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正年爱的失去与获得,总是与秋天有缘。秋天仿佛是他爱的克星,又是福星。
郑雅琴与韦正年的情缘,在1964年正式到来。她在这年秋天进入他的生活。
韦正年和郑雅琴的故事,比他们的情分,开始得还要早。
他们上一次见面,是将近四年前的冬天。时为省报记者的郑雅琴受派来到凤江县,在时任凤江县长韦正年的陪同下,对该县的饥荒及饿死人情况进行调查。她回去后,写了一篇内参,她在内参里,根据韦正年的授意,提出了解散公共食堂、开放自由市场等建议。随着韦正年的“倒行逆施”受到批判和贬谪,郑雅琴也受了牵连。她被劝离省报,调去自治区文联,当图书资料员。
如果继续追溯,还要更早。根据郑雅琴的回忆,那得从1940年算起。在躲避日本人的山洞里,一个雇农的儿子,他勇敢机智的行为,给一个地主的女儿,留下了深刻的记忆。只不过这个雇农的儿子对她却没有印象,他那时候是小英雄,不可能记得帮助过的所有人,就像他后来成为大英雄后也不记得所有的听报告的听众一样。
但郑雅琴对韦正年念念不忘,有关他的一切,她都想知道和努力去知道。
她知道他因武断解散公共食堂、开放自由市场等行为,受到批判和遣回原籍。她知道他离了婚,有两个孩子。她知道他单身在菁盛公社。她知道他过得很苦,心苦。她知道他不知道她当下的情况。她知道他不知道她想他。
这年秋季的某一天,她去看他。她从南宁坐车到都安县城,再转车去菁盛。整个白天,她都在乘车、等车和转车。但她没有感觉麻烦和累。
到达菁盛公社,已是晚上。她问了韦正年的住处,然后过去。门是开的,屋里却是黑咕隆咚,什么也看不见,但是有动静,是碗筷、杯子移动的声音,像猫嘬食或鬼闹屋。她害怕,不敢进去。
屋里传来一个声音:怎么是你?
她从声音能判断是韦正年,大松一口气,像漂泊的船终于到岸的感觉。是的,是我,她说。
屋里亮了,是煤油灯的光亮,仿佛是专门为她点的。
请进来。韦正年说,他手里端着煤油灯。
郑雅琴进屋,立即遇见一个小方桌。方桌上有半碟花生、两条小鱼,还有一个大酒壶、一个口盅。能看出来,他刚才在喝酒。小方桌过去,是一张床。床上乱七八糟,有扔的外套,有包,还有书,推放在黑色的蚊帐里面,像个五味杂陈的老鼠洞。
再看韦正年,比屋里和床上更乱、更糟。他蓬头垢面,胡子拉碴,穿着破衬衫和粘泥的裤子。裤脚还是卷起来的,像是一天都在外边干活,回来也不记得将裤脚放下。入秋了,他还穿着凉鞋。看着他的样子,她心酸。
韦正年拉过屋里唯一的椅子,请她坐下。然后他想给她倒水,发现热水瓶是空的。于是他忙烧水。炉灶也是在同一个屋里,还有水缸。水缸的水已经到底,他用水瓢舀水,得伸进去很深,能听见水瓢触碰缸底的声音,像敲鼓。
炉火已燃。烟雾从烟囱排出房屋的瓦顶,但不是全部。泄漏的烟雾就在屋里缭绕和发散。现在她明白他的蚊帐为什么是黑的了,为什么开着门。
韦正年终于可以稍坐下了。他从小方桌边拉过矮凳,坐在郑雅琴对面,看着风尘仆仆的她,说:你怎么来了?
郑雅琴说:我来之前,你为什么不点灯?
韦正年说:我不用灯。
你睡了,刚才?
没有。我在喝酒。
黑灯瞎火的,你能喝酒,夹东西吃?
我看得见。
我站在门口的时候,也还没有点灯,你怎么知道是我?
我看见是你。我还认得你。
郑雅琴听了,就觉得特别奇怪,再一想,还是觉得奇怪。她说:我想起来了,当年在山洞里,你夜里进进出出,也不见你点灯、拿着火把,你是怎么看见路的呀?
韦正年说:我看得见。
你真神。
韦正年苦笑一下,说:你来我们这,采访?
我已经不是记者了,郑雅琴说,在你不当凤江县县长后不久,几乎是同时。
韦正年愣怔,联想到了什么,说:是我连累的你吗?
我乐意。
你晓得我在这?
