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宝贵再来火卖,已是三个月以后。这三个多月他在公社中学的高考补习班补习,备战七月份的高考。他的目标是考取北京大学地理系,而不是北京电影学院导演系或摄影系——他并非不想当导演或摄影师,而是不愿成为已是电影学院学生的苏放的校友、师弟。他现在更加确信苏放剽窃了他的作品,为此他讨厌他。恨乌及屋,蓝宝贵对北京电影学院也没有了好感。他要考就考北京大学,这是战胜苏放或让苏放自惭形秽的最佳方案。而且蓝宝贵的老师也估计蓝宝贵能考上——他从来就是一个聪明的品学兼优的学生,只是1975年高中毕业的时候没有恢复高考,他没有机会而已。恢复高考的第一年他又没有抓住机会。现在他后悔了。后悔能让人更加奋发,学校的老师们都相信这条道理会在蓝宝贵身上发挥作用。地理老师潘毓奇对蓝宝贵更是钟爱有加,让他吃住在自己房里——这个1966年就下放到菁盛公社中学的北京大学地理系毕业的地理专家,期望着他踏遍神州的理想,由自己的学生去实现。
但是补习期间,蓝宝贵总是走神。他经常魂不守舍,像生了病又治不好。直到有一天潘老师发现他攥着一张女孩的照片,才找到他的病根。
潘老师允许蓝宝贵去一次火卖。
于是蓝宝贵来了。
他带着上次在火卖拍的照片。为韦美秀的爷爷拍的,为韦美秀拍的,都在他随身的背包里。
他一出现就被人揪住了。
火卖人的脸孔变得非常的冷酷,对照相师傅的到来,表现出与上次、上上次截然不同的态度。如果说上次火卖人把照相师傅奉为上宾,那么这次就把他当是个贼。恐怕比贼还要严重。他们像抓地主一样把蓝宝贵抓了起来。
蓝宝贵不明白火卖人为什么抓他。他一不多收钱,有的甚至不要钱。二,他亲自把照片送上门来,虽然是晚了,但没有食言。三,他做什么事情,都是双方自愿,才做,没有强迫别人。
愤怒的村民把照相师傅揪到了韦美秀家,蓝宝贵才想,坏了。
韦美秀躺在地面的一张竹席上,昏迷不醒。房梁上悬挂着一根绳索。韦美秀的脖子上有着勒痕,一看就知道是上吊过的。一个老中医在给她号脉,还把耳朵贴在她隆起的肚腹上,探听,然后看着期望的人,不吭声。堂屋里跳跃着两个魔公——一个拿剑,挥斩着看不见摸不着的鬼魅。一个拿着一碗水,用口含水四处喷。
蓝宝贵被迫在韦美秀的身边跪下,像是罪人给受害者谢罪的阵势。韦美秀的父亲瞪着他,咬牙切齿,那怨恨的神态让人感觉照相师傅是活不成了,如果他的女儿活不过来的话。把人家的女儿肚子搞大了,自然是不能放过的——火卖人都这么以为。
蓝宝贵想韦美秀的肚子也许是他搞大的,也许不是。他和她有过那种事,这不假。但是和她有过那种事的人不仅他一个。还有苏放。苏放就是来火卖放过电影的那小子。他和她睡过。而且是苏放和她先睡,后来才是我睡。照相师傅想。
但这个时候蓝宝贵是说不清楚的。他只有一张嘴。上次来你是不是在美秀家睡的?是。美秀的爸是不是喝醉了?是。美秀的爷爷又是瘫在床上不能动是吧?是。然后你就把美秀给睡了。……美秀现在怀了你的种,是不?不是。是不是?也许是,也许不是。鬼才信你不是!
蓝宝贵觉得只有韦美秀活过来,才能弄个明白。他巴望她活过来。
韦美秀活过来了。她睁开眼睛,看见满屋子的人,也看见了蓝宝贵。她能张嘴了,但什么话也不说,只是哭,伤心绝望的样子给人的感觉是生不如死。
蓝宝贵觉得这个时候是不能弄明白了。他把韦美秀的父亲叫到一边,说:“我娶她。”
韦美秀的父亲看着蓝宝贵,说:“我有两个儿子,一个摔死了,一个病死了,现在只有美秀一个女儿。”
蓝宝贵把烟送进嘴里,狠狠抽了两口,说:“我上门。”
蓝宝贵成为韦家的女婿。他落户火卖,为火卖添了一个人口。火卖容他,把他当自己人。吃喜酒那天,家家户户没少人来,喝闹到半夜。韦美秀怕丑,躲在洞房,几乎不露面。蓝宝贵一人顶俩,对付着热情的客人。他的岳父更是以一当十,男客走酒挡,女客走酒淹,自然喝得烂醉。
蓝宝贵没醉。他对付客人的葫芦里,装的不是酒。
躲在洞房的韦美秀守到半夜,才看见蓝宝贵走了进来。
韦美秀以为丈夫醉了,上去扶他。臃肿的体态在新郎眼里像是他最近在画报上新认识的南极企鹅。齐耳的头发短得像羊的尾巴,跟傍晚新郎见到她时,完全是两个模样。
蓝宝贵大吃一惊。“你的辫子呢?”
