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宝贵真的是走了。
他是悄悄地走的,除了他的岳父,谁也没告诉。
火卖人最不愿见到的这一天还是来了。
新学年开学的日子,学生和家长们都汇集到了学校,尽管他们已经知道蓝老师不在了,新老师也没有着落,但他们还是到学校来。就当做是做梦一样,火卖人来了一次集体梦游。他们直守到日落西山,也没有老师的影子,这才愿意相信不是做梦。
就在人们依依不舍离开学校的时候,有人飞跑过来,说从山上看见山下有一个影子,往山上来,不晓得是不是新来的老师?
火卖人又像梦游一样呼啦啦地到了山口,伸长了脖子望。但薄暮中的山麓像是一顶发霉的斗笠,把什么都给遮盖住了。就像是故事的悬念,火卖人直等到山口前方冒出一个人影,心中的石头才全部落地。
来人不是新老师,是蓝宝贵。
蓝宝贵看着愣愣的大伙,说:“我晒相去了。”
这话像是编的,成为蓝宝贵离开火卖,两天后又回到火卖的理由。这理由其实经不起捅,因为蓝宝贵的行李里,装着一年四季的衣服,在他打开行李拿出相片时被人们看见。去晒照片用得着带上过冬的棉衣么?这疑问像一张薄纸,一捅就破。但火卖人谁也不会去捅这张纸,连天真的小孩都不会。蓝老师就是晒相去了。他没有去北京复学。因为他又回来了。
那张最大的蓝老师与学生的合影第二天就粘在学校教室后方的墙壁上,同时粘上的还有一幅比照片更大的中国地图。它们像油亮的两块挂肉,让学生们垂涎不已。
蓝老师指点着地图对学生们说:“中国这么多的地方,老师这辈子,恐怕是去不了了。但老师希望你们都能去。只要你们努力学习,有理想,有目标,有志气,就一定能去成!南宁、北京、上海、广州、新疆、西藏、内蒙古草原,等等,想去哪就去哪,坐火车去,坐轮船去,甚至坐飞机去!”
有学生就问:“老师坐过飞机么?”
蓝老师一愣,然后说:“坐过了。”
学生们“哇”地全都张口叫起来,羡慕、佩服地望着老师。
“老师,飞机大不大?”又有学生问。
“大。”
“有多大?”
蓝老师看看上边,再看看两边,说:“有我们这间教室这么大吧,差不多。反正我们这么多的人,都坐得下。”
学生们继续提问关于飞机的问题,但蓝老师却把话题岔开了。“我们上学期拍的是集体照。从这学期起呢,哪个在期末考试每科成绩九十五分以上,我就给哪个单独照相,然后把照片贴在这里!”他指着墙壁还留空的一大片地方,“可以贴好多?你们想想。而且,照片贴上去以后,即使你们毕业了,去读中学,读大学,照片也一直留着,让火卖小学往后的同学们,永远以你们为荣。你们说好不好?”
学生们没有说不好的。看着现在还只有一张照片的墙壁,他们已经开始幻想,为自己的照片找好了位置。
年复一年,墙壁上的照片逐渐多了起来,像第次开放的花朵。照片上的学生,一个一个灰头土脑,但眼睛明亮,像是一连串尚未打磨好的玛瑙。可他们是火卖小学最优秀的学生,更是老师蓝宝贵的杰作。
而在蓝宝贵的家里,也有一面贴着照片的墙壁。韦龙和韦凤从百日到六岁的照片都贴在这里,他们像芝麻开花,在每一张照片上都有变化。兄妹俩虽是双胞胎,却长的不像。韦凤像她母亲,韦龙呢?
蓝宝贵越来越觉得韦龙长得不像自己。父母的孩子,总有一头像吧?韦凤像她妈,这是没错的。韦龙不像他妈,那应该像我呀?可怎么不像呢?我是圆脸,儿子却是长脸。我的耳朵没有往外拐,儿子却长着一对招风的耳朵。这像是我的儿子吗?
