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鲜的坟墓像是充实的仓廪,立在已经秋收的地头。鞭炮的纸屑和香烛的根布满蜿蜒的路上和坟墓的四周,并延伸到附近的另一座老坟上——那里长眠着韦美秀的母亲。正好二十年前的秋天,她生下女儿后便来到这里安息。只过了二十年,女儿就来和母亲做伴了。
在只留下父亲和孩子的家里,村人们正在给一身素裹的蓝宝贵讲述已经入土为安的韦美秀被牛顶撞引发早产的经过——他们以目击者的身份和视点为这一不幸事件出堂做证。
证人甲:我是牛的主人。事情发生的那个早上,我在东山上放牛。牛突然惊跳起来,往山下跑。然后我看见从牛惊跳的地方爬过来一条吹风蛇,唆唆唆地钻进草丛里。我敢肯定,牛是被蛇吓得疯跑的。
证人乙:我看见韦德全的牛从山上往下跑的时候,我正在山脚边修整我家接水的竹管。我还看见韦德全追在牛的后边,没追上。于是韦德全喊我帮把他的牛拦住。我站到牛直冲下来的方向前边,一看它那疯劲,哪还敢拦?我刚闪开,牛就从我身边冲过去了,紧接着把我刚接好的竹管全撞飞了。
证人丙:当时我和美秀都在自家的自留地里蓐草。我们两家的自留地是挨着的。牛从黄建胜家的水涧那边,朝我的身后冲过来,美秀看见了,但我没看见。我听到美秀喊“彩鸾姐,快躲开!”时吓了一跳,回身看见一头牛朝我冲来,人就愣了。是美秀跑过来一把把我推开。我捡回了一条命,但是美秀她……她……
证人乙:我跑过来一看,美秀被牛撞倒在了地上,动也不能动了。韦德全这时也跑了过来,看见闯了大祸,还想去追他的牛。我就吼道“追什么追?快去请医生来呀!”韦德全一听,掉头就往后山的隔壁队跑,去请医生。
证人丁:美秀的伤是我看的。我是个赤脚医生,小伤小病我行,打针我会。但大伤大病我就没办法了。美秀属于大伤,而且是内伤,血都是从口、鼻和身下面的眼流出来的。她又怀着身孕,被牛这么一撞,早产是必然的了。孩子生下来后,血怎么都没止住。我建议把她抬去公社的卫生院,再不行,就送县医院。但美秀死活不肯。
证人戊(美秀的父亲):美秀是怕花钱哪!家里又没钱。再说,山高路远,折腾到公社、县里,我看也未必能救过来。这样一想,我也就……(甩着头)我现在好悔啊!
“好在两个孩子都活了下来,也是万幸。一龙一凤,烧高香也未必求得这等呈祥的好儿女!”一个识相的村人说,他捋着下巴的一撇胡须,“虽然是早产,但我看过这双胞孩子的面貌,一个额高耳大,脸如长虹,一个眼深鼻正,面若桃花,都是贵相。将来必能呼风唤雨,出人头地,飞黄腾达!相信我好了。”
堂屋里还没说上话的人这时纷相附和了起来,为美秀的早产和早产的孩子提供佐证。所有的口径完全一致,逻辑也合乎得听不出有任何的破绽和纰漏。
蓝宝贵专心地听着,不时点一下头,表示采信证人们的证言。他最后站起来,为美秀的后事处理和两个嗷嗷待哺的孩子所得到的帮助,向村人们鞠躬致谢。
蓝宝贵又一次在潘老师面前嚎啕大哭,在把休学一年的申请寄出之后。他来到从这里考上大学的中学,心中的酸楚无以复加,在见到潘老师后失控地倾吐出来。
潘老师一言不发,耐心地等着自断学业的学生把苦水倒完。他不断地看着一只纸篓。纸篓里有很多揉皱的纸团,只有他知道那是他给蓝宝贵写信的废稿,他同样撕掉了半本的信笺才给学生写成一封信。信的正本刚寄走几天,收信人就出现在寄信人的面前。但是,潘老师料定蓝宝贵还没有看到他的信。现在,就是看了,也没有什么意义了。
潘老师站起来,去拿过那只纸篓。他把纸篓带到厨房,把纸团丢进灶堂里,作为引火。他点燃纸团后加上柴,烧了一壶水。
烧热的水后来都在水盆里,再往水盆里放一条毛巾,用来给哭干泪水的蓝宝贵洗脸。
洗净脸的蓝宝贵看见一筒奶粉。这筒奶粉像炸药一样让他猛醒。他站起来,着急地要走。
潘老师把他送到中学门口。
一只簇新的摇篮吊在韦美秀曾经上吊的那根横梁下,像一只在河浪里晃悠的小船。蓝宝贵轻轻地细心摆动这只小船,因为这船上有他两个可怜和可爱的孩子。两个同胞兄妹一边一头,在船舱般的摇篮里安全地睡着。