我虽然不是记者了,但嗅觉还在。
我该怎么……补偿你?
补偿?
我感到很抱歉,你因为我受到的牵连。
我不是来找你要补偿的。
那我想想……韦正年说,他想。你这次来,是要回上岭,路过公社,顺便来看的我,对不对?
郑雅琴说:上岭我一个亲人也没有了,房子也不是我家的了,回去干什么?扫我父亲的墓,还没到清明节。
你这个时候想起我,来看望我,我真高兴,韦正年说,他目光如炬,仿佛能看透她的心思。
你请我进来,请我坐下,我也很高兴。她说。
锅里的水开了。韦正年拿过喝酒的口盅,把酒喝掉,然后舀起半盅开水,摇了摇,再把水倒掉。他把烫过的口盅重新舀起半盅水,递给郑雅琴,说:小心烫,等稍凉了再喝。
郑雅琴握着口盅的双耳,觉得暖乎乎的,暖到心窝。
你还没吃饭吧?肯定还没吃。韦正年说,他又动起来,重新做饭。
郑雅琴阻止了他,她指着小方桌上的花生和鱼,说:这不是有现成的嘛,就吃这些。
韦正年说:不行,这哪成?你远道……
我只想喝酒!郑雅琴打断说,她起身,把口盅里的水倒掉,然后把盅往小方桌上一搁,捧起大酒壶,将酒倒满一盅。接着,她把一个矮凳移到小方桌边,坐下,对在一边动也不是不动也不是的韦正年说:你过来呀。
两个孤男寡女喝上了。他们共一盅酒,他喝一口,递给她,她喝了,递给他,像传接力棒一样。他们使劲地喝,拼命地喝,不甘落后,不服输。在郑雅琴到来之前,韦正年已经独自喝了半盅,现在与郑雅琴对口喝,貌似不公平不公正,但他是男人,不和女人计较。再说,一个人喝酒有什么意思?只是借酒浇愁。有人来陪着喝酒,那才叫开心。何况今夜陪他喝酒的是什么人?一个美女,或者说是一个金枝玉叶的女人。不管她遭遇了什么,在韦正年的印象和感觉中,她就是一个高贵的女人,可望不可即的女人。而这样的女人,此刻却近在眼前,触手可及。他能揣摩得到,也能看清楚,她是带着爱来的。她爱他。可是,他能接受吗?或者说可以接受吗?他当然想接受,可是不能,也不可以。他不害怕自己受伤害,而是害怕别人受伤害。他已经伤害了一个女人,不能再让另一个女人受伤害了。所以,最可行之计,是把自己喝醉,也希望郑雅琴醉。
一盅酒喝完了。韦正年说:再来一盅?
郑雅琴说:好。
再上的一盅酒喝完了,韦正年说:还来吗?
必须!郑雅琴说,她飒爽英姿,像枪林弹雨中无所畏惧的女英雄。
一盅。接着又一盅。
韦正年低着头,说:我不行了。
郑雅琴说:男人,不能说不行。
我真不行了。
你是男人吗?
我不是男人。我连一个家都照顾不好,保护不了,韦正年说。他忽然借题发挥。我好端端的一个家,说散就散,不散也得散。我的儿子,女儿,我……不配做他们的父亲。
话还没说完,他就呜呜地哭了起来,一把鼻涕一把泪。
郑雅琴拿出自己的手帕,帮他擦泪,再擦鼻涕。不哭,哦?她说,你是男人,在我心目中,你是顶天立地的男人。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既然哭了那就哭吧,哭个痛快。
韦正年止住了哭声,也停止了流泪。他身子一歪,眼看就要倒地,被郑雅琴接住。因为沉重,郑雅琴一屁股挫到地上。她硬撑着坐起来,调整伏在她身上的另一个身子。她的腹部垫着韦正年的头肩,像枕头一样,枕着一个貌似坚强其实柔软的男人。她抚摸着他的毛发和面额,说:
我知道你很难过,所以我来了。在你往后的日子,接下来的人生,我愿意陪着你。路,我们一起走。苦难,我们一起承担。有福报,我也要和你分享。你目前这种境况,需要我陪着你。我愿把我的爱给你,我也爱你。不瞒你说,我从我六岁就爱上了你。只不过后来我先离开上岭村,然后是你离开。我们没有机会再见,也没机会表白。现在有机会了,我来向你表白。我希望你接受我,求你不要拒绝我。因为我也好想找一个百折不挠的肩膀靠一靠,想找一个智慧的头脑补一补,开开窍。我要找的肩膀和头脑都集中在你身上。你让我做什么都行,我都愿意。哪天你要是烦我了,厌倦我了,叫我离开,我就离开。……
