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考过后的蓝宝贵回到火卖。在地里干活的岳父和妻子韦美秀先后看到了他。他直接走进地里,要过妻子手上的农具,弯腰干了起来。
韦美秀在地头捡起丈夫的行李,回到家中。她腆着肚子,喂猪、喂鸡和煮饭。偶尔,她从围栏里望着在地里挥动农具的丈夫,神情茫然和恐惧。已经花落的木棉树犹如打家劫舍者的手臂,那光秃秃的枝桠像是挥在空中的刀剑,随时都可以劈下来。
在家中呆了两天的蓝宝贵又开始了在乡村间的游走。他背着相机,爬山涉水,深入偏僻的农家,为活着或即将死去的人们,留下纪念的影象,也为自己的家计,增加微薄的收入。
八月中的一天,很晚。蓝宝贵回到火卖,远远看见家外人影幢幢,嘈杂的声音灌进他的耳朵。他提心吊胆走到家门口,涌堵的村民们赶紧避让,为他打开出一条路。
蓝宝贵走进家中,迎面看见了已经起立的潘老师。潘老师看着他,表情冷静。在夏天第一次穿着上衣的岳父敬畏地给潘老师递烟,点烟。两人的神态看不出有丝毫的吉祥。
潘老师抽了一口烟,慢吞吞地放着嘴里的烟云。
蓝宝贵透过烟云,看见了潘老师随着烟云开放的笑容。
顿时,压抑在蓝宝贵眼中的泪水喷涌而出。
在伙房操持的韦美秀闻听到堂屋的异样。她探步走出去,看见丈夫蓝宝贵和中学的潘老师抱成一团。她激动地回头,对着伙房,呼喊摆桌上菜。
撕历走到8月25日。一只行囊静静地放在撕历的下方。一男一女两双脚悬离地面。一厚一薄两只手攥在一起。蓝宝贵和韦美秀并排坐在床沿上。他们一个人看着撕历,另一个人也看着撕历。所不同的是,妻子的眼神含着忧伤,丈夫的眼神含着忧虑。
最终,妻子的脚先下地,走向那只行囊。纤细的手要把它提起来。丈夫蓝宝贵急忙过去,把沉重的行囊夺到自己的手上。
韦美秀随着丈夫走了一步,就站住了。她甚至退了回来,看着撕历,伸手把外边的一页撕下。
1978年8月26日,像是一串蠕动的蚯蚓,令触目惊心的韦美秀,用双手蒙上了眼睛。
蓝宝贵走在火卖用石子铺砌的路上。小巧的村庄门户大开。贫瘦、众多的村人倾巢而出,散布村庄的梯田、晒台、巨石、路边和路口,目送令他们感到骄傲的大学生蓝宝贵。炽热的目光让蓝宝贵心情滚烫。他步伐加快,像是穿越火海。否则,他可能走不出那亲情燃烧的层层包围。
八十一岁的韦美秀的爷爷,也坐在晒坪的椅子上,由儿子护着。他偏瘫的脖子忽然直了起来,歪斜的嘴脸也神奇地端正了。在恍惚的眼睛和精神的想象中,老天赐给的孙女婿堂堂正正走出火卖。
平静的邮电所,因为一辆班车的过来,引发小小的骚动。蓝宝贵和潘老师在那里推搡着。一卷钱捏在潘老师的手指上,塞往蓝宝贵的衣袋,又被蓝宝贵坚决地挡回。班车已经停下,师生俩的推手依然没有结果。
潘老师五岁的儿子这时候充当了父亲的帮手。他扯着蓝宝贵的裤腿,用哭求的方式叫着:“要呀!要呀!你要!要!”
过路的班车司机等得不耐烦,或看了来气,摁了两声喇叭,把头伸出,冲着长幼三个男人大喊:“喂!上不上车呀?”
潘老师在一边观望的妻子急忙举手,“上!上!”她抱起地上的行囊,去到车门边,把行囊放了上去,然后她往车门的踏板上一站,用身子把汽车霸住,让司机不能关门。
潘老师的手忽然不动了。他看着蓝宝贵,说:“就算你欠我的。”
蓝宝贵一震。他抖颤的手最后接过了老师的钱。
霸道的师母直到蓝宝贵临近车门边,才侧过身子。她让蓝宝贵上了车后,自己才下。蓝宝贵听到一股气流的响声,突然叫了一声“师母!”