喝空了的奶瓶立在摆放着死者牌位的四方桌上,靠近一只热水壶和一筒奶粉。这些立着的东西像是桅杆和风帆一样,成为船上的孩子睁开眼睛后看见的第一道风景。
第二道风景恐怕就是村上盛开的木棉了。那火一样的花朵在孩子的眼睛里无疑是世界上最绚丽的色彩。这色彩让孩子们眼睛明亮,当他们从父亲的背上和怀里望见的时候。
当四方桌上的第三筒奶粉掏空见底,生产队长唐国芳带着公社的文教来到家中。他们的到来与火卖小学空缺教师有关——原有的也是唯一的教师调走了。这样一来,火卖小学就没有了教师。没有教师就得补上。补谁呢?有谁愿意来火卖?即使有人愿意或不得不来火卖,那还要看火卖人愿不愿意?欢不欢迎?新学期就要开始了,教师的事情必须马上落实。公社的文教对蓝宝贵说,经我们和大队、生产队协商,决定请你担任火卖小学的代课教师。一来,你最合适,是大学生。二呢,每月十元的工资可以弥补家庭生活的困难。三嘛,三就不说了,火卖人对你能当火卖小学的教师,那是求之不得!你现在还在休学期间,先干一个学期。等你要复学了,你就走!好不好?你愿意,就这么定了。
蓝宝贵看着一脸诚意的生产队长和公社文教,正在为买奶粉的钱发愁的他,有一种雪中有人送来火炭的感觉。他没有犹豫就答应了。
火卖小学的新老师像一块磁铁。开学的第一天,不仅吸引了全部该来的学生,而且把学生的家长也引来了。众多的家长和他们的孩子一道,挤在教室里,共同听新老师上了一堂课。
新老师蓝宝贵这堂课没有按教材来讲。他用白、红、蓝三种颜色的粉笔在黑板上画了一张图,说:“这是中国地图。图上有红角星的地方,是我们国家的首都北京。我们的伟大领袖毛主 席就住在那里,虽然他老人家已经逝世了,但是他老人家的遗体还完好地保存在毛主 席纪念堂里,供人民纪念和瞻仰。”
一个学生家长不举手发问:“蓝老师,那你在北京去看过毛主 席吗?”
蓝宝贵迟疑了一下,说:“去看过了。”
教室里的家长、学生嘴巴眼睛张得圆碌碌的,定定地向着看见过毛主 席的人。
蓝宝贵接下来说:“我是回火卖的前一天去看的。看过了毛主 席,我就回来了。”
“看毛主 席的人多不多?”又一个学生家长说,这位家长举了手。
“多。”
“有几多?”
“多得数不清。”
“那就像星星一样多,是吗?”一个好表现的学生说。
“是。”蓝宝贵说,他的眼睛一亮,像是这位学生给了他启发。“看毛主 席的人,想念毛主 席的人,像星星一样多,比星星还多。老百姓像星星,那么毛主 席像什么呢?”
教室里的家长学生异口同声:“像太阳!”
“对!”蓝宝贵说,“像太阳。”
“蓝老师,”又一个家长举手,“毛主 席过世了,现在谁接他当太阳呀?”
蓝宝贵一愣,现在轮到他眼睛圆碌碌的了。“啊,你不晓得吗?”
家长摇头。
蓝宝贵看着大家,“有哪个晓得?”
大家把头摇得像拨浪鼓,没有一个晓得。
惊讶的蓝宝贵说出一个人的名字,“现在是他接毛主 席的班。不过,现在不兴叫太阳。因为太阳只有一个。有两个太阳,那我们不都得热死呀。你们说是不是?”
大家会心地笑了。
蓝宝贵的这堂课讲得有板有眼,丁是丁,卯是卯,让火卖的大人小孩听了,像听故事一样过瘾。家长们更是觉得,把孩子交给这样的老师,是一百个放心。这可是见过毛主席的老师啊!
火卖人懂得报答这么好的老师。每天天一亮,总会轮流有一个妇女,过来把老师的孩子接走,然后晚上再送回来。有时候干脆就不送,让男人过来告诉一声。后来甚至告诉都不告诉了,不管孩子在谁的家里,总之是在村里。他们像龙和凤一样被火卖的家家户户好生照顾着,养得白白亮亮的。
日子第一次让火卖人觉得真快。转眼五个月过去了,孩子们要放假了。这天,蓝老师把相机带来了学校。他要和他的学生们照相。
但今天学校没有一个人来,除了老师。空荡荡的教室和操场冷冷清清,
像是荒年的仓库和晒坪。
照相的事情,火卖人昨天就晓得了。因为蓝老师昨天让学生今天穿最新
的衣服来,没有新衣服就穿干净的衣服来,穿鞋子来。
火卖人感觉到了不妙。傻子都明白,老师要走了,回北京复学去了。和学生照相,就是想留个纪念。
这样的老师,火卖人怎么能舍得他走呢?
