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初,进入八十八岁的韦正年,预见了他的死期。他将死在这年春天,某一个春光明媚的日子。他望见死神已经启程,前往人间上岭,来索他的命。死亡已经不可阻挡,就像春天必然到来。死亡将至,这已经是铁板钉钉的事情,不可改变,也不需改变了。死亡是人生都要经历的最后的步骤,无人能免。只是,预知死亡,准备死亡,不是每个人都能有这特殊的幸运和待遇。他韦正年能有这样的幸运和待遇,不知是从哪里修来的福。也许,是因为他这一生,救了太多人的命。也许,是因为他这一生,经历了太多的坎坷和磨难:枪林弹雨,官场沉浮,商海跌宕,他通过了这些考验。又也许,他在生的时候,就已经懂得死。所以死亡的将至,能预知和有时间准备。是好事情呀!准备死亡,其实就像准备娶妻嫁女一样,都是人生大事。
那么,他得好好做准备了。
他首先要在村子里再走一走,好好看一看这个翻天覆地仍然美如仙境的村子,以及探望各家各户情深谊长的乡亲们。他与其说是去看风景和探望人,不如说是告别这钟灵毓秀、恩恩爱爱而死死生生的人间。
上岭村的一草一木、一山一水、飞鸟虫鱼、鸡鸭猫狗,披红挂绿、婀娜多姿、气象万千,像飒爽的女兵方队、雄赳赳气昂昂的陆军、空军、海军,以及各民族的彩车彩旗,接受他的检阅。这是他的王国,是他毕生挚爱的家乡。他曾经从这里出走,在外面征战、求索,荜路蓝缕,建功立业。但最终,他又回到了这里,重返故土,并已知将在这里死去。他六十岁回到上岭,扣除坐牢的八年,那么六十岁以后,他住在上岭,整整就是二十年。这二十年,他为上岭做了许多事,比如修路、架桥,通电、自来水,更新村部、学校,等等,他尽了最大的努力。以他名义创办的企业,越做越大、越强,带动了当地的不少人就业,造福了这方水土。当然,他的侄子侄女们也已经富得流油,光在南宁买房是一栋一栋地买。他们如今都在南宁,都已男婚女嫁,打算春节快到,就接他去南宁过年。侄们不知道他是不可能去了,因为他们不知道他将死在春天,而且要死在上岭——如今已千真万确的风水宝地。
他挨家挨户进去探望。遇到七十岁以上老人,便发红包。去年以往是五百、三百、两百,今年提高到一千了。老人们不知道韦正年今年为何如此大方?更想不到他是最后一次慷慨了。这些留守村庄的老人们,以及他们的孙辈,是这个村子的常住人口。这些年,韦正年的家族企业留住了一些年轻人,但还不算多。现在的年轻人,除了挣钱,更想开心、开眼界,在上岭的企业做不到这一点。连韦正年的侄们挣了钱,都不愿在村里呆了,通常是在南宁遥控上岭的企业。但是临近春节,在外的人大多是要回村的,与亲人团圆和过年,这点还是比较好。韦正年注意到,有些在外打工的人已经回家了。这些在外打工回家的人也发现,韦正年给老人们发的红包,比他们发给自己的长辈都大、都多。这个充大头的老男人,以为自己是散财童子或圣诞老人。
他分别和老人们聊天,房子互相靠近的老人就集中在一起。领了红包的老人们也乐意跟韦正年讲古,就好像他们的时间已经被韦正年购买了一样。没有资格领到红包的人,也有很多凑过来,仿佛七十岁这个门坎,人人迟早是要迈过去的。他们愿意过来与过七十的人分享长寿的心得。上岭村人活着的寿命都很长。除了被杀死、饿死和老死,极少有病死的。这是韦正年的哥哥韦正万的话,他两年前老死了,享年八十八岁,跟今年春要死的弟弟是同样的寿命。
韦正年注意到,在有老人的家庭里,基本上都备有一副以上的棺材。这是当地的风俗。家里有人一旦进入六十岁,有条件的就要备棺材了。这里的人们认为,死亡并不是生命的消逝,而是去另一个世界生活,所以,死并不可怕。那么,棺材是自己在另一个世界生活的房子,就是活着该办的大事,不能马虎。另外,棺材也叫寿材,有添福增寿的寓意。棺材尽可能用上好的木材打造,棺材好的说明日子好、福气大。相反说明穷酸、没福气,被人看不起。随着日子逐渐好过,上岭村的老人们,自己给自己备棺材的浪潮一浪高过一浪。
韦正年每到一个家庭作稍长的停留,就被请坐在棺材上,这是至尊的位子,只有德高望重的人才有这样的礼遇。
他坐在棺材上与人聊天或话家常,犹如一个仙人坐着莲花宝座,在普渡大众。他过问老人们的生活状况,存在什么困难,就好像他还可以帮助他们一样。然后,他问他们对死的态度和看法。
一个一百岁的老人说:我从六十岁开始备棺材,棺材换了三副了,还没死。我就想死快一些。
韦正年问他为什么?
