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有生命一个接一个降生。韦正年的爱人,却一个接一个死去。春暖花开,万物生发,他的爱人,却像受了诅咒,在春天结束或终结生命。
他死去的第一个爱人,是何菊。
从1964年初春,韦正年就没有收到何菊的来信了。虽然,她以往的来信也不多,韦正年去信三五封,她至多是回一封。回信的内容也很简短,无非是报告女儿与儿子的情况,对自己则是只字不提。韦正年能理解,以为她在怨恨他,也以为她或许有了对象了。
但是来信中断了,就很异常。韦正年隐隐有了不祥的感觉,何菊不是病逝,就是自杀了。她一生下儿子江上,就被抑郁所折磨,厌食、厌任何事和任何人,最可怕的是厌世。为缓和她的病症,为了她有一个远离痛苦的环境,韦正年提出了与她离婚。她没有犹豫就答应了。她如愿带着孩子去了上海,在出生和成长的地方重新生活。他以为她能过得好。只要她过得好,他就安心,尽管他自己过的是颓唐、孤单的生活。他甚至祝愿她再婚,希望她再婚的丈夫,身高一米八五,年纪三十出头,出身名门望族,而她丈夫本人也是又红又专,前途无量。总之,她新丈夫各方面都要好过前夫,务必要好。这样,她就不会抑郁了,不会想死了。但是,她不再来信,究竟是什么情况呢?但愿她是重新找到了自己的幸福。但如果不是,她还想死,他宁愿替她去死。
何菊死去的事实,韦正年竟是在多年后,从儿子韦江上那里得到证实。儿子来看他,认他这个父亲,也带了母亲跳江自杀的确切消息。儿子和女儿的母亲、她的第一任妻子何菊,于1964年4月13日,跳黄浦江自尽,时年29岁。
一阵一阵哀伤涌上韦正年的心头,他与儿子相认的喜悦,很快被悲痛所替代。儿子一走,他立即逃出医院,躲在了洪水消退、沉渣泛起的江边。他把凤江当黄浦江凝视,把堤坝的围栏当外滩的防洪墙,悼念他的第一个爱人何菊。
何菊选择黄浦江自尽,让悲痛的韦正年无比悲痛。他心如刀割,仿佛他的心被刀割还不行,要用钝刀割,那样才更痛或痛足够长,惩罚他才到位和彻底。黄浦江是见证何菊与他爱情的江水,他们的初吻就发生在黄浦江边。黄浦江成全了他们的婚姻,却了结了何菊的生命。它何其仁慈,又何其残忍。它曾经让韦正年感恩戴德,如今只有恨和痛哭。
韦正年战战兢兢地拿出一条手帕,一条不再崭新却从来没有使用的手帕。这条手帕是何菊当初在火车站送给他的。她说:这可不是给你擦眼泪的,更不是让你用它止血。
其实,在何菊送他手帕的那一刻,他就觉得了不吉。他的眼睛望见了未来的悲剧——他心爱的人儿,跳进黄浦江,死了。她是因为他而死的,因为他脱离城市,颠沛、漂泊,因为他受苦受难、抑郁,最终选择结束生命。但假如他不接受她的手帕,不接受她的爱情,这一切就不会发生。他明明看见了他和她的婚姻是悲剧,却不拒绝,不逃避,他望透星辰的眼睛还充满了自私和利欲。
现在,韦正年不得不用何菊送的手帕来擦眼泪,用它来止血了。
他用手帕擦着眼泪,用手帕捂住嘴。捂住嘴是重点,因为他的哭声和心血,都要从嘴里喷发和倾吐。他尽量不让它们传播、喷洒在外面,因为那是他个人的悲伤。可是堵住了嘴,眼睛又流泪了,像间歇的山泉,只要伤心就有泪流。
有泪那就让它流吧,索性让它流个够。索性让第二任妻子死去的伤心之泪,也一并流出来,汇流成河。反正他失去郑雅琴的悲伤,与失去何菊的悲伤,是一样的深邃和浓重,并且是溶在一块的。她们都是他的爱人。
1969年4月14日,郑雅琴病逝,与何菊的去世,晚了五年零一天。
她患了产后风。
那么,她的生产,就不得不提。尽管那是一件难过和悲哀的事情,或者说是一起粗心大意、草菅人命的事故。
这事故发生的主要责任,韦正年认为是他。
他过于信任他的嫂子,上岭村名声在外的接生婆和育儿经验丰富的一位母亲。像前妻临产前一样,他把现任的妻子郑雅琴,在临产前也送回了上岭,放心交给嫂子照顾和护理。他忙着在公社与上岭来回折腾,白天必须在公社接受批斗或等待批斗,晚上才能去到上岭,陪伴妻子六七个小时,天不亮就得走。但是他不觉得累,想着又要当父亲,他的心中还是比较快活,像是又要实现人生中的一件大事一样。这当然是一件大事,尤其对妻子郑雅琴来说,她要当母亲了,而且是第一次做母亲。如果不发生意外的话,那就是皆大欢喜。
意外还是发生了。
3月26日这天夜里,三十五岁的高龄产妇郑雅琴开始阵痛,羊水破裂,看起来还是正常,没什么问题。在嫂子的指导和鼓励下,郑雅琴逐渐地使劲和发力,要将婴儿推送出来。看上去也正常,婴儿的头部露出了出口。
然而,婴儿头部露出后,就不再继续出来,被坚硬的骨盆卡住了。产妇使力已经到了极限,骨盆丝毫没有扩张。婴儿被卡在那里已经很久了,像一颗被卡在岩缝千年的石头,顺生的希望已经渺茫。
郑雅琴接着是大出血,她血流如注,拼命呼喊和挣扎,像猪被杀。
嫂子慌乱了,对韦正年说:孩子是保不住了,只能是保母亲了。
韦正年说:快呀!