“剪了。”韦美秀说。
“哪个喊你剪的?”
“没有哪个喊,是我自己要剪的。”
“好好的为什么要剪?”
“我觉得剪了才好。”
“你觉得好你就剪,根本就不想我觉得好不好!啊?”
韦美秀看着丈夫,“你觉得不好么?”
蓝宝贵说:“你觉得好在哪里?你说。”
韦美秀低着头,在想一个辫子没有剪错的理由,“因为我想,我已经不是姑娘了。”
蓝宝贵说:“你不是姑娘了,是的。你是什么时候不是姑娘的呢?”
韦美秀说:“我什么时候不是姑娘?你是什么时候和我睡的?”
“我什么时候和你睡?”蓝宝贵说,他一仰头,又转头看着床,“2月15号,1978年2月15号,夜晚,我记得清楚着呢。我和你睡的时候你已经不是姑娘了!”他盯着韦美秀,“你和别人睡过。你以为我傻呀?”
韦美秀一愣怔,“你不傻,你别回来呀。你还来火卖干什么?你嫌我不是姑娘,你就别娶我,哪个喊你娶我?”
蓝宝贵说:“不是我娶你,是你娶我!是我上门,将来你肚里的孩子生下来,得姓韦,不得姓蓝,晓得不晓得?”
韦美秀说:“孩子,孩子,我要是死了,孩子还活得了么?”
“那你为什么要寻死?啊?你要是想着孩子,为什么还要寻死?”
“因为你们不是男人!”
“你们?”蓝宝贵说。他有些振奋,因为韦美秀漏了嘴。“哪个不是男人?我不是男人,还有哪个不是男人?”
韦美秀缄了口,不再漏嘴。
蓝宝贵的目光从韦美秀的嘴上往下降,在她隆起的肚腹上卡住了。“这肚里的孩子是不是我的?你说。”
韦美秀又是不吭声。
蓝宝贵说:“你不说我也晓得。我有办法晓得。我算你是2月15号那晚怀上的,我先这么算着。一个人在娘胎里要呆几个月我晓得,”他用两边手的食指做了个“十”字,“十个月!现在是六月,”他看东墙,又看南墙,边指着钉在南墙上的一本撕历边走过去,手指往日期上一戳,“你看清楚了,今天是6月16号!你二月中怀孕,就是说孩子要到十二月中才会出生!”他掀起撕历,一拨一拨地往上掀,掀到12月15日,“到这,这!”他看着韦美秀,“我在这个时候当爹!啊?”
韦美秀突然眩晕,感觉到房屋在旋转、颠倒。她摇摇晃晃,要倒下去。
蓝宝贵赶紧迈步过去,把她撑住。再扶她到床上躺下。
躺在床上的韦美秀憋不住哭了起来。她先是捂着嘴哭,声音还是大。然后她咬着枕头哭,声音依旧扩大到屋子的外边。好在客人全都散了,美秀的父亲也打起了呼噜。
被哭声惊骇的只是蓝宝贵自己。他像被鬼怪唬怵的凡人,蹀踱内外,进退维谷。
三天后,蓝宝贵回到公社中学。他喝光了学生送潘老师的一瓶酒,醉倒在地。下课回来的潘老师见状,一桶清水将蓝宝贵浇了个湿透。
清醒过来的蓝宝贵看见老师,呜呜地哭了起来。
潘老师没有劝他,由他哭。
哭够了的蓝宝贵换上一套干净衣服,重新坐回本来属于老师的书桌边。
1978年7月7日,蓝宝贵走进了设在当地中学的高考考场。他的老师潘毓奇则坐在考场边上的篮球架下,紧张、猛烈地抽着烟。
一只小球滚到潘老师的脚边。
潘老师抬头看见了他五岁的儿子和来看望他的当农民的妻子。他把球扔回给了儿子。
拎着一筐青菜的妻子望见丈夫坐在那不动,回过身,走到丈夫的房门前,把菜筐放下,然后再走回来,牵过畏葸地看着父亲的儿子,离开了学校。
陆续交卷的考生走出考场,神态各异。潘老师看见了从容走出的蓝宝贵,一丝得意好不容易挂在他的脸上。师生俩同步走到房门前,遇到了那只菜筐。蓝宝贵回头四处张望,极目所至尽是在校内或眉开眼笑或捶胸顿足的考生。他再掉头的时候,老师已经把菜筐拎进了房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