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以后,仍然是在这个地方,多年以前的小兄妹已经长大成人,成为艺术家了。至少他们的父亲是这么认为的。
他们现在在父亲的手心里捧着。照片上,哥哥韦龙一手拿个本子,一手拿个对讲机,正在用对讲机指着本子,对妹妹韦凤说着什么。妹妹在认真地听。她穿着戏服,身后还有一匹马。她的哥哥则穿着起码带六个兜的马夹。很显然,这是一张剧照,是哥哥给妹妹说戏的情景。妹妹是演员,哥哥则是导演——蓝宝贵对村里人就这么说。他还告诉村人,两兄妹正在甘肃那个地方拍一部电影。这是韦龙导演的第一部电影。但对妹妹韦凤,演的已经不是第一部了,而是第五部,包括电视剧啦。村人听了就说,还是妹妹厉害。蓝宝贵马上说,未必。在一部戏里,导演是最厉害的。演员怕的就是导演。村人想了想,说也是,小的时候,韦凤就怕韦龙。蓝宝贵笑了笑,说你们是没看见他们吵嘴的时候,哪个也不服哪个。村人们说反正我们是服了你的两个孩子了,服了你了。蓝宝贵的脸上浮起满满的得意。他的脸本来就满,现在就像蒸笼上的糖包子,膨胀得要流出汁了。
蓝宝贵一边咳嗽一边看着照片,在没有旁人的时候也这样。他咳嗽了还忍不住要抽烟。似乎只有在吞云吐雾中,他才能感觉或想像得见他的孩子,像龙凤一样腾飞在云里雾里。
他其实不知道,儿子韦龙还不是导演,而只是副导演。在儿子附近盯着监视器的那个人,才是导演。他更不知道,儿子女儿拍的这部片子的导演,是当年考上北京电影学院的公社放映员苏放,因为苏放的脸被监视器挡着,所以没有看到,看到了也不一定还认出来。
但韦龙和韦凤一定是知道的。他们能参与这么一部投资近三千万的电影大片的拍摄,一个当副导演,一个第一次演主角,在很大程度上跟曾是菁盛公社(乡)放映员现在是中国第五代导演的苏放有密切的关系。兄妹俩心里清楚,如果没有和苏导演是半拉子老乡的这层关系,或者说如果不是苏导演曾在菁盛乡插过队并且还去过火卖村放电影的缘故,他们是不可能这么快就进入影视圈的。
在背地里,兄妹俩叫苏放苏叔叔。在公众场合,兄妹俩则称苏放苏导演。这样的称呼既保持了他们在影视圈坚不可摧的背景,又维护了他们作为艺人的自尊和道德。作为人和著名导演的苏放,也乐意他们这么称呼。
现在,兄妹俩就和苏放一起,在西部甘肃拍电影。尽管他们也在两千公里以外的照片上,在火卖村山坡上坐着的蓝宝贵眼里,但他们却活动在茫茫的戈壁上,在金戈铁马中,逢场作戏,汗流浃背。
一匹受惊的马冲出马群,摔下了背上的骑兵,朝着灯光、摄影、导演所在的方向疯狂地跑来。它跃过道具箱,踢翻了几个拦阻的人,最后一头撞上高高的灯架。
副导演韦龙眼看灯架在向导演这边倾倒,而导演还在全神贯注地盯着监视器,全然不觉危险的降临。韦龙一边大喊“导演,快躲开!”一边直冲过去。
导演苏放听到喊叫,抬起头来,看见明晃晃的东西在朝自己砸来,又看见不顾一切朝自己冲来的韦龙。他站起来,朝着跑到身前的韦龙猛地踢了一脚。
韦龙像被撞开的球员,飞到了一边。对讲机比他飞得更远。
倒地的灯架的灯,砸中了导演。
韦龙爬起来,看见剧组的人合拢在导演踢他的地方,但是看不见导演。他跑上去,扒开一个口子,只见导演躺在地上,满头是血。地上还有很多破裂的灯玻璃。他连喊了数声“导演”,导演没有响应。
韦凤就在合拢的人群里,并没有在马上。在马上的是她的替身。她恐惧地看着不省人事的导演,又情不自禁地叫着“苏叔叔!苏叔叔!”
苏叔叔也没有响应。
剧组有一名医生,过来一看导演的伤势,说马上得送医院。
片场离最近的县医院,有二百公里,而且路不好走。如果用车送,导演的血是不够流到医院的。
韦龙望着还在空中盘旋的配合拍摄的部队直升机,一把抓过一个人手上的对讲机,像一个将军发号施令:“飞机飞机!请马上降落!马上降落!剧组有人受伤,要火速送医院!”