嫂子说:你帮帮我。
嫂子与韦正年生拉硬拽,强行拽出了婴儿。
郑雅琴昏死了过去,血还在流。
幸好提前叫了老中医,几种中药内灌外敷。郑雅琴在天亮醒了过来。她发现床边的人眉头舒展,而身边却没有孩子,知道母亲当不成了。她没有哭,对白天还在村里的丈夫说:
你今天不去公社挨斗,他们就会加倍斗你。
内外交困的韦正年却纹丝不动,像一个毫无生气的老树桩。
果然,韦正年隔了一天回去公社,遭到了最猛烈的批斗。他被严令晚上也不能离开住地,随时接受监查和批判。
四月的一天,郑雅琴被送来公社卫生院。她患了产后风,民间中医已经无能为力,不得不送卫生院。送来时,已经是引起并发症了。没过两天,她死在卫生院里。
妻子郑雅琴的死,让韦正年追悔莫及。他后悔在妻子临产时,没有送她去县医院待产,做剖腹产,因为妻子是高龄产妇。他后悔妻子难产时,又不送医院,也许送医院还来得及,孩子保不住,至少妻子产后不会得产后风。他更后悔妻子得产后风后,直到她被送来公社卫生院,他才知道,才去见她。
那是郑雅琴活着见丈夫的最后一面。这个勇敢嫁给韦正年的女人,最终气若游丝地在丈夫的怀里断气。她仍然睁着双眼,像是仍留恋丈夫和这个世界。尽管这个丈夫没有能力保护和挽救她的生命,尽管这个世界对她不公,她都留恋。她活着在世三十五岁,嫁为人妻不过五年,且正值芳华。她死不瞑目。
后悔和痛苦的还有嫂子和哥哥,尽管韦正年没有责怪他们,无论是嫂子接生,还是妻子产后生病。但哥哥和嫂子依然后悔和自责,认为是他们的处置不当和护理不周,才导致弟妹的死亡。他们想方设法要弥补和赎罪。
两年过去,嫂子怀孕了。肚子一天比一天鼓胀起来,嫂子和哥哥的脸色也好起来,不是那么阴郁了。
韦正年问哥哥:你们都有三子一女了,怎么还嫌不够呀?
哥哥说:不够。
为什么?
你不是打算不成家了吗?
是的。
不成家就要不了孩子了是吧?
我有孩子了。
可是孩子不在你身边是吧?
是的。那又怎么啦。
所以我们打算生下这个孩子,过继给你,将来给你养老送终。哥哥说,他本想等孩子出生后才把这个打算或秘密告诉弟弟,现在弟弟问了,就提前说出来。
乱来!
对于哥哥和嫂子的自作主张,不管韦正年拒绝还是接受,都为时已晚。孩子已经在嫂子的肚子里发育,像木已成舟,等待下水。
哥哥和嫂子的任性妄为,以及韦正年的默许或迁就,又导致了悲剧的发生。
嫂子和肚子里的孩子均因难产死去,即使这次是在县医院里,都活不了。
又是他妈的在春天。
从那年之后,每到春天,韦正年就提心吊胆,回忆亲历和见识死亡的一幕幕,担忧死神再次侵扰他生活中的亲人。越是春暖花开,他的心就越阴冷和闭合。他无法抗拒春天的到来,也无法躲开死亡的纠缠或魔咒。这是没办法的事情,死神总是春天来敲门,像是固定不变准时拜访的客人或朋友。他已经和这个蛮横霸道的客人或朋友打了很多年和无数次的交道了,都是在春天。死神每次来,就夺走人的命,而且被夺走生命的人,都与韦正年有关——上岭村被日本人杀害的父老乡亲、爷爷奶奶、弟弟,以及大饥荒中饿死的弟弟妹妹、饿死的恩师樊耀庭先生,老死的父亲、母亲,还有难产死去的嫂子。何菊和郑雅琴算不算上岭人呢?当然算。她们是上岭人有史以来最高贵和漂亮的媳妇,是韦正年一生最爱的两个没有血缘关系的情深似海的女人。然后还有韦正年革命领路人,“大姐夫”陈明仓和“大姐”韦青梅。还有成千上万牺牲在本国和异国土地上的他的战友和士兵……死在春天的人实在是太多了。死神总是和韦正年过不去,总是在春天,用死亡逼他自省、觉醒,促使他认识死亡,接受死亡,向死神投降。
也许,不是也许,是应该接受和投降死亡的时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