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卷 4儿和女
书名:四季书 作者:凡一平 本章字数:7566字 发布时间:2024-08-01

在韦正年的人生中,他获得的爱,没有比1982年秋天更有丰收了。

这年秋天,他隔阂二十年的儿子和女儿,相继回来,认他这个父亲。

首先回来的是儿子韦江上。他离开父亲的时候不到两岁,再见父亲,将近二十二岁了。

他是穿着解放军制服来见的父亲。一年前,行将大学毕业的他,应征入伍。他服役的部队,就驻在南疆广西的宁明县。这年,中国和越南的战事仍然没有结束,本属于宁明的法卡山,得而复失,失而复得。他所在的营连,便守在法卡山的前沿。他是四连二排副排长。在防御作战中,他身先士卒,击退了敌人的一次进攻。由于他的机敏和设计,两次成功地击溃了敌军的偷袭。但是,在一次“拔点作战”中,他受了伤。一块弹片削掉了他屁股一大块肉,然后住进了医院。

在医院养伤的日子里,韦江上开始研究父亲。他知道自己的父亲是解放战争和抗美援朝战争赫赫有名的英雄,在军史里很容易就能查到。父亲的英雄事迹,韦江上耳熟能详,却不是他最感兴趣的。韦正年身经百战而毫发无伤,这才是他感兴趣的,他要研究就研究这个。一个亲历战场亲手杀敌无数的士兵和指挥员,却从来没有受伤,这是一件很神奇的事情,他是怎么做到的?而作为他的儿子,当兵不到半年,作战四次,就被削掉了接近半边屁股。这是奇耻大辱,至少让人笑掉牙齿,如果被人知道他是战斗英雄韦正年的儿子的话。他不配做战斗英雄韦正年的儿子,尽管他也不认这个战斗英雄的父亲。他将近二十年不见父亲了,自从随母亲去了上海。他相信外祖母的话,是父亲抛弃了母亲、姐姐和他。这完全有可能,想起父亲在汽车上推开他们姐弟跳下车的那最后一幕,韦江上依然耿耿于怀,伤心无泪。在他的心目中和外祖母的告诫下,父亲就是个冷酷的混蛋和小瘪三。父亲骗了母亲,也害了母亲。许多年来他认为这就是事实。但随着他长大,考上大学,尤其是参军后,他逐渐觉得真相不是这样,有可能正好相反。父亲那么做,正是因为他爱母亲,也爱他们姐弟。母亲至死都不让他们姐弟俩改姓更名,或许也说明了是外祖母在撒谎。不管是什么,认和不认,他都是他韦江上和姐姐韦新梅的父亲。他们姐弟的身上流着父亲韦正年的血,军人的血。他为什么参军?姐姐找的男朋友为什么是军人?就能说明一个问题:他们的血脉、基因与父亲息息相关,不可能不受父亲的传承和影响,哪怕隔离千山万水,经年不往,父亲不仅摆脱不了,反而觉得越来越亲近了。尤其是现在,韦江上就在广西,与父亲离得不远。他仿佛闻到了父亲的气息,与自己身上的是同一个味道。父亲像一匹老狼,在等待他的狼儿子。

韦江上从南宁的303医院出去,在南宁汽车站坐车,前往凤江县,去看父亲。他已经知道,父亲在1979年获得了平反,先是官复原职凤江县县长,如今是县委书记。

初秋的桂中地区,降着暴雨和冰雹。汽车穿过雨幕和冰弹,到达凤江县城附近,被洪水阻断了去路。旅客们全部下了车。屁股还没痊愈的韦江上,一瘸一拐地往前走,像个不退伍的残疾军人,不是像,确实是。他走到县城边上,望见凤江在涨水,溢出堤坝的水朝着江两岸的城区漫灌,情势十分危急。有数千人在密锣紧鼓地加筑堤坝,像围护巢穴的蚂蚁。他想这人海里可能会有父亲,一定会有。他加入了筑坝的民兵大军。

雨仍在下。在雨中,韦江上站在长蛇般的一队行列里,在传递物资,主要是沙袋。他在洪水已漫出的堤坝边沿,在争分夺秒运送物资的队伍里,仿佛是在战场与战友中间。只不过此刻的敌人是洪水和即将到来的洪峰。他大概知道,如果不在洪峰到来前加筑好堤坝,洪水就会肆虐,甚至堤坝就会崩溃。如果溃坝,那后果将不堪设想。他担心,为凤江百姓,也为父亲。然而他发现,身边的人并不紧张,他们虽然干活很努力,但仍然有说有笑,神情淡定得很,像是事不关己的雇佣的民兵。但中国显然没有雇佣兵,他们肯定是当地的干部、工人和市民。那么他们为什么淡定?

