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卫鸾
韦卫鸾是村里韦庆雷和农妹花的大女儿。她八岁的时候,下面就有四个妹妹和一个弟弟。可想而知,她家的境况会有多惨,她的日子会有多难。
我和她是小学到初中的同学。
拜韦建邦为师傅,是我拉她加入的,或者说是我引见她接触了韦建邦,拜师是她的自愿。
小学一年级暑假放假那天,我追上在赶回家的韦卫鸾,说我带你去见一个人。韦卫鸾说不去,我要回家干活。我说那个人很好很好玩的,他可以教我们玩。韦卫鸾说是谁呀?我说韦建邦。她一听,吓了一跳,说不不,韦建邦是坏人,我爸晓得我跟他玩,会打死我。我说我跟他玩都有半个学期了,我大哥到现在都不晓得。她不答应,继续走。她垂在背后的辫子一甩一甩的,像抽人的鞭子。我以为愿望落空了,没想到她在离我十五步的地方停下,忽然回头,说你讲的都是真的?
我领衣不蔽体的韦卫鸾去见韦建邦。我们在韦建邦家门外的时候,听见他在拉二胡。那旋律相当的特别,和我们平时听到和唱的歌曲不一样。后来我知道他那天拉的是《二泉映月》。
我和韦卫鸾顿时被音乐吸引,但为了不打扰他,我们就在门外站着听,直到音乐停止。我们进去。
韦燎、覃红色和和蓝上杰已经在房屋里了。原来刚才的曲子,是韦建邦拉给他们听的。
韦卫鸾的到来,让韦燎、覃红色和蓝上杰很惊讶,也很兴奋。他们围着韦卫鸾团团转,像是一群黑猫围着一只白猫。我很得意,因为他们想做而做不到的事情,我做到了。
韦建邦却不高兴,他训斥我:你带她来干什么?
我脑子飞转,找到一个理由,说她会唱歌。
韦建邦看着瘦不拉几的韦卫鸾,说唱一个我听听。
韦卫鸾也不怯场,唱了起来。她唱的是《红灯记》的选段《我家的表叔数不清》——我家的表叔数不清,没有大事不登门,虽说是虽说是亲眷又不相认,可他比亲眷还要亲,爹爹和奶奶齐声唤亲人,这里的奥妙我也能猜出几分,他们和爹爹都一样,都有一颗 红亮的心。
韦卫鸾的嗓门把我们镇住了,我们目瞪口呆,像一群面对鲜草嘴巴却套上了笼子的羊。
韦建邦微微点了点头,说:但是需要调教。
这句话一下子把韦卫鸾控制住了。她像迷途中遇到了一个领路的人,决心跟这个人走。她眼巴巴看着韦建邦,生怕他不教她。
一个星期后,我们正式拜韦建邦为师傅。我们的初衷,是要学他身上所有的本事。
师傅说首先,我要教会你们活下去的本领和方法。
这个本领就是偷窃。
我们起初都很惶恐,是不愿意的。韦卫鸾最不愿意,她央求师傅:我可以不学这个么?
师傅说:我不养不能自食其力的人,你走吧。
韦卫鸾没有走,那时师傅刚教她学会了简谱,五线谱正开始学。她舍不得孜孜以求的音乐本领,最终留了下来。
在师傅的教导下,经过一段时间刻苦的体能和技能训练,我们学会了偷窃的本领。在实际行窃的的前一天,师傅制定一条行窃的准则。
师傅说:你们要牢记一条,穷人和亲戚的东西不能偷。
师傅没有解释为什么穷人和亲戚的东西不能偷,但我们大致能懂。穷人本来就穷,东西再被偷走的话,就更难活了。亲戚的东西为什么不能偷,因为那是亲戚。
所以第一次行窃的对象,我们选择了既不是穷人也不是我们大家亲戚的收购站的韦有权。
行窃之前,一对一的时候,我问韦卫鸾,你害怕吗?
韦卫鸾上下牙齿打架,哆嗦得说不出话来。
我说到时你要喊的,你现在就开始喊。喊出来就不害怕了。
她说朝什么地方喊?朝谁喊?
我说朝着高山喊,朝着河喊,朝着我喊。
喊什么?
就按师傅吩咐的。
于是,韦卫鸾朝着高山,朝着河,朝着我,连喊了三句:毒蛇咬人了——毒蛇咬人了——毒、蛇、咬、人、了!