这个完全没有牙齿的老人说:我什么也吃不了了,除了稀粥。早上喝粥,中午喝粥,晚上喝粥。天天喝粥,老不死,活着有什么意思。
他七十五岁儿子说:我每次讲我爸,不许讲这种丧气话,他就拿烟锅打我,嫌我还是小孩不懂事。
大家笑。
一个矍铄的老人接着说:我哪年死,什么时候死,要听政府的。因为,我都不记得自己真实是生在哪一年。去年乡府的人来统计长寿老人,说要报上去申请长寿之乡,安排我是九十岁。那么今年我还是九十岁,因为我今年多少岁,政府还没有通知。
大家笑得更开心。
一个烟不离手满嘴黑牙的老人,递给韦正年一支烟,然后说:我和正年是同龄,今年都是八十八了。
一个稍年轻的旁人就说:你和正年哥年龄是一样,但是做人的差距可是太不一样了。正年哥这辈子当过战斗英雄、大官,现在还是大老板,可以说当官发财,他全都占了。可你呢,年轻的时候连赌带嫖,还有抽,就是个流氓地痞,禽兽不如。中晚年呢,面朝黄土背朝天,朝朝暮暮不得闲,辛苦农民,牛马不如。
被损的老人听了,也不生气,说:穷愁潦倒的人,要死。当官发财的人,也是要死的。官人、富人、穷人,到头来还不是一样,你说是不是,正年?
韦正年说:是。你肯定比我长寿。我看出来了。
在谈笑风生中,老人们对死的达观和见地,让韦正年佩服和安慰。他觉得村里这些已经长生并视死如归的人,是不会为他的死难过的,而这正是他希望的。他探望他们的心愿或目的,满足和达到了。
接下来该干什么呢?
他按照计划或者步骤,去整理后山的岩洞。那个人迹罕至的岩洞,自从那年用来躲日本人,估计八十年就没有人进去过了。他先要去看一看,有必要整理一下。
他腿没有问题,还可以登山,不过就是慢一点而已。他预感他的时间和体力还足够做他计划或打算做的事情。
孤寂的岩洞迎迓他的到来。这个被无数老年人遗忘而年轻人根本就不知道和发现的岩洞,等来了一个相互认识的人。他离开它时,八岁。他再来看它时,已经八十八岁了。它想不到他还来,它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来?但是它很高兴,洞外的云雾全部散开,就是它表示高兴的意思。洞口的钟乳石滴着水,表示它感动得落泪。它像亲人,等来了期盼八十年的亲人。
他走进洞里。偌大的山洞还是那样,几无变化。它原貌或原生态保持,仿佛是为了不让久别的他感到陌生。洞顶的天眼依旧有阳光照射进来。洞底流过中间的小溪仍然清澈。干燥的泥地部分不长一根草,像是铺过了塑胶的球场。他试着在泥地上躺下去,真是舒服呀。泥地软硬恰到好处,温度宜人。因为冬天未彻底过去的缘故,洞里还是暖和的。而到夏天它又凉了。这是多好的房子呀,韦正年躺着想,牢固和宽敞,隐蔽和幽静。洞里的钟乳星罗棋布,晶莹剔透,像光华的玉柱。林立的石头千型百状,像妙趣横生的各种动物。四周的洞壁异彩纷呈,像雕龙画凤一样。没有比这更适合的安息之地了。这本来就是他的葬身之地——他五岁那年,父亲送他来这里等死,就注定了是他的墓穴。只不过没死罢了。如果那年死了,他就已经在这墓穴里长眠了八十三年。那么隔了那么多年再来,该是他的还是他的,没有人和他抢,只要他愿意。他意愿这里,这就是他生活在另一个世界的房子。但是眼下,他只是先过来看一看。
他坐起来,像想起来什么似的,看地面。
地面果然出现他想见的东西。它们来了。