韦江上试着问身边的一个人:你为什么不害怕?

这个人说:有猴子爷在,怕什么,只管干活就是。

他疑惑说:猴子爷?谁是猴子爷?

这个人递过沙袋,顺便看了韦江上一眼,说:猴子爷就是韦正年,县委书记。你不是我们县的武警?

韦江上说:我刚来。为什么把县委书记叫猴子爷?

这个人说:因为他聪明又能干呀。二十几年前,他在这当县长的时候,就修堤坝了。前几年他又回这里当县长,接着当县委书记,又继续修,把堤坝加高、加固,才有现在这个样子。不然,像今年洪水这么猛,早就溃坝了。

韦江上点头,表示会意。他说:那……猴子爷,今天在不在这里?

这个人说:肯定是来过,但现在不一定在。他是县委书记,用不着跟我们一起扛大包的,领导有方就好。就像你们部队的高级指挥官一样,只要运筹帷幄,指挥得当,不需要上阵拼刺刀,对不对?

韦江上说:县委书记,级别也就相当于我们部队的团级干部。

这个人说:但在我们地方这里可不一样呀,县委书记,一方诸侯,权力大得很,责任也大。像猴子爷,遇到这么严峻的情况,再聪明能干,我估计是至少一星期不睡觉了,睡也睡不着觉。

雨继续下,雨中的人们仍在苦干加巧干,劲头十足而且有条不紊,不像是民兵,而更像是正规军队训练有素的士兵。

天上电闪雷鸣,地上的人们忽然慌乱了,因为一个消息传来:韦书记倒下了,正在县医院抢救。

韦江上听闻,开腿就走。他一路询问医院在哪里,然后一瘸一拐地朝医院方向去,像是自己去治伤的伤员。

当他赶到医院,只见医院内外聚满了民众,都忧心忡忡。韦江上能判断人们的这种神情,与父亲有关。他挤进众人里,然后从另一头钻出来。在急诊部,他被人阻拦不让进。他说:

韦正年,我是他儿子。

韦江上进去了。

在少数人在场的治疗室,韦江上看见一个五十岁的男人,坐在病床上。他的手臂插着吊针,吊瓶的导管在点滴地输入药水。他脸色发青,眼睛却是通红的血丝。而且,他正在朝面前站着的人发火:

一个人都不要看我,不准来。我说过没有?我得病的消息也不准传出去,我也说过了吧?是谁传出去的?啊?军中不可一日无帅,你们懂不懂?我韦正年倒下了,县委书记不行了,这不是动摇民心吗?你们看看,外面来那么多群众,来了也不许看我。告诉你们,继续传出去,明天就会像流感瘟疫一样!

在韦江上眼里,这个发火的男人,无疑就是父亲,他即使想认此刻也不能认的父亲。

父亲叫来护士,要护士拔掉针管。他急着下床。

父亲说:我去堤坝。我要在那里出现。

大家劝他不要去。他说:大敌当前,洪峰就是敌人,堤坝就是前线,是阵地,人民群众就像士兵一样在那里奋战。洪峰就要到了,仗要打起来了,哦,指挥官先倒了,传出去像什么话?而且已经传出去了。造谣!谣言是要害死人的!你们说,我不出现行吗?

一个像副手的人说:书记,你可以去,但吊针不能拔。

父亲坚决要拔,他说:不拔掉吊针,那人们就以为我真病了,或者以为我装病。一定要拔。我就是没病。

拔掉针管的父亲,直接穿上外衣和外裤,离开治疗室和急诊部。

在急诊部外面,他从来看望他的民众让开的路走过,也走过民众中间,然后上车。

落在后面的韦江上听到民众议论:

猴子爷八成是玩命,要么是疯了。

他老婆子女要是在,管着他,他就走不成。

他没老婆,没老婆,自然就没子女。

不可能,这么牛逼的男人,怎么可能没老婆?肯定有。

听说是死了。

死了可以再娶呀?你怕没女人愿嫁给他?

那可能是没空。他那么忙,又那么拼。

听着民众议论父亲,韦江上隐隐感觉有一种自豪的情绪,油然而生,像柔和的火苗,在暖他的心。

当韦江上又来到堤坝,他望见父亲已在坝上,还在坝上。他移步上坝,靠近父亲。

父亲在坝上,在人们的注目中,指指点点。他那么有吸引力和魅力,像指引航路的灯塔。

风吹过,父亲的外衣被风掀起,露出医院的病号服,内裤也露出一点。蓝白相间的条格服,在父亲的身上,在发现它的人们眼里,似乎才是鼓舞人心的旗帜。

天色已暗,雨停了。人们守在已加筑完成的堤坝上,盯着滔滔的江水。这时多数人已经撤了,留下来的就是应该和必须留下来的人。

父亲定定望着上游,说:来了,我看见了。

大家惊诧,都知道韦书记指的是洪峰,但大家都看不见洪峰,他是怎么看见的?