蓝宝贵每次看着墙上的照片,心灵都要经历一次强烈的拷问和折磨。他摸捏自己的脸,拉扯自己的耳朵,想跟儿子一样,有一张尖削的脸和一对招风的耳朵。但只要一放手,脸又变圆了回去,像充气的皮球。那张开的耳朵,像装了弹簧的门一样缩了回去,紧靠着头皮。
火卖人也看出了韦龙和韦凤与父母的异同。他们是从真人的相貌看出来的,这比从照片上看更加具体、准确。韦凤像她母亲美秀,这说得过去。但韦龙既不像母亲美秀,更不像父亲蓝宝贵。关键是,韦龙越来越像早年那个来村里放电影的小伙子,那小子说不定蓝宝贵就认识。这如何是好?
队长唐国芳只要一见到韦龙和韦凤,就心里发毛、发麻。他现在已经被人们改叫做村长了。一村之长,是不能跟别人一样,打马虎眼,懂了装做不懂的。能瞒得过孩子,但是孩子的父亲能瞒得过去吗?如果孩子的父亲看出什么名堂的话,怎么瞒?
村长想到的办法,就是躲,或者是拖。他见到蓝宝贵,就绕开,或者就往有人和人多的地方走,让蓝宝贵当众无法开口问。
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
这天,蓝宝贵单独逮住了村长。他跟村长说学校教室的一根横梁要断了,请他去看看。村长看看时候还早,以为学校有人,就去了。想不到学校空空静静的。蓝宝贵说我给学生提前放学了。村长说那我怎么不见我的孩子回家?蓝宝贵说你的孩子,在我家。村长说哦,哪根横梁要断了?我看看。村长在教室翘头看了半天,也没有发现要断的横梁。他说我回去扛把梯子来。村长转身要走的时候,在门口被蓝宝贵堵住。
蓝宝贵说:“是我的骨脊梁要断了。”
村长一怔,然后装糊涂说:“没有吧?你不是走得好好的吗?”
蓝宝贵说:“我问你,韦美秀是不是早产?”
村长不吱声。
“韦美秀不是早产,对吧?”
“……”
“她也没有被牛撞,对吧?”
村长吱声了:“这个……这个嘛,事情过去了这么些年,我有点……”
蓝宝贵打断说:“事情过去了这么些年,你们还想瞒我?但你们瞒不住我!因为孩子长大了!你懂我的意思吗?”
村长说:“我懂。”
蓝宝贵说:“你懂什么?”
村长看着蓝宝贵,怯怯地说:“韦龙和韦凤……韦龙和韦凤,不是你的孩子。”
“是我的孩子!”蓝宝贵喝道。
“我是说,不是你亲生的……”
蓝宝贵又喝道:“是我亲生的!”
村长说:“是你亲生的,是的,本来嘛,没有哪个说不是。”
蓝宝贵说:“你说你懂我的意思,其实你什么都不懂。”
村长看着蓝宝贵,真懵懂的样子。
蓝宝贵从门后操过一把扫把,往膝盖一磕。
扫把竿“咔嚓”断成两截。
蓝宝贵说:“你们村的人,这个村的人,哪个要是说孩子不是我亲生的,哪个要是把话,传到漏到我孩子的耳朵里,我就让哪个像这把扫把一样!”
村长身子一抖,然后马上站直了,站稳了。他拍着胸脯,发誓说:“这个你放心,一百个放心,一千个放心!”