喊完她就哭了。
等她哭完,我说还害怕吗?
她说:万一我被抓了,你会不会救我?
我说:我拼小命都会救你。
她笑了。
首次行窃成功之后,韦卫鸾换上了一套新衣裳。我知道一定是师傅给她买的,至少是悄悄多给了她一套做衣服的钱。那时候买布还需要布票,她家有的是剩余的布票。穿上新衣裳的韦卫鸾越发的好看,真正的像一朵花。她那套印花的衣裳,随着身体和岁数的发育增长,像击鼓传花一样。我后来看见她二妹穿,她三妹穿,四妹穿。她们四姐妹,像山岗上的四棵树,所有的风都为她们吹,所有的日子都为她们破碎。后面四句,是我多年后读到的海子的诗,用来形容多年前的韦卫鸾四姐妹。我觉得海子的这几句诗,就是为她们写的。
师傅认真地教韦卫鸾音乐。到小学五年级的时候,他忽然说:我教不了你了。
韦卫鸾以为师傅不喜欢她了,伤心难过地说师傅,我什么地方做错了,我一定改。
师傅说:你想继续进步,就需要更好的老师。
韦卫鸾说谁呀?
师傅写出来:克里斯蒂娜.迪乌特科姆;维多利亚.德.洛斯.安赫莱斯;安娜.莫芙;泽弗里德;琼.萨瑟兰
看着一串长条的名字,我们都懵了。
师傅说:这是世界五位最著名的女高音歌唱家,她们可以做卫鸾的老师。
师傅改口不叫韦卫鸾花卷,而叫真名。
韦卫鸾说我上哪里找她们呀?就算找到她们也不肯教我呀。
师傅说:我知道在哪里能找到她们。只要找到她们,她们肯定教你。
我们用怀疑的眼光看着师傅。
师傅说:她们在菁盛中学黄盖云老师的房间里。他藏有这几位歌唱家的唱片。你们去把唱片偷来。唱机就不用偷了,我有。
我们兴高采烈自告奋勇地进行分工。花卷韦卫鸾唱主角,老猫覃红色演配角,黄狗蓝上杰负责技术开锁,野兔韦燎负责接应,我老鼠还是负责侦察。
但是花卷说:我要老鼠配合我,有他在身边,我不害怕。
于是我和老猫换了工作。
那天是星期三,老猫侦察到黄盖云老师一天都有课。我们决定那天行动。但是那天我们也有课呀,怎么办?头一天晚上,野兔给第二天的科任老师韦先老师下了泻药,第二天一早我们便得到了放假的通知。韦先老师是野兔的叔叔,是我们上岭小学两个教师之一。另一位老师是苏满洲老师,他上个月腿断在家休养,所有的课都由韦先老师来上。
我们潜入菁盛中学。这也将是我们下学期即将就读的学校,我们等于先来看看,熟悉环境。假如遇到有人发问,我们计划就这么搪塞。还是师傅明示,又经过老猫事先踩过点,黄盖云老师的房间很快就找到了。黄狗不到十秒钟就把房锁打开。我和花卷溜进去。
房间很小。一张床,一张桌子,一箩筐书,房间基本上就满了。桌子上有一台唱机,唱机和唱机边有唱片,唱片都是当时革命样板戏的歌曲。我们也知道我们想要的唱片不可能在这里摆放着。那么在哪里呢?
