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世纪的牌友1
书名:我们的师傅 作者:凡一平 本章字数:5515字 发布时间:2024-07-27

 上世纪


我赌博输掉古敏华的第二天,韦春龙从监狱里出来。他像一头从磨坊里脱逃的公牛,在广阔的天底下奔跑。四年的囚禁或劳役使他迷失了方向。他站在一条笔直的公路上,找不着北。他望着公路的一头,心想前面如果是北的话,那么后面就是南。这样他将拦住从前方开来的车。但如果前面是南呢?甚至是西?晕头转向的韦春龙手脚盲动。他像一只笨重的陀螺缭乱地旋转。东西南北在他心目中像容貌相似的四胞胎难以分辨。最后他决定哪辆车先开过来,不管是往东还是往西、往北或者往南,他都要把它拦住。

韦春龙抵达南宁的时候,我输掉古敏华算起来已经四个月了。这四个月的时间里,一些事情的发生不可避免,它们就像厨房里的鸡鸭必然挨宰一样不出所料。

首先,我被迫把古敏华许给了陈国富。她就像某弱国的一个美丽宝岛在一次不平等的谈判后割让给了对之觊觎或侵占已久的强敌一样,从一种生活制度过上另一种生活制度,从祖国的版图上消失而在侵占国的版图上出现——

陈国富,你狠。古敏华现在是你的了。你们爱怎样就怎么样,我不管了。我对翻出三张A和一对Q的陈国富说。

五张红黑和数目分明的扑克牌像一份庄严缜密的文告摆放或出示在陈国富胸前的桌面上,相比之下我胸前桌面的五张牌逊色弱小,像一封轻浮松散的书信。我的牌势比不过陈国富的牌势,就是说我的运气不如陈国富运气好。他三张A带一对Q,而我是一对K一对5和一张J。我斗不过陈国富,就是说我输了。愿赌服输,那么我就得把古敏华许给他,因为古敏华是我的赌注和筹码。我没有钱了。我口袋里的三万块钱全没有了,它们是我干了许多个日日夜夜挣来的,却在一夜之间输了个精光。它们像一军血气方刚的战士,被我亲手送上前线,去和陈国富等的兵团作战。然后我眼睁睁看着它们一营一营、一团一团地被陈国富等俘虏和吃掉。它们在残酷无情的战场上全部叛变投敌。

天快亮的时候,我已身无分文,像一个光杆司令。这时候赌桌边只剩下三个人:陈国富、梁迪和我。其他的人都走了。吴宏一是凌晨左右走的,他老婆见他那时候还不回家,就猛呼他,况且那时候他赢着钱。赢着钱的吴宏一当然懂得怕老婆,他一副坐立不安和心烦意乱的样子,不再继续下注。田平见他谨慎保守的阵势,知道从他身上夺回损失已没有希望,就说你走吧,你走了说不定我运气会好起来。吴宏一一听,像小学生听到老师喊下课或放学似的,拔腿就走。他走后,田平真的时来运转,连连得手。半夜三更,他点了点回收到口袋里的钱,一边点一边喘气。点完,他说不打了。再打下去我的心脏受不了。梁迪说屌,赢了钱都想走。田平说我赢什么钱?他拍了拍装钱的袋子,我带了两万块钱来,现在也是两万,打平。梁迪说打平你不会走的。田平说我就是打平,不信你可以点。梁迪说好好好,你打平,打平。田平说我主要是心脏受不了,再打下去我肯定会心肌梗塞。梁迪说我输了那么多,早就心肌梗塞了。田平说你和我不同,我有心脏病,而你没有。你就是有心脏病,输多少也不会有事,因为你有钱。梁迪说以后我赢钱,也说自己有心脏病。田平说骗你我不姓田。他掏出一个药瓶,说这是地奥心血康,你看!陈国富这时候说让他走吧。以后我们要规定时间,比如说三点,到三点谁想走就可以走。我说输的可以提前走,赢的到规定时间才能走。梁迪说输了谁想走,你现在想走吗?陈国富说别怄了,现在是我赢,我陪你们玩到天亮,行了吧?你们不就是想从我口袋里捞钱吗?我给你们机会。田平捂着胸口站起来,说那我告辞了。没人愿搭理他。他离开赌桌或陈国富的窝。

