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国富没有死。
我们在努力让他活着。
那天在鼎丰茶庄的茶话会,虽然不欢而散,但是我们谁都没有放弃努力。寻找供肝的捐献者,成为我们每个人的当务之急。我们人人快马加鞭,仿佛与死神赛跑,一定要赶在死神夺走陈国富的生命之前,找到捐献者并且配型成功的活肝,给他换上。
不到半个月,竟然找到了七个捐献者。
田平找到一个。那是他远在湖南湘西土家族自治州凤凰县的亲戚,准确地说是他表弟。田平的表弟在两个月前被诊断患了肺癌,他居然不知道,直到数天前他打电话给父亲询问家乡有没有患不治之症者时,才知道。父亲说你表弟就是呀。放下电话,田平立马就朝凤凰赶去,在表弟家见到了已放弃治疗回家等死的表弟。他先向表弟表示歉意,然后给表弟一笔钱,希望他重回医院继续治疗。表弟没有同意,表弟的家人也没有同意。他们认为决不能在医院花那个冤枉钱了,之前已经在医院花掉了十三万,这是自费的部分,加上国家支付那部分,是将近五十万。他们想给家庭减负,也给国家减负,一死了之。这是给家庭做贡献,也是给国家做贡献。表弟和表弟一家视死如归的态度和无我为公的精神,让田平感觉到了捐肝的可能。他在表弟家足足住了三天,不失时机地给表弟和表弟家人畅谈人生的价值和意义,甚至谈及了佛教的生死轮回。一天早晨,田平在电话里跟我说,我表弟和表弟家人都同意了。我说先稳住,往后的关键是配型。
竺竺找到一个。这个我上世纪就认识的女诗人,我原以为只是貌美,本世纪发现还心灵美。田平抛弃前妻娶了她,看来是值得的。她找到的捐献者是她某女同学的丈夫,是直肠癌。当她兴冲冲报告我的时候,我说直肠癌的生存期比肝癌要长很多,不过谢谢您。
吴宏一找到两个。这两个全部是他所在大学的大学生,一个是淋巴癌,一个是AIDS。淋巴癌者到了晚期,AIDS者已引起并发症和药物的副反应。为这两位捐献者,吴宏一可没少费心和费神。淋巴癌者是吴宏一的崇拜者,正在美国治疗。吴宏一通过加他微信,昼夜颠倒地和他聊,直聊到他同意并征得家长的同意,而吴宏一因为昼夜颠倒,患了失眠症,已十天睡不着觉了。我看到他的时候,他浮肿的黑眼圈,像是被捉奸的男人暴打了一顿。AIDS者是吴宏一与学工处长吃饭的时候无意中听到的。学工处长说现在AIDS防治很严峻呀,据传染病防疫中心通报,我们学校的AIDS患者就有不少。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吴宏一像踏遍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的情报人员一样,要求学工处长把AIDS患者的名单提供给他。学工处长摇头,说保密,保护AIDS患者的隐私和权益,这是规定。吴宏一不再问,只是一个劲地给学工处长敬酒。末了他还亲自把醉了的学工处长送回家。在家门口,学工处长张大嘴巴,问吴宏一:想要几个?吴宏一在学工处长泄露的AIDS患者名单中,选定了一个。他是河南人,是吴宏一的老乡。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在老乡后悔不迭的哭诉中,吴宏一把他的演讲天才发挥到了极致。两人从抱头痛哭到开怀大笑。最后,AIDS学生说:老师,需要肝移植者是什么人?坏人我是不捐的哦。吴宏一说:是我的好朋友、老朋友,我以长江学者的名誉发誓,是个好人,是一个菩萨心肠的大慈善家。当吴宏一把他找捐献者的经过告诉我之后,我说这个情况,你要亲自跟陈国富说,尤其你对他是一个菩萨心肠的大慈善家的评价,一定要说,不要漏了。
梁迪找到两个。一个黑人一个黄种人。这两个捐献者需要打双引号。地下人体器官组织表示,表面签捐献合同可以,但私下必须按价码付钱。他话音未落,就被我毙了。
韦春龙找到一个。其实不用找,捐献者是他的员工。他在签署员工重大疾病报销单的时候发现,有一名员工的报销单背面,写有一段话:敬爱的春龙老板,这是我最后一次报销医药费了。我知道我的病已经治不好了,请您帮个忙,就是我打算在我死后,把我其它健康的器官,比如眼角膜、肝、心脏,捐献给需要的人,以报答社会对我和我家庭的恩情。我小孩小,老婆没文化,请您帮我办手续。李洪敬上 2019年6月13日
