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苏放起死回生的时候,在遥远的桂中,另一个人却已经逝去。
蓝宝贵亲自把持着一口棺材,推送进墓穴里。然后,他还亲手拿着砖刀,将涂上灰浆的砖一块一块地砌在墓口,封起一道墙,隔断冥府和人世的通路。
在墓的前方,是好几百送葬的人。他们手拿白花花的花朵,素衣素裹,像林子落满了雪。
在人群的前列,始终跪着一个抱着镜像的孝子。他是多年以前那个同父亲一道,在乡邮电所送蓝宝贵上车的男孩。镜像上的人是他唯一的父亲,却是众多人敬爱的老师。敬爱的潘毓奇老师因心脏病突发,不幸逝世,享年六十一岁。
四十五岁的蓝宝贵送走了老师,回到老师落在农村的家。他面对因悲伤不能去送葬的师母和因奔波、守灵而心力交瘁的老师的儿子,默默无语。在他的心目中,老师的儿子潘雨多是他理想的女婿。这个争气的孩子后来同样考上了北京大学。他比他的父辈显然幸运和出息很多,因为他毕业留在了北京工作。如果韦凤能和这孩子好上,那真是天作之合、天邃人愿。韦龙和韦凤四年前去北京上大学,就是潘雨多接的站。有一年春节他们还一起回过家。潘雨多去了火卖,韦凤和韦龙也来过这个家。在大人们的眼里,潘雨多和韦凤郎才女貌,相亲相爱是迟早的事。
但只有潘雨多知道,和韦凤恋爱,只是他和双方大人的一厢情愿。韦凤并不爱潘雨多,或者说潘雨多对她不适合。她是一名演员,做梦都想成为明星的演员。她只爱能帮她圆梦的人。事实上,韦凤的明星梦就要实现了,因为她成了大导演苏放新片中的女主角。她就要成为巩俐、章子仪那样的人了。
一个月前,潘雨多还约过一次韦凤。韦凤来到约会的餐厅,只喝了一口茶,说了几句话,就走了。
那几句话潘雨多记得清清楚楚,刻骨铭心。
韦凤说:“潘雨多,干我们这行的人,心和身体不能只属于一个人,但这对你不公平。你不要等我。”
潘雨多现在想把这几句话,跟韦凤的父亲说。他看看韦凤的父亲,看着这个不停地咳嗽还持续抽烟的人,却说:“蓝叔叔,我和韦凤,还有韦龙,在北京都过得很好。我们常在一起,请你放心。”
蓝宝贵咳出喉咙的一口痰,又咽了回去,却让脸上漾开一个笑容。这笑容一直保持到进桌吃饭,同桌的一名老师告诉他,二十多年前,现在才知道的事情,他的笑容才收了回去。
这名老师说,你老婆早产的电报,是我发的。我当时是火卖小学的老师,这你知道。后来我为什么调离火卖,你就不知道了吧?蓝宝贵说你说。这名老师又说,是火卖人上告把我调走的,说我教得不好。其实不是我教得不好,是怕我说出你老婆不是早产的真相,也为了让你留在火卖,有个事做。我调走了,你就可以接替我当老师了。
蓝宝贵僵在那里,气上不来,痰粘在了喉咙。这名老师急忙给他捶背,说火卖人也是一片好心,出于善意,你不要怪他们。
不知道是捶背的缘故,还是开导的话起了作用,蓝宝贵把痰咳上来了,还很多。蓝宝贵起身冲到外边去吐痰。
他咯的却是血。
韦龙回到片场。他得到导演苏放的授权和制片方的许可,当起了执行导演,行使导演的职责。停拍了三天的戏重新开工。
导演苏放留在县医院疗伤。他优雅的夫人已经到了县里,正在对他进行动员,想说服他转院去北京治疗。苏放不愿意,也不同意。夫人说我可以留在这里照顾你,但对你的伤是没有好处的。苏放说我留在这里,对电影有好处就行。代替我的导演你也见了,他还很年轻。这里离片场近,我也可以看到冲印回来的样片,有什么毛病,我随时都可以指导,改正过来。我的伤可以不好,但这部片决不能拍砸!夫人见丈夫执意不从,就不再劝。
苏放有些感激的看着夫人,她正沉默地削着苹果。这苹果让他回到二十多年前,也让削苹果的夫人,变回了1979年春天那个年满十九岁的女大学生——
苏放本来是去北大看望蓝宝贵的,因为他知道蓝宝贵也考上了大学。于是他就去找他玩。但是蓝宝贵的同学告诉他,蓝宝贵休学了。苏放没有问蓝宝贵休学的原因,他断想无非是病了。从男生宿舍出来后,他在未名湖畔遇到了她。她正在望着湖水出神,这引起了他的好奇。他走过去,也站在她的身边。他丢了一颗小石子进湖里,湖水泛起微澜。她瞥了一眼他。他就说,石头告诉我,这湖水很浅,不是殉情的好地方。她受到他的话刺激,回敬说,我知道有个地方,河北的狼牙山,你可以去那里从上跳下去,保管你死了,没准还留个好名声。他说你的意思,是想让日本鬼子还侵略咱中国一回?五壮士宁死不屈还不够?还想出现六壮士?她听了就笑,为他的幽默。他的幽默很快就让她折服,再后来就把她征服。一个北京电影学院的男生把一个北京大学的女生收拾得疯疯癫癫,服服帖帖,最后把她娶做了老婆,这不是征服又是什么?他的老婆后来变成了夫人,因为他成了名人。
苏放的夫人,名叫吴欢。
韦凤很想离开拍摄地,去县医院探视苏导演,但没有被韦龙允许。韦凤瞪着独裁的执行导演,说哥,我不能不管他!我要报答他!我爱他!