刚下车的师母回转身,一个东西轻轻地朝她抛过来。她用胸膛一挡,双手护在腹部上,那东西落在了她怀里。
蓝宝贵的一只手来不及回收,被车门卡在了外边。班车没有理会外观人的叫喊,固执地开动了。那卡在车门外边的手,像是从岩缝里长出的树,在疾风中摇动。但在潘老师眼里,那摇动的手,却像是一支鸟的翅膀,在起飞前的奔跑中沉重地扑腾。
愣怔的师母想起了怀里的东西,她开怀一看,发现是一卷钱。
这年9月1日的北京大学,像是春天。阔绰、美丽、神圣的校园像是巨大的高高在上的鸟 巢,成为最优秀的莘莘学子飞临的天堂。这些出类拔萃的从四面八方栉风沐雨而来的大学生,每一个人的脸上得意洋洋,因为他们成为了名副其实的天之娇子。
蓝宝贵的宿舍位于未名湖的附近。从宿舍的窗户看去,著名的未名湖,像是一片未插秧的稻田。湖上飞过很多的鸟,它们与湖一同被摄入蓝宝贵的相机里。
北京大学 信笺
敬爱的潘老师:
您好!我已经平安到学校报到了。在您曾经求学的地方,现在
来了您的学生。而没有您的关怀、鼓励和支持,我是不可能走进这
所中国一流的高等学府的。您的恩情,我现在还报答不了。但是我
想,目前对您最好的报答,就是努力学习,力争做一名优秀的大学
生。这点我一定能做到,请您放心。
我现在这个班,一共有四十名学生,广西来的就我一个。同学
的年龄差距很大,最大的有三十五岁,最小的只有十八岁。有不少
像我一样是结过婚的。我们宿舍一共住六个人,除了我是广西的以
外,其他人分别来自黑龙江、浙江、江西、江苏和湖南,号称“五
江湖”,而我就像这些江湖中的船。我和这些江湖人相处得很融洽,
他们也挺关照我。我与他们的合影,等我洗晒出来后,再寄给您。
潘老师,有个问题我一直想问您,但一直都不敢问。我现在冒
昧问您,您后悔跟师母结合吗?请恕我唐突问您这个问题,因为您
的家庭与我的家庭基本相像。我们的妻子都是农民。我们似乎都是
在一种无奈或迫不得已的情况下,各自娶农村姑娘为妻。当然我的
意思并不是说农村姑娘不好。师母非常善良、贤惠。我的妻子叫韦
美秀,她聪明能干,长相也很漂亮。我之所以和她结婚,是因为她
怀孕了,又因为男人的失信而轻生。这件事情我有责任。我不得不
娶她。我知道老师您也是在处境最困难或人生最低潮的时候遇到师
母的——您一个北大的毕业生、地理学家,从城市被贬到了山区,
由天之骄子、社会精英变成了“白专分子”和“臭老九”。在这种
情形之下,您和师母的结合似乎是般配的,或者说是平等的。但现
在形势发生了变化,知识分子不再受歧视,您的待遇也有了好转。
那么,您在患难时期建立起来的婚姻,是否因此失衡了呢?我最担
心的是,你现有的婚姻和家庭,会不会影响或阻滞您时来运转的生
活、事业和命运?这也是我最担心自己的地方。我虽然不会做陈世
美,但是如果因为婚姻和家庭的原因而影响到我将来的事业和前途,
我想我会后悔结婚的。老师,您对这个问题怎么看?希望能来信告
诉我。
祝
教安!
蓝宝贵 敬上
1978·9·2日
这封用北京大学信笺写的信,被蓝宝贵看了又看,才装进北京大学的信封里。这是蓝宝贵入学后写的第一封信,也是最难写的一封信。他撕了半本的信笺才写完它。它后来随同蓝宝贵写给弟弟、妹妹、同学、妻子的信,投进了邮筒。
邮递员终于爬上了火卖的村头,像一只蛤蟆趴在那里大口的哈气。有几个总像哨兵一样了望的人围着邮递员,把他当发救济的干部一样看待,虽然他背挎的邮包瘪得像空了的米袋,但是人们断定邮递员决不会平白无故空手而来。人们甚至问都不用问,就能知道邮递员给谁送信。
一个头上长着瘌痢的小伙子转身跑上一块石头,朝着村中一座外边晾晒花衣裳的房屋大喊:“韦——美——秀——你——的——信——来——了!”