这是蚂蚁的军团。它们从洞里另一处土石堆涌来,像一条黑色的河流。这些压根儿没见过人的蚂蚁,闻到了人的气味,正在朝着发出人味的人匍匐前进,像是朝圣的信徒。它们要来朝圣的这个人,八十多年前曾经挽救过他们的祖先,给了它们的祖先半个馍。它们是被这半个馍挽救的祖先的后裔。这个馍上有赏赐或施舍馍的人的气味,被它们世代铭记和相传,并视他为圣人。如今这个人出现在了洞里,它们闻到了他的气味,倾巢出动,前来感恩和朝拜。
先头蚂蚁们到达它们的圣人跟前,不再前进。它们像人间的圣徒,在圣山的广场聚集,逐渐像一片海洋。它们仰望恩人,朝拜他,向他表忠。
看着这些顶礼膜拜的蚂蚁,韦正年感到宽心和放心。他预见到,在他在这里死后,这些蚁国的蚂蚁,会举一国之力,搬来干燥的泥沙,将他掩埋。泥沙上会粘着蚂蚁的唾液,这是当年治愈他的妙药,将来或许会使他的尸体不腐,至少会使他的骨头,保持干净、坚硬和正直,像他活在人间时一样。
好的,谢谢你们。他对蚂蚁说,并站起来鞠了一躬。快了,春天的时候,我会再来。
从洞里出来,他在那块巨大的青蛙石下驻足、凝望。
这块亲密的蛙石已经老了,两眼呆滞,身上出现了明显的裂痕,周边的基础也大多松动、滑落,像他一样,即将走到生命的尽头。他寿终正寝一了百了,会很平静。但这颗巨石一旦崩塌,一定地动山摇,它滚落下去,砸向下面的村子,后果不堪设想。韦正年在两年前就已经发现了这块蛙石的危险,想过排险,但他不忍,因为这块石头与他有太多的情谊和恩情,他不忍亲手毁了它。可要让它自毁,必定会危机许多人的财产和生命。他矛盾、犹豫不决,一拖再拖,直到如今他预见了自己的死期。不能再拖和再等了,安全、科学地排掉这颗危险的巨石,是他临终或生命最后的时刻,最后为百姓或乡亲父老做的好事了。
他向决心排除的巨石深深地鞠躬,默念数声:对不起。
有水滴落在他的脖颈和脊梁上,仿佛是石蛙的老泪。
临近春节,村子的气氛忽然凝重起来,本来应该的节前采购、娱乐和走访,被警告和取消了。原因是由于发自湖北武汉的疫情。上岭村的人都很乖,上面叫不做什么,基本不会冒险,尤其是涉及健康和生命。自从经历了日本人的屠杀和大饥荒,没有哪个村的人比上岭村的人更懂得生命的可贵。已经在村里的人,就呆在家里,轻易不再出门。还没有回村的人,已被提醒或奉劝,不要回来。原本计划春节前完成并已施工的石头排险,被迫暂停。
韦正年在南宁的侄们,本计划派侄女做代表,来上岭动员并接他上南宁过年。事实上,侄女已经出发了。她临出城多余给叔叔打了一个电话。现在看来这个电话太有必要了,一点都不多余。韦正年在电话里告诉侄女:第一,我不想去。第二,我去不了。通往上岭的八甫大桥已经封了,不允许车子通行。村子也要封路了,不许人从外面进来。
侄女信以为真,掉车回去。
其实封桥和封路是韦正年编的,那时候还没封桥,也不封路。他不过是为了阻止来接他的侄女,或者有先见之明罢了。
接着,女儿韦新梅从北京打来电话,因为疫情,她与丈夫、孩子来南宁的机票,已经退掉了。女儿既歉疚又担心地说:爸,你去不了南宁,我也回不去,你一个人在上岭行吗?怎么办呀?
韦正年说:你们不用担心我,我都安排好了,准备好了。
你身体啥样?
没事。
爸,你可千万千万注意身体、保重身体哦!
好的,你们也一样。
挂完女儿电话,在部队的儿子江上的电话也过来了。他不像姐姐婆婆妈妈、嘘寒问暖,而是直奔主题、干脆利落:
爸,今年春节我还是不回去了,等明年我彻底退了,再回去。
晓得了。
家里有口罩吗?