飞机上的军人闻知发号施令者并不是将军,但还是按照指示降落了。
韦龙抱着导演上了飞机。
导演需要输血,韦龙恨不得把自己的血献给他,以报答导演的知遇和救命之恩。但是韦龙知道,他的血没有捐献的可能,因为他是Rh型血,这种血型在人类中只占十万分之一,就是说,作为稀少血型的他,几乎不会存在与大多数人血型相同的可能。他惟有献爱心,却不能献血。
县医院的医生护士们忙得团团转,却迟迟不给导演输血。韦龙急不可待,抓住一个医生,吼道:“怎么到现在还不给伤者输血?你们知道他是谁吗?啊?”
医生说:“知道。可是,大导演的血型是Rh型,只能输相同血型的血,我们这没有……”
“你说什么?”韦龙打断医生。他的神态非常惊愣。
“Rh血型,”医生说,“非常难找,我们正在……”
“你怎么不早说?”韦龙又打断医生,并挽起袖子,“我就是Rh型血!”
医生看看韦龙,摇头。
“不信验血呀?”韦龙说,“看什么看?快验呀!”
验完血,这回轮到医生惊愣了:“你怎么不早说?”
导演苏醒了,在他的体内输进了副导演足以救命的血之后。这其实也是他的血,因为副导演韦龙,就是他的亲生儿子——从见到韦龙的第一面,他就知道这必是他的儿子无疑,因为韦龙的模样简直是他年轻时候的翻版或再现,像是克隆出来一样。世界上可以没有相同的叶子,但是绝对有相同的父亲和儿子,还有相同的母亲和女儿。韦龙就是我的儿子,绝对是我的儿子!那么,韦凤也就是我的女儿,因为她和韦龙是双胞胎。在了解了兄妹俩的出身和生日后,苏放就已经断定了。韦凤虽然和他长得不像,但是她和她母亲美秀像啊!
苏放第一眼看到韦凤,着实吓了一跳。那是在北京,他筹备上一部电影的时候,入住亮马河宾馆。一个姑娘没有经过副导演直接找上门来。他开门一看,怔了。美秀!他差点脱口而出。
像极了美秀的姑娘说,苏导演,我是广西河池市都安县菁盛乡人,就是您曾经插过队的地方。
苏放哦了一声,像是认可了自己的经历和姑娘的来历。他把姑娘请进房里。
我叫韦凤,韦凤说,现在是中戏表演系四年级学生。
苏放说是吗?好啊!
韦凤以为导演不信,拿出一个小红本,说这是我的学生证。
苏放摆摆手说不用。
韦凤说导演,我非常喜欢您的电影,我的梦想也是演电影,但现在我只是演过电视剧。您现在要拍新的电影,所以我来找您,看看能不能给我一个演电影的机会。
苏放说你是怎么找到这的?
韦凤说副导演到我们学校选演员,在我们班挑了几个,没挑上我。我听到我们班同学说您住这。我想您的电影一定有合适我演的角色,比如女主人公宋逸琴的妹妹宋逸芳,我觉得就挺合适我的,另外……
苏放打断说你看过剧本?
韦凤摇头,说我读过原著。原著《投降》刚在《青年文学》发表我就看了。
苏放有些惊呆,有一会不说话,只是看着韦凤。
韦凤露出羞涩。难得现在的女演员还懂得羞涩。
苏放说,你母亲叫什么名字?
韦凤说,韦美秀。
你也姓韦。
我爸是上门,所以我随我妈姓。
你爸叫什么名字?
蓝宝贵。
蓝宝贵?
导演认识我爸?
苏放想了想,说不认识。
韦凤说我爸以前是照相的,经常走村串寨去照相。家里还有很多以前拍的照片。他现在在我们村小学当老师。
苏放说是吗。你妈呢?