韦美秀跑出房屋,反应之快让人惊愣,就好像她时时刻刻都在等着这声呼喊,并随时随地准备着起跑。她挺着大肚子,仰冲下房前的台阶,又仰跑在铺着石子的路上。
人们看着她跑动的样子大笑。喘息未定的邮递员站直了身子,看见一名孕妇忘我地奔来。他似乎感到一种罪过,连忙迎了上去。
韦美秀停在了邮递员的面前,屏住呼吸看着他。
邮递员从邮包里摸出信件,看了看韦美秀,把信交给她。
韦美秀一看信封,屏住的气息全泄了出来,像是在水底淹了很久的人,挣扎着浮到水面。
她立即拆信看信。信只有一页纸。纸上只有五行字:
美秀:
我已平安到校。
我一切都好。
你要保重。
蓝宝贵
邮递员看着她看信,甚至瞄到了信上的几行字。就是这封只有几行字的信,让他差点摔断了腿。他暗暗操着写信的人。其实他知道写信的人是谁,依然敢操。操你个娘,一个北大的学生,就只会给老婆写几个字!比他妈的电报还短。
但韦美秀不一样,她很满足,有这几行字足够了。这短短的信也能让她掉泪,看上半天。等她回过神想谢送信的人的时候,人已经下山了。
国庆节的长城人头攒动,像龙的身上爬满了蚂蚁。那块刻着“不到长城非好汉”的署名石头,像神一样被最多的人朝圣着。
蓝宝贵的相机镜头里,不断地出现一位女神或漂亮天使。她有时候单独出现,更多的时候是同她的崇拜者或追求者出现。男生们簇拥着她,争先恐后地冲进镜头里。能贴近她照相的人无不眉飞色舞,如果能把手搭在她肩上而又不被她甩开,那简直是受宠若惊,三生有幸。
蓝宝贵置身在镜头之外。他殷勤地为同学们拍照,有求必应。入学前当过照相师的经历和身份也使他义不容辞。他成为国庆节结伴出游的队伍争抢的对象,除了被当做漂亮天使一样的杭州姑娘吴欢。
十八 岁的吴欢极像潘老师藏在英文词典里的照片上的姑娘,蓝宝贵看见她的第一眼就这么觉得。两人怎么长得那么像呢?但是肯定又不是同一个人。那张发黄的照片被蓝宝贵发现的时候,至少已经被潘老师保存二十年了,因为照片的背面写有“毓奇存念 58·7·2”的字样。如果按照这个时间推算,照片上的姑娘,会不会是吴欢的妈妈?
这个大胆的猜测让蓝宝贵为之一震。如果猜测成立或确切,那么他就可以通过吴欢,为自己敬爱的潘老师找到离散多年的恋人——蓝宝贵早就确信那照片上的姑娘,必是潘老师的恋人无疑。现在的问题只是,眼前的吴欢和潘老师的恋人有没有关系?有,是什么关系?没有,那就太奇怪了。
吴欢忽然跑出镜头。她似乎厌烦了男生们对她的簇拥,那简直变成一种纠缠了。她想脱离他们,的确这样。
吴欢走到蓝宝贵身边,把相机要了过来。她唤过追她最紧的一位男生,把相机递给他,说:“我和蓝宝贵照一张。”
蓝宝贵一愣。
吴欢看着他,说:“你害怕就算了。”说罢,她把头扭过一边。
蓝宝贵急忙说:“不,不是。”他靠上去一步,又靠上去一步,和吴欢并齐站在一起。
两人对看了一眼,然后共同看着镜头。
手捧相机的男生嘴里说着“准备,好,就这样,一、二……”的当口,眼睛从镜头里看见吴欢迅速地把手钻进了蓝宝贵的臂弯里。而他的手指在吴欢挽着蓝宝贵的瞬间已经摁动了快门,没有任何回旋的余地了,就像已经勾动了枪支的扳机一样。
地理系后来居上的系花吴欢对同年级学生蓝宝贵的情有独钟,令在场的除了蓝宝贵以外的全体男生深受打击。
在返校的车上,男生们都不愿与蓝宝贵同坐。这对吴欢来说正中下怀。她欣然地坐在了蓝宝贵的身边,并且座位是车的后排。而蓝宝贵则如座针毡,只顾拿着相机,用手帕擦了又擦,像战士爱护自己的武器一样,生怕不把武器擦亮,会在战场上让自己送命。蓝宝贵现在感觉到,他的战场就在学校,在这部车上,他的敌人就是对他抱有妒意的男同学们。而把他变成男同学对立面的正是一而再向他示好的吴欢。因此他必须学会保护自己,最好的方法是对吴欢冷淡,不管不顾。