就像是串通好的,学生们今天一个也不来。
蓝宝贵亲自摆好的凳子、桌子在操场上像台阶一样,但无人站在上面。
蓝宝贵只好挨家挨户去请学生。
但学生一个都见不着。他们与老师玩起了捉迷藏。而在这方面,学生们的智商远远超过了他们的老师。
蓝宝贵甚至都找不着他的儿子韦龙和女儿韦凤。这家说在那家,那家说在西家,西家又说在东家。蓝宝贵转遍了生产队的家家户户,就是看不见他的儿女。这对刚会爬的双胞胎,就像会飞似的,不见了踪影。
蓝宝贵再次来到生产队长唐国芳家,请求队长号召学生返回学校。队长吧嗒吧嗒抽着水烟,许久没有答应。
蓝宝贵说:“我们说好的,我只代一个学期的课。我休学的时间到了,我就要走。”
队长还是没有发话。他抽着水烟筒,像吹着芦笙一样。
蓝宝贵说:“如果我不按规定复学,我的学籍就要被取消了。”他看看队长不太明白的样子,“就是说,我再不去继续读书的话,以后再去读,大学也不要我了。跟开除没有什么两样。”
队长的嘴终于离开了烟筒。他的眼睛只看了蓝宝贵一眼,就朝着立在一边的老婆扫去,说:“还站着干什么?快去烧水呀!”
队长的老婆像等来了指令,快速地转进灶房里去。一会,又见她出来,手里抓着一把米,走到房屋的外边。
队长老婆咯咯咯模仿鸡叫的声音很真,但蓝宝贵听了却觉得不对。他站起来要走。
队长用劲地把他摁住。
蓝宝贵说:“不用了。”
队长说:“你要听我的!”
蓝宝贵说:“我还有事。”
队长说:“天大的事你也得留下来,在我家吃饭再走!”
蓝宝贵说:“不吃!”
队长盯着蓝宝贵,说:“你想不想回学校读书?”
蓝宝贵说:“想。”
“想不想学生和你一起照相?”
“想。”
队长说:“那你什么也别说了。这个事情我说了算!”见蓝宝贵还要推辞,“你不信是吧?”
蓝宝贵说:“我信,可是……”
“没有可是,”队长打断说,“我肯定说话算数!你先留下来吃饭。”
蓝宝贵的胳膊始终被队长拉扯着。他想走不是,不走也不是。
队长的老婆捉回了一只鸡,而且还是母鸡。蓝宝贵见了,突然用力一甩,把队长的手甩脱,撒腿就走。他跨出门槛的当口,听到“咔嚓”一声刀响。待他回身看时,只见一只鸡头断落在地,像一颗掉落的松果。
队长一手拿刀一手提着无头的鸡,站在那里,像一个当机立断的师公。
蓝宝贵回望房屋外边,看见失去母亲的七八只鸡雏,散乱地跑开,并唧唧地叫唤着。它们就像没有教师的学生一样,让他心疼。
他只能留了下来。
这天蓝宝贵在队长家喝醉了。两个同胞的儿女在队长老婆的呵护下,乐呵呵地看着父亲——前后相隔半小时出生的兄妹俩,是在开饭时分被村上的一户人家送过来的。他们已经好多天不和父亲在一起了。见到父亲,兄妹俩伸手蹬腿,抢着让父亲抱。父亲轮流抱着他们,然后给他们照相,给队长家的大人、小孩与他们合影。这是在吃饭喝酒之前。队长家的老母鸡一上桌,所有人的注意力就集中在这只鸡上了。
两只完整的鸡腿,毫无争议地属于蓝老师的儿女韦龙和韦凤,交由队长的老婆撕碎后喂进这两个孩子的嘴中。尽管队长的老婆自己也有四个孩子,两个在火卖小学读一、二年级,一个还穿开裆裤,另一个才断奶不久。但是,有了蓝老师的这两个孩子,他们是不能分享他们家的鸡的鸡腿的。在谁的家里都一样。自从这对同胞的兄妹没了亲娘,火卖的妇女就都成了他们的娘。他们吃遍了娘家的鸡。尤其在队长家,他们不知已经吃过多少遍了,现在连最后一只母鸡也吃上了。他们是不知道,但是他们的父亲是知道的。火卖的鸡都给吃了,吃了多少,蓝宝贵心中有数。他欠火卖人太多了。所以现在,他一块肉都没吃,只是喝酒。
他很快就醉了。
第二天,蓝宝贵直接从队长家去到学校。眼前的一切让他目瞪口呆——所有的学生都已经或坐或站在凳子、桌子上,像一堵城墙。只有前排中间留着一个空位,等他去坐。
蓝宝贵站在那里,愣了半天,迟迟没有摆动相机和支架。他像是不会照相了,要回忆、复习上一阵,方才把相机固定在支架上,把快门调到自动的位置。
按动快门后,蓝宝贵仍然迟疑着,要不是学生们呼喊,他恐怕都不会走到那个空位坐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