田平出门时顺便把门关上的声音扰醒了伏在我肩膀后昏睡的古敏华。她撑着我的腰把头抬起,慵懒地说还赌呀?都什么时候了?我说别吱声,睡你的。古敏华说还要赌到什么时候?我说天亮。古敏华说哎哟,那我不难受死了?我说谁叫你来?叫你不来,你偏要来。到沙发上去睡吧。陈国富立刻说这哪成,到床上去睡。古敏华说你没听见让我睡沙发呀?我不耐烦地说去吧去吧,你想上床上去睡就去吧。古敏华说那我去睡了。哥,你小心点,别输光了。我突然怒狠狠地说你嘴巴怎么这么臭?古敏华顿悟她说赌徒忌讳说的话,吓得便跑了。

我妹妹古敏华去了陈国富的床上睡觉。我、陈国富和梁迪又继续赌。那时候我只剩下不到一万元钱,另外的两万元已像鲜肉被如狼似虎的吴宏一、陈国富、田平(?)生吞活剥。他们不仅吞我的钱,还吞梁迪的。梁迪说他带了五万块钱来,现在只剩下不到五千了,这群鳄鱼!他酸楚地说。陈国富说输了你不能怪别人,只能怨自己倒霉。梁迪说我会要你吐出来的。陈国富说那么来吧。

我们三人用摸牌的方式重新选定座位。我摸到的牌最大,于是我指定坐陈国富原先的位置。陈国富居第二,坐到梁迪的位置上。我原先的位置,非梁迪莫属,但是他不乐意。他说我申请坐刚才田平的位置行吗?陈国富说可以。我说随你便。我们像部队换防或士兵换岗一样在新位置上坐定。又一轮战斗打响。

不到一个小时,梁迪屡屡受挫,剩下的五千块钱,像国民党留在大陆企图颠覆新新政权或幻想复辟的涣散兵匪,很快就被清剿殆尽。他再也没有力量或资本赌。而我所剩无几的资本也像负隅顽抗的小股武装一样苟延残喘,危在旦夕。满脸沮丧的梁迪像一个痛失金牌而含恨从竞技场退下来的运动员,无心观战。但是他叫我顶住。他又像一个难得糊涂的教练一样,明知道大势已去或败局已定,也要鼓励队员拼搏到底。古天明,他直呼我的名字,坚持住,天无绝人之路。陈国富说对。林彪说红旗到底能打得多久,而毛主席说星星之火可以燎原。这个时候你要相信毛主席的话,别听林彪的。陈国富的话煽起我的欲火。我说陈国富,你下注吧。陈国富说我只能下两千了,因为你只有两千。他把两千压在牌桌上,我把两千扔出去。

这一扔扔尽了我的所有,像拿最后一个肉包子打狗一样。我垂头丧气地靠在椅子上,像一只自投罗网或在劫难逃的食肉动物,在食肉的捕食者的陷阱里流尽了最后一滴血。

陈国富掂了掂量膨胀爆满的一口袋现钱,然后顾视我和梁迪,说你们知道你们输在哪吗?不等我们回答,他就说你们输就输在位置上。上半夜你们的位置不好,但下半夜运气转到你们的位置上,你们又换了。尤其古天明,你不该和我换位。我说我才不信这个邪。陈国富说那还赌不赌?我说没有钱了,拿什么赌?陈国富说你虽然没有钱了,但是你还有古敏华。我说去你妈的,你不是人我还是人。陈国富说有话好好说,骂人不解决问题。我说我宁可拿我的命做赌注,也不拿古敏华做赌注。陈国富说你的命值个屁钱,我才不要你的命。我只要古敏华。我说你做梦吧你。长期以来你勾引我妹妹我还没警告你。陈国富说我喜欢你妹妹,真心喜欢。你妹妹也喜欢我。我赢钱她比我还高兴,难道你看不出来?我希望你不反对古敏华嫁给我。我说不行。陈国富说我们再赌一把,我拿三万块钱,你拿古敏华。我输了,对古敏华死心,三万块钱还让你拿走。我赢了,你同意古敏华嫁给我。怎么样?我说不行。陈国富说五万?我摇头。七万?陈国富涨价。我还是摇头。陈国富说十万,行了吧?我说这不是钱多钱少的问题。梁迪就说干吧,十万块钱还不干?你赢了,没话说,天意。万一你不赢,也是天意,说明古敏华该嫁给陈国富。陈国富说其实我除了离过婚这点缺憾外,有哪方面配不上你妹妹?我说你就是有几个钱,还有什么?陈国富说这就够了。我心一横,说操,你以为你准赢吗?你赢不了。陈国富说那来吧。他收拾起扑克牌,利索地整理。那刷拉拉翻动的扑克牌像钞票在点钞机上运转一样。然后他把扑克牌递给梁迪,说你来发牌吧。