床底。只能在床底。
我钻进床底。在床底最里边,我搜出一只箱子,并把它拖出来,像老鼠拖出油瓶一样。
这是只皮箱。皮箱灰尘不是很多,说明上次打开的时间不是很长。皮箱的按锁已经坏了,一摁就开。
箱子里果然有唱片,还有书。花卷按师傅提供的名单,迫不及待找她想要的唱片,找着四张,维多利亚.德.洛斯.安赫莱斯的没有。花卷说可以了,示意我把箱子原封放回去。我没动。我被箱子里的书吸引着。《安娜.卡列尼娜》、《复活》、《巴黎圣母院》、《包法利夫人》等等,它们像花生吸引老鼠一样,让我不舍。我看了看花卷,花卷说你想看就拿呗。我就拿了那四本书。
我们回到村里,进师傅家。师傅的唱机已经搬出来擦拭干净和弄好了。师傅放上唱片。歌声响起。我们听完克里斯蒂娜.迪乌特科姆唱,听安娜.莫芙唱,然后听泽弗里德唱,听琼.萨瑟兰唱。她们的歌词我们听不懂,但她们的唱腔圆润高亢,好听。花卷自然是听得比我们投入和着迷,过后她肯定还要反复地听。
师傅发现了我多余偷来的书,他没有怪我。他看了看封面,说:托尔斯泰,雨果,福楼拜,以后就是你老师,如果你想将来当一名作家的话。然后他还点了书里好多人物的名字和细节。说明这些书,师傅都看过。
就在那年,1975年,我们小学读完后升初中。在菁盛中学,我和韦卫鸾分在同一个班,初19班。班主任兼语文老师、音乐老师都是黄盖云。当他自我介绍报出自己大名和任课任职情况的时候,我和邻桌的韦卫鸾面面相觑,只见她目瞪口呆,我则是暗自庆幸。我觉得能做黄盖云老师的学生,真是缘分呀。韦卫鸾可能跟我想的不一样,她可能想的是做黄盖云老师的学生,却偷了他的东西,心里有愧。黄盖云老师那年三十出头这样,不是本地人,却来菁盛中学七年了。未婚。他的普通话字正腔圆,真是好呀,让我们这些讲普通话夹壮的壮族孩子听了,如果他不是老师,我们会以为是他讲的不标准。后来韦卫鸾说得一口流利的普通话,跟北京人似的。我也马马虎虎,让别人猜不出我是壮族人。这都是黄盖云老师的功劳。当然他的功劳不止这些。
语文期末考试的时候,作文题是《我的家》。交完卷的当天晚上,黄盖云老师突然通知我去他的房间。我去到他房间里的时候,发现韦卫鸾已经在那里了。她畏畏葸葸站在墙边,黄盖云也指示我站墙边,与韦卫鸾一起并列。他表情严肃,我觉得大事不妙。
他先拿出我的试卷,问我:你的作文《我的家》,第一句话,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我问你,这句话是怎么得到的?怎么来的?
我一愕,知道坏了。写作的时候光顾显摆,却忘了保护自己。这句话的出处就来自《安娜.卡列尼娜》。这本书是我从黄盖云老师这里偷来的。我当时还下意识地看了看床底,而且黄盖云老师也注意到我看床底了,这简直是不打自招。
我说不记得了,但肯定不是我的话,是引用的。
引用谁的?
托尔斯泰《安娜.卡列尼娜》里面。
好了。他说。他转而拿出另一份试卷,看着韦卫鸾。
韦卫鸾,你在《我的家》作文里,写到你的母亲。你这样写:我的母亲喜欢唱山歌,她的歌声虽然没有克里斯蒂娜.迪乌特科姆嘹亮,也没有琼.萨瑟兰多情,她不懂舒伯特,也不懂施特劳斯,但是她的歌声纯朴、清甜,像我家后面的山泉。好啦,我的问题是,你是怎么知道克里斯蒂娜.迪乌特科姆??还有舒伯特?施特劳斯?
韦卫鸾已经慌乱得不行,几乎就要瘫下了。她模仿我,也看了看床底。我想这下彻底完了。
没想到黄盖云老师说好啦,我知道了。你们回去吧。
那天晚上,我辗转反侧,彻夜难眠。我想到了被示众和开除的结局。
第二天,黄盖云老师评卷和宣布分数。
我和韦卫鸾的作文是满分,并被当做范文,由各自来宣读。
我念我的作文《我的家》。当我一念“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这句剽窃而来的话时,情不自禁地看着黄盖云老师,他像一座沉默、挺拔的青山,让我仰止。
轮到韦卫鸾念时。韦卫鸾看着黄盖云老师,说我不念。我想唱作文里写到的琼.萨瑟兰唱的歌,行吗?
黄盖云老师说行。
韦卫鸾说琼.萨瑟兰是澳大利亚女歌唱家,我唱的是她唱的歌剧《拉美莫尔的露契亚》选段。
然后她开始唱。她的唱词我们同学全听不懂,但是她唱得好不好,我们还是听得出来的。她很出色。那是她第一次在四十人以上的观众面前演唱。她的歌声征服了全班,并不胫而走,传遍全校。整个菁盛中学很快知道,初19班有一位了不起的歌唱达人,她叫韦卫鸾,上岭村人。
过后,我们把事情告诉师傅韦建邦。师傅缄默了半天,然后说:我不做你们师傅了。从今年往后,我们断绝一切来往。
我们如晴天霹雳,问为什么?