留守的人们迅速地各就各位,严阵以待。人人屏住呼吸,除了流水声,堤坝静极了,像开战前的阵地。

洪峰到来了。它像海浪汹涌而来,也像天上黑厚的云层滚动而来。它越逼近越像巨兽,张开血盆大口,冲撞和啮咬着堤坝。它仿佛想,不是仿佛,是肯定想在此停留,扩散它的势力,施放它的淫威,所以它要在凤江县境内的堤坝开个口子。它持续地攻击,狂怒地叫喊,像魑魅魍魉的军团在全面进攻高筑的城墙。但它再怎么凶猛,堤坝就是岿然不动,固若金汤。它见大势已去,收回了它的锋芒,向下游冲去。它本想占领的地方,变成了路过。

人们欢喜雀跃,庆祝抗洪的胜利。

韦江上看见父亲也很高兴。他挥举拳头,高喊了一声:“可以了,他妈的!”然后只见他突然不动了,也不吭声了,僵硬在那,像一棵树。接着,又见他

突然松动,趔趄着步子,这是晕眩要倒下的节奏。

韦江上呼喊一声:爸!

他一边喊一边飞跃过去,屁股疼得仿佛要开裂,他还飞跃。他的最后一跃,托住了后翻倒下的父亲。

父亲在昏迷后第二天苏醒,出乎医生的意料。从南宁请来的省级医院的医生刚到,正准备做手术,患者就醒了,而且耳聪目明,像什么事没有一样。

韦江上更是惊喜万分。他原以为父亲很难醒过来了,即使醒过来,也会脑残。县里医生说,父亲是因劳累过度诱发的脑溢血,而且是二度发作。因为症状严重,还不能移动送大医院,只能请大医院的医生来。这不是问题,父亲在抗洪第一线昏倒,已惊动自治区的领导,并已做出全力抢救的指示。

在父亲醒来之前,韦江上一直守候在他身边。韦江上始终握着父亲的手,跟他说话。韦江上二十年没有跟父亲说话了,严格来说,是从来没有说过话。因为与父亲分别的时候,他还小,不到两岁,还不会说话,仅仅会叫妈妈,爸爸还不会叫。他第一次呼叫爸爸,是昨天晚上,父亲晕倒的时候。那一声“爸”呼叫出来,痛彻心扉,像是一艘被卡了多年的巨轮终于开闸通过大坝。只是父亲没有听见,他肯定听不见,因为那时候他已经晕了,快倒下了。父亲昏迷之后,他对父亲说的话,基本只是呼叫。他呼叫了一夜的“爸爸”。他以为父亲也听不见,又以为父亲能听得见,所以他持续呼唤,像战场危急关头的士兵呼唤炮火一样。

父亲的苏醒,是个奇迹。这是省级医院来的医生说的。像他这种不治自愈的重症脑溢血患者,是百万分之一,也就是说从来没遇到过。然而,这种不治自愈的情况,在父亲身上曾经发生过。韦江上曾经听母亲说,父亲五岁的时候,患了九个月的痢疾,已被送去山洞等死了,最后还是活着自己走了回来。那么,父亲这一次的神奇复活,儿子是亲眼见到了。好命大的父亲。

韦正年从手术室转回了病房休养。他真真切切看到了儿子韦江上。二十年不见的儿子,卧蚕眉大眼,穿着军服,活脱脱像他年轻的时候。他现在已准确知道,昨晚他晕倒的时候,是儿子托住了他,然后将他平放,并做了简单的施救。实际上,当时他已经知道。他听到“爸爸”的呼叫,那声音让他心颤,似乎是也巴望是儿子叫他,他想转身证实或确认,于是转身,就变成仰身后翻。昏迷中,他似乎听见儿子一直在叫他“爸爸”,一直叫,像一只恋树的鸟在树上急切地叫,悲情地叫。他意识就是儿子,所以他在心里念想决不能丧失意识,因为丧失意识就是丧失儿子。他还似乎感觉到儿子一直在握他的手。儿子的手在放电,电流正进入他的体内,直通五脏六腑、七窍八脉,只有血脉相亲的人才能这么互连互通。只要确定电流来自儿子,他百分百能活回来,康复如常。

他的意识和感觉得到了应验,的的确确、真真切切是他的儿子。

在只有父子俩的病房里,他控制自己不哭,像儿子一样,他看出来儿子也在控制自己不哭。父子俩相视着,他笑,他也在笑。

父亲说:疼,你还笑。

儿子说:疼?我不疼。

你笑的时候,嘴角是歪的。疼得很厉害。

儿子吃惊父亲的观察力,说:这你都能看出来。

受伤多久了?父亲说。

你怎么知道我受伤?