梁迪即将发牌的时候,我说去把古敏华叫出来吧,万一怎么样,她要愿意才行。陈国富说这个你放心,如果她不愿意,就算我赢了,我决不勉强她。现在的问题是你。我说那好,来吧。

我输了。

古敏华从陈国富的床上起来后,我对她说敏华,哥哥全输光了,连你也输进去了。古敏华揉着惺忪的睡眼,说你把我输给谁了?我说陈国富。古敏华说是吗?她的眼睛忽然清澈头亮,睡意一扫而光。我说从现在开始,你解放了,爱跟谁跟谁,我不管了。

古敏华说是真的吗?

我说是真的。

古敏华喜出望外,像一个已被判处徒刑的人犯忽然被改判无罪释放一样。她扑进陈国富怀里。



韦春龙从监狱出来,一百多天才到达南宁。他像一只蜗牛或乌龟,慢慢地缩短和我们这座城市的距离。从他开始拦第一辆车到那辆满载山羊的汽车出现或经过,没有任何一种车肯为他停下来。他的招手像乞丐的跪拜毫无作用。事实上,乞丐的跪拜时不时还有人驻足停留,偶尔还有零碎的钱币投在浅薄的碗里。但是韦春龙的待遇不如乞丐。后来他终于觉悟是什么原因阻碍了他。他光秃秃的脑袋和灰溜溜的囚服像一堆硬屎和一团皱纸,使洁身自好或明哲保身的人们见而生畏,避之唯恐不及。

那辆满载山羊的汽车开过来的时候,韦春龙已藏在树后。他像一只懂得人性的猴子一样对人隐避。他从树后盯着愈来愈近的汽车。当车头从树前一过,他窜了出来,纵身一跃,抓住了车厢尾部的栏杆,然后蹬足。他的跳跃飞快轻巧,使车头的人无所察觉,像一只飞蚁落在腾动的马屁股上。

韦春龙脚跟未稳,他看见了山羊。密集或坚强的山羊,被围困在车厢里,像难民营里的难民。韦春龙钻进车厢,成为一只山羊。

山羊们为韦春龙让开或挤出了一块地方,它们就像公共汽车上为老弱病残让座的优秀乘客或市民一样,使韦春龙能够坐下来。他感动地看着默默为他奉献的羊群,像多年以前他看见银幕上数以百计的民众为保护一名干部的安全而舍生忘死、惨遭迫害。

汽车像一名马拉松运动员,在公路上长跑。它从遥远的山区出发,说不定来自我的家乡上岭村,然后经过了无数的村庄和城镇,终于抵达它的目的地。它跑进一个杀气腾腾的地方,那是一个屠宰场。它的大门像虎口吃进汽车山羊后立即关闭。韦春龙看见长着利牙的铁门封锁了出路。他来不及跳车脱逃。

几个手上沾满鲜血的屠夫把韦春龙像拽猪一样拽下来。因为他不像山羊一样有角,他们就揪住了他的耳朵和肢体,还有一个人在后面踢他的屁股。那些一路上与韦春龙唇齿相依的山羊已一只接一只被拽下车。它们的稀疏和减少使韦春龙无法藏匿,身体暴露。