仗着酒壮胆的郑雅琴一股脑儿说了一大通情话,像下了一场绵绵春雨,却没听见韦正年回应。他像一根不再发芽的木疙瘩,无动于衷。她捧他的脸,摇了摇,还是没反应。定睛一看,他嘴巴是张开着,却不说话,原来是醉过去了。
其实也醉了的她,拖着比她更醉的韦正年上床。她坚持用热毛巾给他擦脸和抹脚,给他盖上被子。然后,她实在累和困得不行了,也上床,合衣躺在他身边。她依偎着他,在他的鼻息中休憩,像忠诚于主人的一只猫。
他们都意识到同床,是在次日上午。韦正年先醒来,因为他听到了敲门声。他睁眼、起身,看到了身边和衣而卧的郑雅琴。他只是愣了愣,没有吓一大跳,像是想起了是什么情况。他从郑雅琴的身上翻过去,下床去开门。
敲门的是公社革委会主任和他随后的一帮人。韦正年看见他们像是来看戏,也像是来演戏。
你们这是……韦正年说,他站在门口,像一堵漏风和漏光的墙。
公社主任不回答,他从韦正年的腋窝朝屋里望,看见一个正在起身的女人。他喜上眉梢,像是追踪的猎人发现了并即将逮住的猎物。他要求韦正年让开,放人们进去。
韦正年不让,说:你们想干什么?
我们是来捉奸的,公社主任说,我接到举报,你和某个女人通奸。所以我们到现场捉双来了。
韦正年把腿叉得更开,双脚抵到了两边的门框。他的一只手掌竖起,另一只手掌抵挡着公社主任的胸口,像是一位高僧在发功。且慢,他说。
韦正年接着说:请问,什么是通奸?
公社主任说:通奸就是一个男人和一个不是自己老婆的女人睡在一起。
都穿着衣服,动都不动,也算?
算。谁相信你不脱衣服,动都不动?你们事后把衣服穿上的呢?只要是同居一屋,睡在一张床上的,就是通奸。
韦正年的手继续挡着,说:如果两个人是谈对象呢?一个未嫁,另一个……没有再娶。都是单身?
公社主任迟疑,说:那也不行,但性质比通奸要小一点。
这时郑雅琴来到了韦正年身后,她揪着他身后的衣裳,像是一个危境中的人来了后援。
韦正年索性闪开,把身后的女人搂到身边,公示于众人面前,说:她叫郑雅琴,是我的对象,我们是要结婚的。
不结婚先睡在一起,先斩后奏,也不对,公社主任说。他的态度缓和了一些,气焰没那么嚣张了。
我们今天就结婚,韦正年说,她就是来和我结婚的。她昨天来晚了,半夜才到,所以没来得及报告。公社又没有招待所,所以只好在房间呆着。她睡床,我……睡地面。等天亮了,我们就去登记结婚,补结婚证,怎么啦?
面对一股子英雄气概的韦正年,公社主任退让了。他刚才硬碰的,的确是疯子和英雄,曾在战场上杀敌无数,曾在仕途上勇跳悬崖。他曾经的荣耀和官职,比自己不知要大多少倍,高好几级。韦正年仍然是一块石头,或者钢铁,而自己只是一枚鸡蛋。公社主任这么一想,说:只要你们结婚,那就没事。
公社主任和随从撤了。他们兴致勃勃地来,也兴致勃勃地离去。韦正年心里明白,这些人为什么离开也兴高采烈,因为他们等着看他和郑雅琴结婚,或者不结婚。如果他耍赖,不和郑雅琴结婚,那通奸的罪名或帽子,仍然要戴在他和郑雅琴的头上。
韦正年和郑雅琴在房间里,面面相觑。
刚才我讲的话,你都听见了?韦正年说。
听见了。郑雅琴说。
我们去结婚吧。
你愿意,真愿意,我们就结婚。郑雅琴说,她认为韦正年刚才在别人面前的表态是被迫的。
韦正年说:我们必须结婚。哪怕结了以后,再离。
你不愿意,就不结。
目前这种情况,只有结婚,马上得结。
我不在乎名声,也不在乎名分。郑雅琴说,她意识到韦正年急于和她结婚,是为保护她的名声。
我在乎。
在乎谁?