有。
出门记得戴口罩。
晓得了。
与女儿、儿子通完电话,韦正年忽然觉得他与儿女的对话太少了,并且不够温柔,尤其是回答儿子,像短兵相接,你点射我单发一样。儿子一直在部队干,明年就六十了。他的军衔是少将,比父亲在部队的上校军衔高。韦正年其实是很为儿子感到骄傲的。他同时也为女儿骄傲,女儿新梅现在是北京师范大学二级教授,退休了还被返聘,继续工作。
也许亲情就是这样,越深厚、真挚,越无从表达,像大海和湖泊,无风不起浪。亲人之间,也像江河湖海里的大鱼,轻易不会浮出水面。亲情看似被掩饰,其实如胶似漆,亲人貌似隔离,其实彼此牵挂。
那么,这样更好。说多了,或者说过了,就显得不正常了,会引起儿女的猜测和恐慌。亲情不是疫情。亲情需要含蓄、隐忍和宽容。疫情则需要说得明明白白,防控需要透明和刚狠。
疫情的确不能忽视。尤其都安县,是广西疫情最严重的县份,开年不到一个月,新冠肺炎确诊病人已达到20例,死亡1例,被民间称为广西“小武汉”。全县加强了管控,各乡村到处是卡点。
上岭村也设卡了。这个没有病毒的村子,在防患于未然。广播和标语独具特色,比如亲情告示是这样写的:
各位父老乡亲,疫情依然严重,防控期间严禁出门,严守规矩,我们这里没有雷神山、没有火神山,没有小汤山,没有钟南山,只有抬上山!大家尽量别出去,别出去,别出去!别让大家的努力前功尽弃!!!
亲情告示也通过广播播送了,韦正年听见,会心地笑了,为村人的智慧和幽默。
韦正年独自过年。年夜饭,他蒸了一条鱼,炒一碟花生,倒上二两茅台酒。
正准备端杯,一件黑物从天而降,神速闪现,他全身披着黑色的大袍,头上也是被大袍上的帽子遮住,看不见脸,只有两只闪着红光的眼睛。他的手上拿着一把巨大的镰刀,明晃晃的,像星夜弯弯的月亮。
韦正年知道这是死神,死神来临了。
他平静地对死神说:你来得正是时候,今天是年三十,是我们中国人最吉祥欢喜的日子。
死神红红的眼睛看着酒杯,说:我允许你把这二两酒喝完。
韦正年说:你要不要也喝上二两,当是陪我?
死神说:我陪你说说话。
你有什么话对我说呢?
这句话应该我问你。
好吧。我的确有些话想问你。
说吧。
韦正年喝了一口酒,然后直视死神,像更有了胆量和勇气,说:我五岁那年,是不是你来要过我的命?
是我。
为什么让我活着?
你浑身臭烘烘脏兮兮的,我不收不干净的性命。
为此,你让我多活了八十三年。
你该知足。
是的,我知足了。我预感我春天要死,而且我望见了你在来收我的路上,我在等着你来呢。
我知道你能望见我。你眼睛超常。你超乎凡人的这项能力,是我赋予的。
我还以为是我家后山一块像青蛙的石头。
我在那块蛙石上坐过,点了一下它的眼睛。
为什么要让我与众不同?
没有这项能力,你不觉得你早就死了吗?
的确是。不过我觉得,你让我拥有这项能力,是为了帮助我救更多人的命。
你的确救了很多人的命。我都看在眼里。
但我还是该死,必须死,马上要死了,韦正年说。仿佛是视死如归,也仿佛是心有不甘,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人不是固有一死的吗?伟大的人,卑微的人,恶人和善人,最终都无法摆脱死亡的命运。你还有什么想不通、想不开的?
我以为你明天或后天才能到。
我以为不会太顺利,想不到这次往人间路,一点都不堵。
因为疫情,人们自觉封闭在了屋里,轻易不出门。
做得对。
病毒流行肆虐,我为什么看不见?
我也看不见。
我能再活些天吗?
你是惦记后山上的石头吗?