师傅说:为了你们的将来。本来,我就有这个打算,等你们初中毕业,我们就脱离师徒关系。现在,黄盖云的行为,把我的计划提前了。
我们又问为什么?
师傅说:你们以后会懂的。我只能告诉你们的是,好日子就快来了。只要和我这个师傅断绝关系,你们的好日子就来了。
好日子最先降落在韦卫鸾的生命中。
1977年,十三岁的韦卫鸾初中毕业,被县文工团特招,成为演员。这是黄盖云老师推荐的结果。
也在那一年,黄盖云老师调去县中学。他的才华和韦卫鸾的天赋一样,最终没有被埋没在寂静寥落的乡村。
临别的时候,黄盖云老师把我单独叫到房间。他打开那只皮箱,说:这里面剩下的书,都送给你。好好读吧。
我说:老师,我错了。
他摇摇头,说:你师傅是不是韦建邦?
我说:他已经不是我师傅了。
但是将来,你们有成就的时候,希望不要忘记他。
我说:我会永远记得你,老师。
与黄盖云老师一别,我再也没有见过他。我在菁盛乡中学念高中,并在那考上大学。大学毕业,我分回菁盛乡中学当教师。一年后我调到县文化馆,当创作员。
黄盖云老师在县中学,照理,我们是可以见面或来往的。但是,我们就是没有。
这和韦卫鸾有关。
我考上大学以后,第一封信是写给韦卫鸾。我在信里向她示爱。
但是,韦卫鸾没有回信。
一封不回,再写一封。在大学头两年里,我坚持写了十八封信。
韦卫鸾一封也没有回。
我听老猫覃红色说,她爱上了老师黄盖云。
这便是原因。
我调到县文化馆以后,与还在县文工团的韦卫鸾也只见过一面。那次见面我只说一句话,你是不是爱上了黄盖云老师?她的回答也是一句,是的。
然后我们就再也不见面了。
我和韦卫鸾的再次见面,居然是三十多年后了,在师傅韦建邦葬礼的前夕。
此时此刻,这个雍容华贵的半老徐娘,正落落大方地和我这名光头老汉闲聊,在我们相继为师傅寄托哀思之后。我们同坐在一长条椅上,靠的很近,让村里人以为我们是天生的一对,或曾经的鸳鸯。
在醒着的村人的目光中,我问韦卫鸾:你最后为什么没有嫁给黄盖云老师?
韦卫鸾说:他不要我。
为什么?
不该问的不要问,她搬出师傅曾对我们的告诫对我说,更何况现在才问这个问题,有意义吗?有意思吗?
我说有意义,但没意思。
我后来嫁到了柳州,她说,嫁给一个当官的。他的官越当越大,后来就不要我了,离了。但给了我一大笔钱,现在都还给,因为我们有一个女儿。女儿在意大利,也是学声乐的,美声。
这就有意思了。我说。你未竟的事业,后继有人了。
黄老师结婚了吗?后来。
我说这个问题怎么是你问我?应该是我问你。
韦卫鸾说,黄老师不要我,不娶我,他说那不是爱,是感恩。
我认为也是。
好吧,你说是就是。无所谓了。她仰脸看着有星星的苍穹,给我一支烟。
我给她一支烟,并为她点燃。
你怎么样?老婆退休没有?女儿像她妈漂亮,还是像你?她边吞云吐雾边对我说。
我生男生女你也清楚?
都一个村里的人嘛,她说,我回家的时候,村里人没少说你,自然知道一些啦。
我困了。我说,还打着哈欠。
我真困了。
我靠在椅子上睡。樊光良们在对面的铜锣声也阻挡不了我进入梦乡。在梦乡里,年轻貌美的韦卫鸾,她站在一朵云上,向我飘来,并为我歌唱。
我忽然醒了。睁眼一看,一拨人呼啦啦向马路那边踊去,像是来了什么大人物。天已经放亮,马路上停着一辆加长版的劳斯莱斯幻影。从车上下来四个男人。四个男人都派头十足,尤其走在前面的两个。这走在前面的两个,烧成灰我也能记得,他们是黄狗蓝上杰和野兔韦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