐云梦。两个年纪相差十岁的上岭人亲密无间地喝茶和谈话。
被岳母一家怼出来的?凡一平说,这位大学的驻校作家和教授料事如神。
太看不起我们上岭人了,唐云梦说,上岭人差吗?上岭人至少还有你,我也……当然不如你。
凡一平说:你一定是做了什么不该做的事情,跟上岭人有关,是不是?
唐云梦说:那是他们认为不该做,可我认为我该做,不得不做,必须做!他双目圆睁,像是辩理,也像是佩服凡一平的一语道破。
一枚硬币,有正面和反面,但它的币值和作用都是一样的,不是吗?凡一平说,有些玄乎。他身后的书架,摆着他写的著作,大多与上岭有关,光看书名就有《上岭村的谋杀》、《上岭村编年史》和《上岭阎牛》等。这些书唐云梦都看过。
一平哥,你写了那么多上岭村上岭人的故事,该写我了。唐云梦说,却不看凡一平,仿佛有了愿望但仍胆怯。
你有故事吗?
唐云梦迟疑,说有。
你现在胆量还不够,等你勇气足了,或想清楚了,再告诉我吧,凡一平说,他点了一支烟,抽着。我们聊别的。
他们便聊别的,一聊就到了凌晨十二点。
脑洞已开的唐云梦找着了自己的车。他开车回家。
他敲韦德飞的房门。韦德飞,我们谈一谈。
韦德飞没有回应。他继续敲。韦德飞,我们必须谈一谈。现在就谈。
屋里仍然没有动静。
韦德飞,你不要装醉,或者装睡,唐云梦说,他加重了语气。装醉和装睡的人是叫不醒的。那好,你听着。你不能这么过下去,我也不能这么过下去了。我不再怕你了,我真的什么都不怕了。我明天就去自首,或者跟老婆坦白了再去自首,你信不信?……你还是不应是吗?那我推门了,踢门了!
唐云梦一推,门就开了。
韦德飞不在屋里面。家里面也找不到他。深夜了,他去了哪里?
唐云梦驾车来到了云景路。他猜想韦德飞可能会在这。现在是凌晨一时四十分,万籁俱寂,路边的路灯比人和车还多。
他果然看见韦德飞在清洁马路,在李秋近负责的路段。但现在的路段没有李秋近,她的工作或劳动是凌晨三时才开始。
只见韦德飞的劳动跟李秋近一样,使用的工具一样,动作一样,使劲或费劲也一样,只是不穿环卫服而已。
唐云梦从车上下来,走到韦德飞身边。他从侧后抓住了韦德飞挥动的一只手臂。
韦德飞见是唐云梦,只是笑了笑而已。
唐云梦说:几天了?
韦德飞说:不记得了,三四天了吧。
为什么?
那天你说,李秋近不会想见我的,可是我很想帮她。她工作的时间不是三点才开始吗。那么,我就三点前把她负责的路段都给扫了。那么,她不就不用那么受累了嘛。
听着韦德飞简单和朴素的话,唐云梦忽然或第一次被这个他一直恐惧的男人感动。他已经放开韦德飞的手,拿过了另一把扫帚。他和韦德飞一起扫垃圾,扫不走的垃圾就用手抠。两个不穿环卫服的男人,十分环卫。
但如果不想被人发现或识别出来,已经做不到了。
在不远处一杆路灯的背面,站着一个沧桑的中年女人,她隐身,却用明亮的眼睛注视着两个劳动的男人。他们在做她的工作,或替她受苦受累。她能辨别和知道这是上岭村的男人。他们站立扫动的时候,就像在红水河上划船。而当他们蹲下,手伸进地面的缝隙,就像下跪,为他们对不起的人和肮脏的灵魂,赔罪、赎罪。
2019年8月23日 南宁当然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