一阵拳打脚踢之后,韦春龙才有解释说明机会。一个一手插在裤袋一手拿着手机的男人来到他的跟前。韦春龙开始向这个男人解释。他说对不起,我错了, 不该爬车。但是我爬车不是想干坏事。我只是想回家。他一说话,从鼻孔里流出来的血,就从他嘴巴里进去。我是个劳改犯,他继续坦白地说,但是已经释放。是提前释放的,因为我表现好。我在监狱里只呆了四年,而判的是五年。我有证明。韦春龙从内衣的口袋里掏出证明,还有一百元钱。钱是夹在证明里,连带着出来的。他索性都递过去:我补票,这是监狱发给我的路费,我补票。拿手机的男人抽出裤袋里的那只手接证明和钱。他看了后说,刚出狱就犯事,你胆子不小呀?韦春龙说我承认我错了,老板,我补票。老板说补票?没这么简单!你弄死了我几只羊,知道吗?他的手机指着车厢:你看看!韦春龙没有转头去看车厢,因为他知道里面有几只死羊。它们不是我弄死的!他声辩道,我上车之前它们就死了。它们是被闷死的。老板说是被你闷死的。你要赔,不赔就别想从这里出去。韦春龙说我赔,一百块钱全给你。老板一听就笑,说你在监狱里才呆多久?一只羊现在值多少钱?装蒜还是怎的?韦春龙说可是它们真不是我弄死的呀。老板说你还抵赖!他的手机快点到韦春龙的额头上。我宰了你!他说。不,不,我不宰你,我把你送去当地派出所,说你劫车,让你再进监狱。韦春龙说我认了,等我回到家把钱寄给你。老板说你以为我是傻子呀?韦春龙说我把释放证押在你这。老板说不行。韦春龙说那怎么办?老板说你留在这里给我干活。一只羊五百块算,四只羊就是两千块。你至少得干满四个月。韦春龙说好,我干。老板说你答应这么干脆,我知道你想跑。我警告你别跑,释放证在我这,我不怕你跑。韦春龙说我不跑。

做了一段副手后,韦春龙拿起屠刀。第一个死在他刀口下的是一只生病的山羊。韦春龙敢杀它是因为看中了这只羊的软弱。它被连拖带抬架在一长条凳上的时候居然不反抗和挣扎。一直劝韦春龙开杀戒的兰焕德说这只羊你再不杀,我就报告老板说你偷懒,让他叫你干五个月。他把屠刀交给韦春龙,像一名长官把武器发给新兵一样。韦春龙拿刀在手,像士兵被推上前线一样站到羊的前头。他扎好马步,单手抓住羊角,然后把刀尖抵在羊的咽喉。用身手在压制羊的兰焕德说对,就这样,用力捅下去,然后扭转一下刀柄,再拔出来。韦春龙在捅刀之前,看了一下羊的眼睛。他发现羊的眼睛阴冷哀伤,像无可救药的绝望病人,指望医生的帮助安乐地死去。韦春龙这才下了狠心,用力一捅。锐利的刀刺进羊的咽喉,只剩下刀柄在外。他依照兰焕德的指教,扭转刀柄,才把刀拔出来。鲜红的血迅速从豁口喷出来,像石油从井口喷射一样。一只塑料大盆在两步以外接受热乎乎的羊血,像酒店里的锅头,在为美食的人煮汤。

没有多长,韦春龙已和其他屠夫一样,手法熟练,技高胆大。他像是他们的高徒,很快学会和掌握了畜牲的屠宰技术。在这个私立的屠宰场,所有的宰杀,都是人工。刀便成为宰杀畜牲的主要工具。那些肥嫩的牛羊和猪狗,在韦春龙的刀下像农场的庄稼被收割得干净利落。

屠宰场的老板姓宋,叫宋桂生。但他的名字就像许多在职领导或顶头上司一样,没人敢叫。韦春龙当然也不会叫他宋桂生。这天韦春龙见到宋桂生。他在心里骂日你妈的宋桂生!但是他嘴里却说宋老板,我求你,能不能现在放我出去?我已经在你这干了三个月了,而且我是很卖力地干的。宋桂生说不行,我这里又不是监狱,表现好就可以减刑,提前出去。我是做生意的,说四个月就是四个月。韦春龙摆头,说你看,我的头发都像羊胡子一样长了,你给我去理个发吧。宋桂生说你又想跑。韦春龙说要跑我早就跑了。再说我身上没有钱,释放证又在你手里扣着,南宁离这里还那么远。我怎么会跑呢?宋桂生说那就干够四个月。我这里总比你关在监狱里强吧?餐餐有肉吃,而且你又学会了一门技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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