隐患不排除,我死不瞑目。
你可以再喝好多个二两。
在死神允诺下,他从茅台酒瓶里,又倒出二两,然后慢慢地抿,像是在拖延时间,延长生命。
待他气定神闲、大彻大悟时,仰望死神,死神却不见了。
他知道死神去了什么地方。
清明这天,韦正年出门了。他不得不出门,疫情缓解,石头隐患已经排除,死神早已经去到后山的山洞里,在那里等他,有些不耐烦了。
他穿着一身崭新的衣服,戴着帽子、口罩,一只手拄着一根拐棍,另一只手拎着篮子。
他行走在村子的田间地头。当下的村子野外,少有其他人,连狗都自觉居家隔离了。这让他很放心。
他先来到爷爷、奶奶、弟弟合葬的坟前,摆上肉,摆上酒,点上香,最后一次祭奠同时被日本人杀害的亲人。
接着,他来到父亲和母亲的坟前,在父亲的坟前,摆上肉,摆上酒,点上香,然后请母亲过来,一起享用。父亲韦光球和母亲覃妹群,分别于2003年3月和2005年6月去世,父亲享年九十三岁,母亲享年也九十三岁。他们去世的时候,韦正年都不在身边,他在狱中。他们生了八个孩子,有六个走在了他们前面。除了两个儿子被杀害,另外四个儿女都是饿死的,其中三个儿女饿死在讨饭的路上,最小的女儿饿死在家里。四个儿女饿死的时候,他们的另一个儿子在凤江县当县长。那么,弟弟妹妹为什么不去找当县长的哥哥?是父母不允许,还是弟弟妹妹不情愿?不管是何种情况,在外县当县长的哥哥为什么不主动帮助家里?哪怕委托都安县的领导照顾一下,弟弟妹妹也不至于饿死。为此,父母对韦正年这个二儿子是十分的抱怨,对大儿子韦正万也抱怨,仿佛他们两个哥哥对弟弟妹妹的死负有责任。在往后的多少年里,倔强、偏执的父亲和母亲选择了与剩下的儿子分居,住到了叔公遗留的房子里。与父母的不和未能化解,是韦正年一生最大的遗憾,现在可以说是终身遗憾了。
此刻,想着不堪回首的往事,韦正年愧悔不已,对父母说:
爸,妈,儿子不孝,对不起。
他在父母坟前默哀很久,才前往下一组墓。
这是村子饥荒年代饿死的人的墓群,有十来个。韦正年的先生樊耀庭和小妹就在里面。他后来都分别给他们立了碑。
樊耀庭先生重修的墓和碑特别大,高高在上。可见韦正年对先生的敬重。这位无儿无女的先生,死后似乎有了一个女儿,因为韦正年的小妹就陪在他身边。
1946年,韦正年与先生一别,就再也没见过先生。他给先生写过信,但先生没有回信,或许回了他没收到。抗美援朝回国的时候,韦正年回了一趟上岭,也没见到先生,说他去远方亲戚那里去了。难道他是故意回避?因为他对智力超群的韦正年的刻意冷落,还有在给他同学信中对韦正年的刻薄评价?可是,这正是韦正年要感谢先生的呀。如果没有先生的故意冷落和刻薄,韦正年就不会想到出走,到外面去闯荡和寻求理想、自由。他对韦正年恩重如山,却以为学生恨他,与他有仇。多么自重和自卑的先生。
韦正年对先生说:先生,我记得,在那个山洞里,您收我做学生。我很快要去见您了,还是在那个洞里,我重新做您的学生。
然后,韦正年去祭奠哥哥和嫂子。
他对这一生最无私帮助和对待他的哥哥、嫂子说:哥,到天上,我们继续做兄弟。嫂,你永远是我嫂子。
最后,他来到郑雅琴的墓前。
墓里是他最后的爱人,已经在此长眠了五十一年。第二任妻子死时,他才三十七岁。从三十七到八十八,他不再有婚姻,也没有爱得刻骨铭心的女人。他四十七岁官复原职,从县长到县委书记,再当到地委副书记、书记,这十多年里,向他投怀送抱的女人有的是,但他没有利用职权给予与他相好的女人超越法规的好处,这是他的底线,也是女人们一个接一个与他分手的原因。他自省不是完美的男人,但肯定是一个守成、守法和守纪的官员。他不会和有夫之妇越雷池一步,也决不谈不以结婚为目的的恋爱。他最终没有再婚,是因为与他谈过的女人,都不如郑雅琴。墓里的郑雅琴如果地下有知,应能谅解他,并为之感动。
他对爱人说:雅琴,我要走了。我还去找你。
祭奠完亲人和爱人,说出了重要的心里话,韦正年倍感轻松,像人间淤积和纠结在他身上的烦恼、痛苦、爱和恨,统统卸掉了,还给了人间。他该走了。
春日暖阳,和风拂面,这天的气候格外清爽、舒服。波诡云谲的天地,亮出它最美好的一面,为一个去黄泉路上的男人送行。他步履虽慢,却淡定从容,像一匹识途的老马。他开始上山。沉默的青山像一尊坐地佛,一言不发地接纳一个皈依的人。不知不觉,他登到了半山腰,与他将与世长辞的山洞近在咫尺。他在此回望人间,在他眼里,此刻的人间就是上岭——
一群白鹤正飞在上岭的空中,如祥云驾到。
2020年2月28日初稿
2020年3月15日 二稿
2021年3月31日 三稿
2021年6月9日 改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