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尚未来临，韦正年坐在冬天直接春天的门槛，看见了死亡。
他望见他将死在春天。
死亡终于要来了，那就来吧。韦正年不觉得害怕，他觉得他的这次将死，是必须要死，该死了。人生自古谁无死，没有长生不死的人。死亡是人生最后的飞翔。如果人生也分四季，四季是四个篇章或四个箩筐，那么他的人生，冬季写的是生命，装的是关于活着的故事。夏季写的是自由，装的是追求的梦想与现实。秋季写的是爱，装着爱人、亲人及自己的情感。那么，春季的篇章写什么呢，春天的箩筐装着什么呢？死亡和骨骸。
韦正年在回忆和书写死亡，他亲历了太多的死亡，需要回忆和书写。
1.屠杀
1941年的春天，发生在上岭村的屠杀，是韦正年第一次见识死亡的残忍和可怕。一百一十一口人，死于日本人的屠杀，至今回忆起来，仍不寒而栗。
抗日游击队把侵占上岭村的日本人打死了，村民们返回了村子。欢喜的人们把埋藏的没被找到食物都挖了出来，以地主韦文宝家居多，都奉献给全体村民及游击队共享。春节还没到，春天还没来，人们却已经像庆祝春节，迎接春天。确实应该庆祝，在洞里以及其他地方躲了两个来月，躲过一死，人人瘦得皮包骨，病的人差点病死，老人不想活了，小孩没有力气哭，青壮年憋得要发疯。所以，怎么着都值得吃一吃、喝一喝、闹一闹。
欢庆活动进行了两天。
游击队要走了，想留下没被打死的千惠子。这个日本女人本来是要被枪毙的，但韦正年求情救了她，还了她不让日本兵割鸟鸟之恩。如今曲终人散，这女人却是个负担和累赘。村里没有人家愿意收留她，因为养不起。唯一有条件收留的地主韦文宝，也拒绝收留，因为他不想背负汉奸的骂名。
韦正年求父亲收留千惠子。父亲指着站成一排的一家子人，说：你数一数，一共几口人？
韦正年数爷爷奶奶，数母亲父亲，数兄弟妹，数自己，然后报数：十二个。
父亲说：十二个人了，再加一个人，吃什么？睡哪里？
韦正年犯难了。他觉得吃还好办，他有很多鱼朋友，鱼朋友会舍命来帮。关键是日本女人睡哪里？他们家只有四张床，分别睡了十二个人，如果日本女人来了，睡哪张床？或者跟谁睡？还是让她跟游击队走吧。
千惠子跟游击队走了。
村里人平静、宽心地过活，像吃饱喝足冬眠的龟、蛇。
大年三十那天，日本人杀来了，浩浩荡荡，气势汹汹。
村人猝不及防，一个也跑不了。上岭村三百号人，被至少两百号荷枪实弹的日本人围得严严实实，像铁皮笼里的鸡鸭一样。
村人们都被赶到地主韦文宝家前面的广场，一个不拉，并且分户站好。如此集中和精确，前所未有。这个河岸边狭长的村子，散落的几十户，三百来号人，第一次觉得村并不大，人也不多。
只是想不到日本兵来得也太多了，几乎是一对一，但是人家拿着枪呀，还有炮，而自己手无寸铁。传说中占领宜州的日军不是才有一百多吗？如果分到各乡也就每乡最多几个，分到各村就更少了。可是，上岭村一下子就来了至少二百个日本兵，这是怎么回事？
从日本兵带来的翻译官口中知道，他们是为千惠子来的，那个日本女人。日本女人的丈夫是皇军驻宜州占领军最高长官本田大佐。本田大佐来了。
村人们望见，耀武扬威的日本兵中，唯一坐着、戴着眼镜、焦急、气愤、虚情、假意的军人，应该就是本田大佐。
本田大佐通过翻译官传达来意和要求：
你们上岭村，不久前杀害了十二个日本皇军，和一个像我一样的翻译官，抓了一个女人。你们晓得这个女人是谁吗？是我们本田大佐的夫人，夫人就是老婆。那么今天，本田大佐来，带那么多兵来，是来领夫人走的。但是现在，找不到夫人，也不晓得她在哪。那么，现在集中全村的人到这里来，是给大家一个机会，交出夫人，或交代夫人在哪里，什么事也没有。如果不把夫人交出来，也不交代在哪里，那么，每隔一刻钟，一家杀一个人，轮流杀，直到你们交出夫人或交代夫人下落为止。从此刻开始计时，你们有一刻钟，就是十五分钟，也不着急。但是一刻钟一到，不见夫人或不晓得夫人在哪里，那就要杀人了。