韦龙一个巴掌赐给妹妹,说我也爱他,因为他是我们的亲生父亲!
韦龙和韦凤为亲生的父亲悲欣交集的时候,他们的另外一个父亲却已经病入膏肓,无可救药了。
蓝宝贵拒绝住院治疗,在检查得知肺癌晚期之后。他回到了火卖,骗村人们说患的只是肺炎,吃几副中药就好。他把中药泡在壶里,喝给别人看。其实所谓的中药,不过是他在街上买来的两包茶叶。那浑黄的药水,是茶叶水。他这么做的目的,无非是想诓过村人,不想让自作聪明的火卖人,把他的病情泄露给他在外面干大事业的儿子和女儿。他怕子女知道了,会放下出人头地的工作回家来,或寄钱来。
他还继续去学校上课。
课堂上坐满了学生,在大声地跟着老师念着课文。幼小的学生们并没有发现,他们的老师是在用生命最后的气力,辅导着他们,像将吐尽蚕丝的蚕一样。
在教室后方的墙上,满墙的相片像星星一样,将正在就读的学生们照耀。在那些象征光荣的照片里,就有蓝老师的儿子韦龙、女儿韦凤——他们面向父亲,稚嫩的笑脸和纯真的眼睛,像不败的花朵和不灭的灯,朝着父亲开放。
老村长唐国芳看见蓝宝贵坐在山坡上,望着进村的公路和电线。他走过去,和蓝宝贵一起坐着,一起看。
“你真的见过毛主席吗?”老村长说。
蓝宝贵说:“没有。”
老村长说:“那你说你坐过飞机,也是假的罗?”
“我只不过是,来不及去看毛主席,也来不及坐飞机而已。”蓝宝贵说。说完,他自己就笑了。
这是老村长最后一次,见蓝宝贵笑。
蓝宝贵的葬礼,一点也不亚于他的老师。闻讯而来的人们漫山遍野,满目的白花像是无痕的大雪。在蓝宝贵的墓前,跪着他披麻带孝的一双儿女。他们是得到父亲的死讯后才赶回来的,只是从打开的棺材看见父亲最后一眼。而父亲临终前的最后一眼,却只是看儿女的照片。
在蓝宝贵上门为婿的韦家晒坪上,坐着一百零二岁的韦老太爷。他坐在这个地方,先后送走了他的儿媳妇、两个孙子、一个孙女和一个儿子,现在又送走了孙女婿。他们一一走进阴间,但他却顽强地活着,仿佛他们都把自己的寿命,留给了他。他仰着脸,在明媚的阳光下,享受着人世的幸福和温暖。
韦龙在翻看父亲的遗物时,发现了六卷没有洗晒的胶卷。他把它们洗晒出来。
黑白的照片上,是一群年轻的学生在北京大学校门口、未名湖畔以及长城的留影,它们神采飞扬,朝气蓬勃。
韦龙在照片上发现了父亲,一张父亲单独和一名女生的合影,让韦龙触目惊心。照片上的父亲十分腼腆,甚至有些胆怯。而那名女生却十分的大方、主动,她的手伸在父亲的臂弯里。这女生怎么这么眼熟?很像一个人。
韦龙把照片从土制的暗房拿到屋外,给妹妹看。韦凤看着父亲,看着父亲身边的女子,惊讶的神色像是发现惊天的隐秘。这女子不就是吴欢吴阿姨吗?她和父亲竟然是同学!北大的同学。父亲原来是考上过大学的呀!那么,后来父亲为什么退学了呢?我们的亲生父亲怎么又跟父亲的同学认识呢?
兄妹俩瞠目结舌,父亲的故事让它们大开眼界。
2005·4·3
作者简介:凡一平,男,壮族,1964年生。先后毕业和就读于河池师专中文系和复旦大学中文系。现为广西民族学院住校作家、广西政协委员、致公党广西区委会常委。著有长篇小说《跪下》、《变性人手记》、《顺口溜》,中篇小说《寻枪》、《理发师》等。《跪下》、《寻枪》、《理发师》分别被改编拍摄成同名电视连续剧和电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