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血战
春天继续让韦正年眼含悲伤。他总在春天亲历死亡的事件或者战斗,就好像春天是用来死亡或认识死亡的。
1952年,志愿军三十八军6700名战友的生命,就伤亡在这年春天。
在朝鲜药山洞地区,无论是进攻还是防守,都是一个绝好的地理位置。如果志愿军能够迅速地占领这个地区,那么对于志愿军未来的战局,将处于非常有利的地位。
占领药山洞地区的任务,交给了三十八军。
药山洞地区,有座白马山,山上驻守着韩军两个营。占领药山洞地区,得先拿下白马山。
突袭白马山的任务交给了112师。112师又将任务交给了334团和340团。
韦正年已任334团副团长,负责该团突袭计划的行动指挥。
在接到上级命令后,韦正年提前六周,开始了练兵运动。
他这么做,是为了他率领的团,在即将的作战中减少伤亡,争取零伤亡。这不是不可能,他领兵打仗,有多次是零伤亡,只要计划周密而又有足够的时间练兵。
全团一千五百名官兵勤学苦练,他们都是不怕死的人,但都想活着。
然而,340团却有一个怕死的人,叫谷中蛟,是名参谋。他在突袭白马山战斗打响前四天,逃走了。没想到他逃到了韩军的阵地当中,投敌叛变。而且,把志愿军的计划悉数奉上。
112师334团和340团,按原计划对白马山进行突袭。
洞悉志愿军计划的韩军将计就计,而他们守卫白马山的兵力已经增加到一个师,还预备了一个师增援,更关键是韩军得到了美军的支援。两军合谋并集中优势兵力,迎战蒙在鼓里的志愿军两个团的突袭。
志愿军遭到韩军、美军迎头痛击,刚开火就倒下一片,像割韭菜。敌军对志愿军突袭的时间和步骤了如指掌,并已磨刀霍霍,设好埋伏和圈套。334团打先锋的一个营上去,就像鱼群钻进了地笼里,全部伤亡。
军令如山,白马山必须拿下。突袭不成,那就强攻。112师各营团,从白马山两面轮番上阵,但都像飞蛾扑火。
新任三十八军军长江拥辉再令114师前来支援,总算与敌军纠缠对打,难分难解。
在战斗中,韦正年眼看自己的战友连片倒下,心急如焚火冒三丈。他像输红了眼的赌徒,命令全团余下的官兵,全部跟上他,誓与敌军殊死一搏。他避实就虚,率队绕过敌军正面,来到白马山的西面潜伏。西面悬崖峭壁,难如登天。如果被山峰的敌人发现,扔下一筐手雷,窝在山底的人就全部报销。
韦正年对身边的蓝思勤说:传我的话,是广西兵的,请爬到我身边来。
不久,爬过来二十来个人,大多黝黑矮小。韦正年用广西壮话跟他们说:你们晓得人们怎么称我们广西兵吗?
有人壮话回答:猴子。
韦正年继续用壮话说:对了。下面,我们这些猴子,就要干只有猴子才能做到的事。爬上这悬崖峭壁,编好绳梯,然后将绳梯垂放下来,让其他的战友爬得上去,向山峰进攻。
二十来个广西籍士兵听令,像猴子似的钻进草木茂盛的山麓。
蓝思勤也跟着去了。去之前,韦正年看着他,用家乡话说:怕不怕死?
蓝思勤说:不怕死,但也不想死。
为什么要去?
你命令的,广西兵全上。我还是广西都安兵,你正牌老乡,更要上。
韦正年抱了抱蓝思勤,在他耳边说:你要是活着回来,说明没有我保护,照样不死。你要是死了,我把你妈当我妈养着。
蓝思勤说:你这一抱我,等于施法到我身上了。我死不了。
广西兵进山,不久便冒头在了悬崖底。他们搭着人梯往上攀登,一层一层地搭,一截接着一截上去。悬浮在崖壁的他们,一个踩着一个的肩背上爬,像极了灵巧的猴子。
他们登到悬崖上方了,然后把编好的绳梯垂放下来。十几副绳梯结实、绵长,像流畅的瀑布。
韦正年带头从绳梯爬上去。士兵们随后跟上,个个动作娴熟,没有掉下来的,六周的练兵让他们具备了足够的攀爬功夫。
然而,志愿军从白马山西面偷袭,还是被发现了。好在334团大部已经登过悬崖,集结在了主峰的西侧下方。
为大部队搭梯开路的广西兵,又担当起前锋突击的任务。他们往上冲,往前冲。踩中地雷,没死的人继续踩,一直踩到没有地雷炸响,趟开一条取胜的路。
334团攻占了白马山的主峰,打乱了韩军、美军的阵脚。志愿军从山上山下夹击韩军和美军,打得敌军血肉横飞,最终让他们付出了相当于志愿军伤亡的代价。
历时九天的白马山战斗,是韦正年一生中经历的最残酷的战斗。他目睹了太多人的牺牲和死亡。而且有些牺牲简直是无谓的牺牲,多少年轻的生命就因为一个叛徒或卖国者,或指挥不当,无辜地死去。这场旷日九天的战斗,334团虽然伤亡不是最多,但却是这个团战史上伤亡人数最多的一次,是他韦正年副团长任上“创造”的记录,是他一生的痛和耻辱。他团里二十来个广西兵,除了蓝思勤和他,全部战死了。他刚刚认识他们这些家乡兵,名字都来不及问,就派他们攀崖开路,去完成几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务。然后,当被敌人发现,突袭提前,他又让他们去打前锋,说白了是去趟地雷。他们一个接着一个被炸得粉身碎骨,血染白马山,永远留在了异国他乡。
战后,有一次韦正年与蓝思勤喝酒时,先把酒洒在地上,祭奠先烈和先人。
韦正年说:人死了,是不是都一样?
蓝思勤说:不晓得,我还没死呢。
人总是要死的。你是狗屎运,只是暂时不死。
蓝思勤说:现在和平年代了,我要死也是老死,自然地死亡。
韦正年说:你打算活多少岁?
八十到九十吧。
你比白马山战斗牺牲的战友,我们的那些广西老乡,多活了五六十岁,甚至多活七十岁,如果你活到那时的话。
我肯定能活到超过八十岁。
你现在活着,与战友、老乡的死去相比,哪个更有价值、意义更大?
我不晓得,蓝思勤说。但我活着,至少还能回去见到我妈,我妈也能见到我。
但你也就你妈惦记你,还有谁?
没有了。有也不多。
可我们牺牲的战友们,成为烈士,却有许许多多的人记住他们,怀念他们,他们的名字和功绩,千古流芳,比如今默默无闻的你光荣,荣誉也比你将来的命都长。
但也有很多人死了就死了,还短命,谁也不记住他们呀。
这就对了,韦正年说。他兴趣提高上来,像是话才到正题。所以死亡的方式很重要,怎么去死,为什么人去死,很关键。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
蓝思勤说:你后面这句话,怎么听起来很熟?好像在哪听见过。
毛主席说的。
哦,还是毛主席讲的好。
韦正年敬了蓝思勤一杯酒,然后对这个自从跟了他后总能侥幸活命的战友加老乡说:
好好活着,等你活到想活到的年纪,就死吧。
一语成箴,蓝思勤果然活到了他期望的寿命。
2007年,就是蓝思勤等来韦正年出狱的第二年,他无憾地死了,如愿地活过了八十岁,享年八十二岁。
他同样死在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