吴欢看着蓝宝贵擦了一路的相机,不看她一眼,也不主动和她说话。她忍不住了,说:“胶卷呢?”蓝宝贵说:“拍完了。”吴欢说:“拍过的胶卷呢?”蓝宝贵从包里把胶卷拿出来,有六卷之多。吴欢说:“哪一卷是我和你照的?”蓝宝贵察看着胶卷的记号,提出其中一卷。吴欢说:“给我。”蓝宝贵说:“干什么?”吴欢说:“我拿去晒。”蓝宝贵摇摇头,说:“不,不用。”吴欢说:“给我。”蓝宝贵连话也不说了,只是摇头,把胶卷握在手心里。
很快,有二十块钱拍在了蓝宝贵的腿上。他抖了一下,腾出手拿起钱,想退回去。但吴欢已经走往前面,站在车门口那里。车子到学校一停,她首先走了下去。
蓝宝贵落后于同学们走到宿舍楼下。他下意识地看了看收发室的黑板,发现有自己的名字。他很高兴,心想一定是潘老师回信了。自从那封问题严重或尖锐的信寄出一个星期之后,蓝宝贵就开始等着潘老师的回信。但两个星期过去了,第三个星期也过去了,潘老师的信还没有到。蓝宝贵想潘老师一定是生气了,如果国庆节时潘老师的信还没有到,我就写信跟他道歉。
我现在不用道歉了!蓝宝贵想。他喜上眉梢地敲了敲收发室的窗户,跟收发员报告自己的姓名。
递出来的却是一份电报。
电文是:
妻早产病危速回
蓝宝贵看着电报的眼睛,先是白的,突然变红,然后发暗黑糊下来,像是短路烧掉的灯泡。
离开火卖刚过一个月的蓝宝贵又回来了。他像一只在城市的动物园才被饲养不久的熊猫,迫不得已或过早地放回了山林。
火卖人群集在村头,像迎迓亲人一样接上了蓝宝贵。他们在蓝宝贵走到跟前的时候自觉地排开,目光跟着他行动的身子转移。所有人的表情在最初的放松过后,变得十分的凝重。蓝宝贵从人们的表情上感觉到那封电报的内容决非言过其实。他加快步子。村人们亦步亦趋跟着他。突然蓝宝贵撒开手脚跑了起来,向家冲刺。他的行李早在半山腰的时候,就已经被跑下来的人接手。
大多数村人,被飞跑的蓝宝贵远远甩在了身后。
奄奄一息的韦美秀终于挺到了丈夫的归来。她已经被放在地,这是壮族安置垂死的人的习俗,为的是死后不把床背到阴间。很少有人被放在地后还能回到床上去,除非出现奇迹。几个月前,奇迹曾经在主动寻死的韦美秀身上发生。但这次不会了。
蓝宝贵蹲下来,抓住妻子冰凉的手。他看见她裹着头巾的脸上一片鱼肚白,眼睛已经不再泛光,只有紫黑的嘴唇微微地颤动,像要对丈夫留下什么遗言。她肯定是说了,只是没有发声而已。但蓝宝贵还是一个劲地对妻子点头,表示他听到了。
韦美秀的眼睛突然泛起了一缕亮光。蓝宝贵顺着她眼睛的光线回望见一个怀抱襁褓的妇女。他站起来,从妇女手上接过襁褓。一张婴儿皱红的脸在襁褓中像是透明的红萝卜。蓝宝贵再次蹲下来,让回光返照的妻子最后看一眼自己的亲生骨肉。
蓝宝贵的身后,居然有着婴儿的啼哭。他回头一望,又看见另一位怀抱襁褓的妇女!他惊愣地站了起来。两个同样的襁褓让他无所适从,手足无措。
先前的那位妇女从蓝宝贵怀里抱过婴儿,另一个婴儿接着就到了蓝宝贵的手上。这个啼哭的婴儿在他怀里继续啼哭,全然不如同胞那般安分和乖顺。蓝宝贵晃悠着孩子,手掌轻轻地拍打着襁褓,这是通用的使孩子安静的方法。小时候蓝宝贵抱哄弟弟妹妹也是这样。但是这不管用。孩子的哭声更加嘹亮。这嘹亮的哭声一直延续到没有喂上一口奶的母亲撒手人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