一头老牛在山坡上低头吃草。它抬头看见了一个看它的人。
这头在传言中背着一条人命的牛,已经不止一次面对这个坐在石头上看它的人了。它不怕面对眼前的这个人,因为它是无辜的。它没有撞伤这个人的妻子,并导致这个人的妻子早产死亡。从来没有。但是,六年来,它一直背着撞人致死的罪名,忍辱负重地生活在这个人仇视的眼光之中。还有这个人的两个孩子——当它走过这两个孩子身边的时候,人们就指着它对孩子嘟嘟囔囔,把它当成杀死这两个孩子母亲的凶手,使得这两个孩子对它也产生了仇恨。它无处申冤,因为它不会说话。
但今天牛发现了这个人眼睛里,没有了仇视的目光。他像是明白了真相,识破了这个村庄为了安宁、名誉和未来而编造的谎言——韦美秀怀孕七个月就早产了,因为韦德全家的牛撞了她。而事情的真相是,韦美秀不是早产,是足产。她怀胎十月,然后艰难地产下两个孩子,并付出生命的代价。这两个孩子如果按足月算,就不是蓝宝贵的亲生儿子和女儿。怎么可能让蓝宝贵晓得这不是自己亲生的孩子呢?不可能!要想让蓝宝贵相信这是自己亲生的孩子,只能说是早产。这究竟是谁的主意?美秀?美秀的父亲?村长?还是其他人?蓝宝贵已经不想查究了。总之最后是整个村庄的人都参与了进来,共同编造了韦美秀早产的谎言。早产是意外的事情,是要有原因的。于是,韦德全家这头牛就被牵了进来,充当韦美秀早产的罪魁祸首。六年了,火卖村的人极力地保护着这个谎言,像保护自家的水缸一样,做到滴水不漏。包括牛的主人韦德全,他比村里的任何人都做得好,也活得最难、最苦——六年前,正是他的自告奋勇,牺牲或者说出卖了自家的牛,才使谎言变得真实、圆满。这六年来,他和他的牛一样,承担着罪责。他比他的牛更加地忍辱负重,因为他要经常面对死者的丈夫和孩子。每次遇到他们,他都要跪下谢罪,请求原谅,承受着谎言和真相混淆或分裂带来的压力与痛苦,以致于如今精神失常,疯疯癫癫。以前是见了蓝宝贵和他的孩子,韦德全才跪,现在是不管见了什么人,连见了猪,见了牛,韦德全都跪。
现在,该是韦德全的牛洗脱罪名的时候了。
蓝宝贵坐在那里,尊敬、歉意的目光像瀑布一样,落在牛的身上。他只能向牛致敬和表示歉意,因为牛的主人疯了,牛没疯。牛从来就没疯过。这是一头多么委曲求全的牛啊!蓝宝贵想。像我一样,他还想,我其实跟这头牛没什么差别。
这时候,一颗石头突然打向了牛,但很无力,碰到牛身上后滑落。牛不痛不痒,继续吃着草。
又一颗石头打向了牛。这颗石头打中牛的一只眼睛。牛掉过头,把另一只没有被打的眼睛,转到石头打过来的方向,等着挨打。
蓝宝贵转眼看见了打牛的人,是他的儿子韦龙和女儿韦凤。韦龙手里还握着一颗石头,韦凤正在拣石头。
蓝宝贵喝令孩子不许再打。
他来到孩子身边,问孩子为什么要打牛。
韦龙指着牛说:“是它害死了我妈妈。”
韦凤也指着牛说:“我没见过妈妈,就是这头牛不让我见我妈妈的。”
蓝宝贵说:“韦龙,韦凤,这头牛是撞了你们的妈妈,但是它已经晓得错了,再也不撞人了。你们什么时候见它撞过人么?”
韦龙韦凤摇头。
蓝宝贵说:“这就对了。牛已经改好了,就是好牛。你们还打它,就不对了。我跟你们说啊,多亏了这牛,才让你们提前到这个世上来。要不是这牛啊,你们现在还没有长得这么高呢。”
韦凤说:“爸,我和哥哥提前多久生下来的呀?”
蓝宝贵说:“三个月。”
韦龙对韦凤说:“我比你早生半个钟头!”
蓝宝贵说:“所以你就是哥哥罗。”
韦凤对哥哥说:“你一定是被拧出来的,怪不得你耳朵这么大,脸这么长!”
韦龙不甘示弱,说:“我有鸡鸡,你没有鸡鸡,我要是不给我鸡鸡给你抓,你就出不来了。”
兄妹俩吵着嘴,蓝宝贵也不劝他们,反而津津有味地看他们吵,像看着两个小艺术家在说相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