真是瞌睡遇到送枕头的,走到断崖来了搭桥的人,这不是活该陈国富命不该死吗?韦春龙立刻去医院看望了打算捐献器官的李洪,他握着李洪的双手问寒问暖,当得知李洪还欠着银行七十万的房贷时,立刻说:明天,我给你把房贷全部还清。
这七个其实是五个合法和意向的捐献者,没有一个是我找的。我也没有找。我忙着准备肝移植手术的前期工作,比如将配合我做手术的三名医生、六名护士,我要选好并进行集训。我们医院肝脏外科已经有小半年没有做肝移植手术了,因为没有供肝的原因。而且本医院能做肝移植手术的主刀医师只有我一个人,肝移植对象又是我妹夫,说实话我有些小紧张。我曾经想从上海请一个专家来做主刀医师,陈国富知道后却不答应,非要我来做。他这么做不是信任我,而是考验我和锻炼我,因为他知道我爱我的妹妹,我给妹夫做手术要比别的人来做更保险。除了集训,我还得给陈国富做各种检查——测量身高、体重;备皮、清洁灌肠、消毒液洗澡; 置胃管、导尿管;血液检查:血常规+血型鉴定、凝血机制、肝肾功能、血糖、电解质、血气分析、病毒全项、血氨和血乳酸等;肿瘤标志物检查; 血、尿、痰等体液细菌,真菌培养+药物敏感实验; 胸片、心电图和肝……我时刻准备着一旦有了配型成功的供肝,捐献者宣布死亡,随时手术。
经过对捐献者逐个进行检查,最后与受捐者陈国富配型成功的,只有一个。他是李洪。
我第一时间又去看望了李洪,和李洪的老板韦春龙一起。三十五岁的南宁琅东肉联厂职工李洪,得知五个捐献者中只有他一个人与受捐者配型成功,十分高兴,就像众多的彩民唯独他中奖一样。他当我和韦春龙的面在流泪,迫切地想知道什么时候把肝捐出去。我说你生命自然终止的那一刻。但是,你要顽强地活下去,我希望你活得越久越好。他说为什么?早点让受捐者活命不好吗?我说不好。他说为什么?我说因为人的生命是平等的。他更加不明白了,说生命是平等的吗?韦春龙就说是的,你是人,不是猪牛羊。
然后我去看了陈国富,韦春龙没去。韦春龙不去的原因他没说,就说我不去。
陈国富这次看见我,可能看见了我脸上刻意掩藏但还是有流露出来的喜色,知道生的希望来了,他的眼睛活泛,像是吹进了春风。成了吗?他说。
成了。我说。
什么时候手术?
捐献者去世那一刻。
他什么时候……去世呀?
不知道。
陈国富的眼睛又变呆了,像是刚出土的禾苗被霜打了一样。
快了,日子不多了。我说。
快是什么时候?一周?
不止一周。
两周?
也不止两周。
一个月?
不知道,难说。
陈国富彻底蔫了,说一个月我就死在他前面了。
我说所以你要挺住,祈祷奇迹发生。
陈国富摇摇头,说:这恐怕比摸到三张一样的牌都难。
为了稳定陈国富的情绪和化解他对死亡的恐惧,田平和竺竺、梁迪、吴宏一,周末或下班后,便来看望和安慰陈国富,总之每天都有人来到他身边。我是每天早晚都要看他的,因为他既是我的病人,又是我的妹夫。
周六这天,看望陈国富的人非常多,不仅田平和竺竺、梁迪、吴宏一来,连韦春龙都来了。陈国富一看这阵势,非常害怕,吓得浑身哆嗦,以为是临终关怀。我对他说你不要胡思乱想,今天是周末,大家都有空,所以人来比较齐。陈国富还是不相信,说连春龙都来看我了,这不是什么好事。韦春龙说我应该早点来看你,对不起来晚了。陈国富歉意地看着向他表示歉意的人,悲伤地说我欠你的钱,只有下辈子才能还了。韦春龙从手包里掏出一张折叠的纸,将纸展开。这是你写给我的借据,他说,现在我把它撕了。
我们目瞪口呆看着韦春龙,当众把陈国富写给韦春龙的一千三百万借据给撕了。撕碎的纸片,合拢在韦春龙的手上,像冰雪,他转身丢进了垃圾桶里。
为什么?陈国富说。
因为钱和命相比,我觉得还是命重要。韦春龙说。
陈国富笑笑说:我钱早没了,命也快没了。
一旁的古敏华便瞪着她无比悲观和沮丧的丈夫,说:那么多人为了你这条命,全力以赴,慷慨解囊,你应该感到三生有幸。
陈国富说:如果有来生……
古敏华打断说:你闭嘴!