还好,伤的只是屁股。

儿子彻底懵了。

父亲说:你只有半边屁股坐在凳子上,所以我知道你另一边屁股受伤了呀。

儿子看着精明的父亲,服软下来,自愧弗如。他大概明白,父亲为什么身经百战而毫发无伤了。但是他还要问:

爸,你打了那么多的仗,为什么从不受伤?

父亲说:天晓得。我也不晓得,我打仗比别人勇猛、拼命,就是不受伤。

难道你会躲子弹?

那倒是,我能看见子弹朝我飞来,然后躲开。

儿子没想到父亲这么回答,说:想不到你还会吹牛。

你是大意受的伤,作战不能大意,更不能轻敌,父亲说。他转移话题,你前面可能打了几个小胜仗,所以麻痹大意了。

父亲说的又全对,仿佛看过儿子的自我检讨一样。儿子说:你怎么看见洪峰?我们都看不见。

父亲说:我看得见。这个我教不了你,也传不了你。

可我是你儿子。

是,没错。

你还能教我什么?或传给我什么?

父亲看着是军人的儿子,而且是经历了浴血战场的儿子,说:我身上有的,你身上也已经有了。

除了火眼金睛。

父亲指了指自己鼓胀的像青蛙眼睛一样的眼睛,说:我这眼睛不是生下来就这样的。它不是父母给的。

所以这么多年,你也给不了我们什么。儿子说,他想起伤心的过往,然后马上觉得说错了。对不起,我不该说这个。

父亲说:我不能去上海看望你们,我感到很抱歉。但我不想解释。

妈妈去世很多年了,你知道吗?

知道。

你怎么知道?

因为,你妈妈不再给我写信了。

她是跳江死的。黄浦江。

是因为抑郁症吗?

可抑郁是怎么形成的?是因为我,还是因为你?

我认为是因为我。你妈妈怀你的时候,是我最苦恼和脾气暴躁的时候。生你的时候,是我境况最差的时候。

你们不该生我。不然,妈妈就不会死。儿子说,父亲的主动担责,也让他学会了担当。

我们都爱你,非常爱你。

你唯一一次去上海看我们,送我的一把枪,我还留着。

父亲一度与儿子分开的手,又放回儿子手上,像是感觉儿子需要,他也需要。他的手握着儿子,儿子的手也握着他。他如释重负,像是完成了一件比守住堤坝更重要的事情。他浑身舒畅,说:

你姐姐好吗?

儿子说:我会告诉她我受伤了,让她到广西来看我。

父亲看着其实也灵精的儿子,这次眼睛含着泪水,只是仍然控制,不让泪流。


女儿韦新梅到来的时候,虽然也是秋天,但比儿子韦江上那时候来,天色和气候要爽朗许多。小城风和日丽,山秀江清,像极了女儿她妈当年到来时的景象。

女儿新梅也像极了她妈。她默默地站在县委办公楼前,不声张、不着急,像一株叶绿花红的树,在等韦正年,她的父亲。

韦正年走出办公楼,一眼看到这个优雅、沉静的女孩,一定是女儿新梅。除了穿着,她的样貌跟何菊几无二致。

他向她走过去,内心激动无比,步伐细碎和急促,完全失去了一个地方长官应有的矜持和从容,倒像是权贵的附庸或明星的粉丝。

他果断地招呼:新梅!

韦新梅看见一个男人,温恭、快步地向她走来,面部堆满了笑、慌张和奉承的神态,她不敢肯定这就是父亲。即使他叫了她的名字,她还是不太能肯定。

她说:我是韦新梅。

韦正年一愣,恍惚了一下,旋即灵醒过来,说:我是爸爸呀,韦正年。

韦新梅的眼睛一瞪,眼泪瞬时就冒出来,快于她的呼叫:爸。

他们就地搂抱、啼哭,在县委大院,在苍翠的云松树下。有好长一会,他们只仅仅搂抱,只知道哭,像两个哑巴,通过搂抱和哭来表达彼此的想念、委屈、爱与和解。父亲的胸膛和肩胛雄厚、坚强,他的哭声苍劲、凄凉。女儿的头发、脊背柔顺、秀美,她的眼泪寒冷、晶莹。

终于知道说话了。结束拥抱的父亲退后一步,像是为了方便女儿看他,他也要好好看女儿。他看着在看他的女儿,说:

那么多年,我大变样了,开始你认不得我来吧。

女儿说:那你怎么认得是我?