她死了。
苏放的心骤停了一下,说对不起。
我生下来就没见过我妈。不过,见过我妈的人,都说我和我妈长得很像。
苏放说这么说来,你妈是长得很美,因为你长得很美。
韦凤有些不好意思,说导演乱夸我了,导演见过那么多漂亮的女演员,我一定是最土的了。
苏放说宋逸芳就是美中含有一种土味。
韦凤一听,暗喜。她看着导演,期待导演进一步明示。
导演说你先回去吧。把电话留给我,角色定下来的话,我就通知你。
韦凤走了。苏放开始发呆,他僵硬地坐在那里,眼睛无神,像丢了魂似的。他的魂的确被勾走了,不过不是韦凤,而是韦美秀——二十三年前那个妙美野性的农村姑娘。
韦美秀想要苏放画她的那幅画,苏放不给。韦美秀就抢。苏放一下把画举得高高的,又一下把画伸到左边,再捣到右边,前后左右上下轮换着转悠,不让韦美秀抢到手。
韦美秀住手,不抢了。苏放把画晃在眼皮下,引诱她抢。韦美秀就是不动手,像是对画没了兴趣。苏放引诱不成,拿画的手松蔫下来,不再晃动。他看着韦美秀,目光放肆地瞄着所有使他兴趣和兴奋的部位。韦美秀随他看。突然,她的眼睛兀现惊恐,瞪着苏放的脚后方,大叫一声“蛇!”苏放两脚跳起,转过身去,看蛇在哪里。他畏畏葸葸搜看跟前的草丛和枝蔓,没发现蛇。等他意识上当的时候,画已经被韦美秀轻松地抽去了。
现在,轮到苏放抢那幅画了。韦美秀用苏放的那几手来对付苏放。但她的人没有苏放高,手也没有苏放长。感觉苏放立马就可以把画夺了回去,韦美秀只有跑。
苏放追着韦美秀。两人从坡底跑到坡上,从没树的地方跑到有树的地方,又从树跑进了树林。韦美秀像一只慌不择路的鹿,被苏放撵着跑。苏放跟跑在后面,与韦美秀差距总是那么几步。直到树林深处,地上的树叶堆积得像床那么高的地方,苏放才急步上前,从韦美秀身后把她抱住。
韦美秀是挣扎来着,但越挣扎苏放抱她越紧。她方才虚报了一条蛇,但这会她真的像被大蛇缠住了一样,不能动弹,只是喘气了。
宽厚的落叶成了他们的床。男女同床,苏放已经不是新手,但韦美秀却是第一次,千真万确是第一次。
苏放拿着一片染血的树叶,惊喜地看着,像意外地拿到精妙绝伦的画图,据为己有。它似乎比韦美秀的画像更加珍贵和值得收藏。那张刚才还你争我抢的画像现在已经皱得不成样子,它在韦美秀本能推拒的时候就揉皱了,然后又在两人滚成一团的时候备受挤压和蹂躏,成为一张废纸。
韦美秀心痛地看着画像,看着画像上皱巴巴的自己的脸,索性把画像给撕毁了。
苏放安慰韦美秀说,以后我给你重画一张。
韦美秀说以后是什么时候?
苏放说很快啦,下次再来放电影的时候,我就给你画。
苏放这一走,却没有了下次。这一走,就是二十三年。这一别,就是与韦美秀的永别。
苏放没有想到,刚才找上门来的演员,竟是韦美秀的女儿。这又是一个韦美秀。这个时候他还不知道,韦凤也就是他的女儿。
苏放拍摄的《投降》这部电影,启用了韦凤,让她扮演本剧女二号。这个角色演员的选择,夹杂有苏放私人感情的因素。他想以此报答被他辜负的韦美秀,偿还因为年久而变得深重的情债。这个时候他仍然还不知道,韦凤是他的女儿。
直到准备拍摄现在正在拍摄的电影,在上部电影表现出色的韦凤铁定成为新电影的女主角,苏放才确切感到,他不仅有个儿子,而且韦凤还是他的女儿。
韦龙是韦凤带来的。事先韦凤跟苏放说,她有个哥哥,刚从北京电影学院导演系毕业,问能不能让他到这部剧里来,锻炼学习。这时候韦凤跟苏放已经很熟了。苏放说来吧。
苏放一见到韦龙,如同见到自我——这分明是青年时候的自己。韦美秀凭什么生出一个跟我一模一样的儿子?如果是蓝宝贵的亲儿子,为什么却不像蓝宝贵?难道……
韦龙随后说出的生日,令疑问的苏放心惊肉跳。1978年9月30日出生,苏放从这个日子往前推算,推到了1978年元月2日,那个令他酣畅爽快的下午,差不多是十个月的时间。韦美秀就是那天怀上的孩子,而我又是韦美秀的第一个男人。孩子还会是谁的?苏放想,韦凤和韦龙既是双胞兄妹,也就是了我的双胞儿女!必是无疑。
本以为自己绝后的苏放,按捺着内心的激动,对韦龙说,你做我的副导演。
韦龙给苏放鞠了一大躬,谢谢苏导演!
苏放说,这里就你们兄妹俩和我,叫我叔叔也行,如果你们愿意的话。
韦龙韦凤同声叫唤苏叔叔。
苏叔叔的血凭什么和自己相同?竟然都是Rh型!韦龙一边给苏放输血的时候,一边就已经在想。在灯架倒下来的一刹那,他为什么要把生留给我,奋不顾身地把我踢出危险的境地?我同样为什么奋不顾身去救他?难道仅仅因为他是导演?因为他对我有知遇之恩?不对!我们之间必然有一种血缘关系,正是这血缘关系的力量和本能,才使我们彼此舍生忘死去救对方。
难道苏叔叔才是我的亲生父亲?这个敏锐的意念,像荆棘一样在韦龙的脑子里生长,让他心动、疼痛,也让他惶恐和害怕。这个意念一产生,就再也不能根除。
现在,韦龙守在八成是自己亲生父亲的身边,看着他苏醒了过来。他们相互看着,两个人的手几乎同时伸出,攥在一起。亲情的暖流从他们的手上,交融进彼此的体内。被亲情感化的韦龙的眼睛涌出泪水。但是他咬着牙,控制自己的嘴,不喊苏放做“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