吴宏一说:今天难得人凑这么齐,不如打牌吧?!
田平说:对呀,几十年的老牌友,一个不少。
梁迪说:大家年纪都大了,打一次就少一次。
韦春龙说:我加入。
我说:想打的话,我们医院有棋牌室。
那我观战吧。陈国富说,他坐了起来。
吴宏一说:你参战呀!什么观战?缺你哪成!
陈国富看着我,说:我行吗?
我说:你只能打一个小时,最多两小时。
我们前呼后拥去了医院的棋牌室。棋牌室有四个身穿病号服的老干部气质的人,在搓麻将,每人的前面都放着现钱,多少不同而已。见我们来了,急忙把钱收起来。干脆不打了,走掉。
棋牌室被我们专用或独享。我索性去把门锁死。我回头的时候,田平、梁迪、吴宏一、陈国富、韦春龙已经各就各位。古敏华和竺竺在烧水和备茶。
打什么?田平边拆解着扑克牌边说,梭哈还是三公?
梭哈是你的强项,你肯定想打梭哈。吴宏一说。
田平说:强中更有强中手,国富兄才是强中手,是梭哈王。
梁迪说:我少数服从多数。
韦春龙说:我随便,重在参与。
我说:听我妹夫的,他是病号,要迁就他。
陈国富说:梭哈充满了尔虞我诈,既伤神又伤感情。还是三公吧,三公比较公平、简单和放松,主要看运气。
三公。我们每人依次表态。
我们商定:轮流坐庄;押注封顶二百元;八点翻倍,九点翻三倍,小三公翻四倍,大三公翻五倍;统一微信支付。
最重要的决定是:输钱就是输了。赢的人赢的钱不能归己,而是当公益金或爱心款留给陈国富做抚慰金。陈国富输的钱不收,赢了要给他钱。
陈国富说:这输赢规则不公平。那我不打。
于是其他人做了部分妥协,陈国富如果输钱,赢的人还是照收。
我们开战。
摸牌、翻牌、比点数、支付、收款,周而复始,有输有赢,有说有笑,不亦乐乎。
想当年,我们年轻的时候,打牌,国富兄是最大的赢家。赢了钱,还赢得了夫人。田平说,他的话既像调侃,也像是活跃气氛。
陈国富看了看倒水的古敏华,回过头来说:但最后的赢家却是你们。
吴宏一说:爱拼才会赢,你要拼。
陈国富说:我再怎么拼,也拼不过你们了。
梁迪说:现在你是庄家,你先翻牌,几点?
陈国富翻他的牌,六点。
梁迪偷偷看了看自己手中的牌,说比我大。他直接把牌塞进了桌上剩余的牌中。然后微信付款。
田平、吴宏一、韦春龙和我也相继表示比陈国富的牌小,不翻牌就微信付款。
陈国富通吃,赢了所有人的钱。
牌局结束,陈国富的微信账上,多了五万块钱。
其他人不服,表示下周再来。
陈国富说:我活到下周的话,来就来。
他果然又活到了下周,而且又赢了五万多。
古敏华发现了问题或者说识破了陈国富赢钱的奥秘。在她家里,她问我:哥,当陈国富坐庄的时候,我发现了,其实很多时候你们的牌都比他大,但你们都说比他小,然后把牌扔了搅乱,谁也不许看。为什么?
我说:油腻的男人都这样。
2019年6月16日 南宁当然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