你像你妈。

你的相片像弟弟。人不像弟弟了。

我老了。

你开会吗?女儿说,她认为父亲下楼是去开会,因为她没有通知任何人。弟弟虽然知道她来,但不知道她哪天来。

父亲说:走,我们回家。

父亲的家就在县委大院里,两室一厅,很小,摆设也很简陋。墙壁斑驳,一张照片却很醒目。韦新梅认出,那是父亲、母亲、她和弟弟在上海照的全家福。超过了二十年的照片,不断地翻晒、挪移,仍然历久弥新,像一幅不腐的画作。房子里冷冷清清。厨房及厨具挂有蜘蛛网。房间及床上只有男人的衣服和一个枕头。看出来这是没有女人的父亲的家。

父亲一进门,请女儿去房间休息,他张罗着要做饭,但发现没有菜。他要去菜市买菜,女儿要求跟着去。

县委书记去菜市买菜,有人认出来了。闻听的人都朝着这么寻常的大官望过来,发现他身边还有个漂亮的姑娘,猜想或肯定是他女儿。女儿挑菜,他付钱。但卖菜的人坚决不要他的钱,他坚决给。推来推去,像是要打架。于是,只见姑娘选完菜后,县委书记丢下钱就跑。

父女俩买好菜回家,父亲撸起袖子,又被女儿撸下来。女儿说:我肯定我做的比你做的好吃。

父亲一边看着女儿做饭做菜,一边了解女儿的情况。他断断续续知道,女儿北京大学本科毕业,直接考了本校的研究生,还在读。男朋友是一名副营级军官,驻地在河北保定。父亲一惊一乍,那不是三十八军吗?和他是一个部队。他问女儿和男朋友是怎么认识的?女儿说总之不是在做报告和听报告的时候认识的,因为他不是英雄,她没机会见英雄。父亲说将来结婚后怎么办,他去北京,还是她随军。女儿说他不是你,我也不是我妈。父亲被高智商的女儿回敬得有些摸不着头脑,只好不再问,专心看女儿做菜。

女儿做的饭菜是比他做的好吃,毋庸置疑。他光顾吃菜,不喝酒,因为菜是女儿做的。女儿看着父亲面前有酒的酒杯,说:你怎么不喝酒?

父亲说:不喝。多吃菜。

喝酒我才能为你斟酒。

父亲一听,赶忙把酒喝了。

女儿为父亲斟酒、夹菜,悉心和体贴。父亲喝着吃着,不时闭着眼睛,很享受的样子。

女儿说:你怎么不再成家?

父亲说:你们回上海后,我结了一次婚。

女儿故意扫了一眼没有其他女人的房子,说:人呢?

不在。

离了?

死了。

怎么嫁给你的女人,都被你克死?女儿说,她立即意识这话过火了,对不起。

父亲说:所以,我到此为止,再也不婚了。

什么时候的事情?我是说,阿姨去世多久了?

1969年。

我们走后第七年。

对。

女儿看着五十岁却已丧妻多年的父亲,又低着头,说:刚才我的话,你不要迷信。我是瞎说的。

父亲说:你和弟弟,回来认我这个爸爸,其他的,我统统不需要了。

可是我们不能长期在你身边呀,谁照顾你?

我好得很,不用照顾,父亲说,他忽然想起什么,你这次回来,有时间去上岭吗?

女儿一愣,说:上岭?

就是我们祖籍、老家呀。你还有爷爷奶奶在那,伯伯在那,很多堂哥堂弟堂妹也在那。

女儿说:我会去的。这次我是被弟弟……弟弟跟我说,他来看过你了,所以我也要来看你。但只请了四天假,坐车来回要用三天了。

父亲看着心事的女儿,说:

谢谢。

确实,这个亲情涌动的秋天,太值得感谢了。它给韦正年带来了太多的欣喜和慰藉。它大恩大德,让韦正年残缺的亲情,得到了回补,或者偿还。它让女儿和儿子,加倍地爱他。

在以后的还有许多年的岁月里,韦正年的女儿和儿子,还会来看他这个起起落落的悲欢人生的父亲。不管父亲是福是祸,他们都来看他。去上岭看他,去监狱看他。他们的每次探望,都让孤单的父亲,不感到孤单。

而且,他们总是在秋天出现。就像人们总是在秋天收获一样,亲情和爱只在秋天成熟金黄,硕果飘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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