村人们听了，是有动静和反应，就是互相示意和鼓劲，什么也不懂，什么也不说。
一刻钟一到，日本人杀人了。
第一个杀的竟是地主韦文宝。
想必日本人已经知道，通过搜查证实，千惠子和她的随护，是住在地主韦文宝家，那么千惠子的下落，他应该肯定知道。但这个地主，像惜财一样守口如瓶，只说不晓得。
日本兵一枪打爆了地主韦文宝的头。
地主韦文宝被打死，村人们反应不大，大多继续保持沉默，就好像他该死一样。他死了也许还好。
又一刻钟过去，千惠子没有出现，也不见有人交代她的下落。
日本人抓出一个老人，一枪崩了他。
这老人是村里的老好人韦有清，韦正年的爷爷。
村人们想不到日本人动真格，顿时大乱。但再乱，也冲不出日本人的包围圈。除了见势不妙择机逃脱的韦正年。
这年春天进入九岁的韦正年，像一只野狐灵敏、快速地奔跑。日本人杀死了地主老爷，又已经杀死了他的爷爷，他必须奔跑，与时间赛跑。仿佛他只有跑过时间，争取到时间，才能尽可能地避免村人和亲人被杀。
他凭着记忆和非同常人的视觉，连夜跑到游击队的营地。他向游击队报告了上岭村面临灭村和灭门的情况。
游击队黄队长听了韦正年的报告，着急地想办法。日本人这次进入上岭村竟然有二百号人以上，而他的游击队才一百来号人，枪械又不如日本人，怎么办？
在旁的人出主意，说日本鬼子杀我们的老百姓，我们就杀本田这狗日大佐的老婆。
听了的大人们都觉得这办法好，只有这个办法。
报信的小孩韦正年却说：不行，不好！
大人们问韦正年怎么办？
韦正年说：你们打不过，只有把日本阿姨放了，日本兵见到日本阿姨，才停止不杀人。
大人们愣怔，然后醒水过来。他们谋算了一会，黄队长对韦正年说：你带日本女人回去。我们在后面悄悄跟着，不要怕。放了日本女人，日本兵还杀我们村贫民百姓，我们就和他们拼了！
接着，千惠子出现在了韦正年的面前。
韦正年看着美丽和善的千惠子说：阿姨，请你救救我们村子的人，能走多快就走多快。
千惠子点头，像是听懂了。她把木屐脱下来，拿在手上，想想，干脆扔掉。
韦正年脱掉上衣，要给千惠子裹脚，黄队长见状，找来一双女布鞋，给千惠子穿上。
韦正年带着千惠子，急匆匆地走，能多快走多快。他举着火把，是为了给千惠子照路。夜晚的风虽然寒凉，但他们都走出汗来。
约莫半夜，韦正年与千惠子到了上岭村。还没进村，就听到撕肝裂肺的哭号，飘荡在村子的上空。毫无疑问日本人杀了不少人，而且还在杀人。他拉着千惠子的手，像牵着一只羊，使劲地跑。
日本人要的人出现了。他们停止了杀戮。但是，广场上已经尸陈如山，血流成河。在那堆尸体里，每家都有死人，多达两个以上了。韦正年看见他的家人，又少了奶奶，还少了两个弟弟。他扑到那尸堆，想从里面找出奶奶、爷爷和弟弟。但死的人实在太多了，他一个也找不出来。
千惠子看见上岭村人，因为她死了那么多人，她上去打了丈夫一巴掌，然后拔出丈夫身上的手枪，企图自杀，但被拦住。她转身向着死者，向着活着的村民，依次下跪、叩头，致哀和谢罪。
随后的游击队里，有几个上岭村的队员，望见村人的惨状，还没得到命令，就从掩体冲出来，呀呀喊打。其他队员也只好跟着冲锋。
日本兵并不恋战，留下一些人做掩护，撤退了。
天放亮了，情状更加惨不忍睹。被杀的人一字排开，一百一十一具尸体布满了整个场子。果然没有一家不死人，没有活着的家人不哭。人们守在自己死去的亲人身边，绝望和无助。
韦正年与活着的家人，为死去的爷爷、奶奶和两个弟弟擦拭血污、更换衣服。樊耀庭先生和他们在一起，像是一家人。孤家寡人的樊耀庭，从日本人集合村民的开始，就被韦正年悄悄拉了过来，安插在家人中的最里面。他因此保全了性命。
这是春节，正月初一，本应该辞旧迎新、送冬闹春的日子，上岭村却遭血洗，遭灭顶之灾。本应该吃团圆饭、开年饭，却生离死别。本该年后播种的田间地头，正用来埋人。
一百多个新坟，兀立在村子，伤悲了往后许多年的春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