在乎你。
郑雅琴看着说在乎她的韦正年,说:除非我昨晚对你讲的那番话,你全听着了,而不是醉了没听见。
韦正年说:昨晚我没醉。
那你是听着了?
韦正年眨了眨眼,说:我不糊涂,也不会做糊涂事。
郑雅琴持重的脸和眼睛,舒展和明朗起来,像有阳光照耀的湖水。她得到了她想望的温暖,或者即将直接拥有一个太阳。韦正年是她的太阳。
他们在公社登记结婚,特事特办。韦正年与何菊离婚,是去县城办的手续,因为他不想让公社的人或亲近的人过早知道。他如今与郑雅琴结婚,却必须在公社,让人早知道。延迟和尽早,都是为了他爱的女人和爱他的女人,受到解救和保护。
那么迄今为止,韦正年就有两次婚姻了。第一次婚姻开始于他志得意满之时。第二次婚姻,缔结于他落难困顿的年代。如果说第一次婚姻是瓜熟蒂落的话,那么第二次婚姻是从天上掉下馅饼。又如果说他结束第一次婚姻是为了让他爱的女人解脱痛苦,放爱一条生路,那么说第二次婚姻则是为了一个爱他其实他也想爱的女人,有名声和名分。毫无疑问,他的前妻和现任妻子,都是可爱的女人,漂亮的女人,不畏艰难、卑微和贫贱的高尚女人。她们都把她们最美好的一面,奉献给了他。
他真是个幸福的男人。
婚后,他们分两个地方度蜜月,先是上岭,然后是南宁。
上岭村的人们,认识了韦正年的新媳妇。这个媳妇居然也是上岭村人呢,是地主韦文宝与三姨太的女儿,只不过很小就随改嫁的母亲离开了。她如今回来了,还找了个上岭村的人嫁,说明她不忘本。头婚的她嫁给衰落的二婚韦正年,说明她仁慈。不过这两个人,一个出身反动阶级,一个无产阶级的坏分子,他们结合在一起,也是烂锅头配烂锅盖,合适。人算不如天算,连韦正年都没想到,他一个雇农的孩子,终究成为地主家的姑爷。这仿佛是命中注定。他认这个命。
他备了祭品,去田头给地主韦文宝上坟。他在坟前叩拜,说:岳父大人,我是韦正年,当年您家雇农韦光球的二儿子。如今,您成了我的岳父了,我成了您的女婿。请您放心,我一定照顾好您的女儿,尽量保护她。
郑雅琴与韦正年一同叩拜,她触景生情,哭着说:爸,对不起,我改名改性,叫郑雅琴了。
蜜月前期,郑雅琴住在韦正年家。她和韦正年睡的床,想来也是韦正年与前妻睡过的。这又有什么关系呢?因为她爱他,就这么简单。她和韦正年就在这张床上,甜蜜地欢爱,像个痴情的傻姑娘。
然后,夫妻俩往南宁。
韦正年跟郑雅琴,大大方方地去文联办公楼,给郑雅琴的同事发喜糖。文
联里有几个著名的文艺家,是电影《刘三姐》的原著者和表演者,他们对郑雅琴与韦正年的结合,都表示了祝福。倒是那些不知名的人,对郑雅琴下嫁韦正年,是冷嘲热讽,什么癞蛤蟆、灰姑娘、白雪公主和小矮人等比喻全上,以表达她们的妒意和恶意。韦正年听了很不爽,回敬羞辱他和妻子的人说:灰姑娘也好,白雪公主也罢,她们最终是幸福的,因为她们美丽又善良。郑雅琴听了更不爽,对着一个处室嘲讽她和丈夫的人,说:在格林童话里,七个小矮人的品德是崇高的,你们怎么可以用来形容你们自己呢?连好坏都不懂,亏你们还是文学的捜集者和创作者。怪不得你们写不出《刘三姐》。
出了文联办公楼,夫妻俩洋洋得意、趾高气扬,仿佛联合打了个胜仗。韦正年夸妻子说:你骂人不带脏字,厉害。郑雅琴也回夸丈夫:你吃人不吐骨头,更厉害。
回到宿舍,他们闭门不出,琴瑟和谐。
蜜月过完,韦正年与郑雅琴开始了两地分居的生活。一个在菁盛,一个在南宁,也就是说一个在乡下,一个在城市,两地相距四百里。他们上下跑,来回跑,不知疲倦,不觉辛劳。郑雅琴多跑一些,因为文联相对闲一些,管得也相对宽松。如果有两天以上时间,她便去菁盛乡下。如果只有星期天一天,她就只能到都安县城,然后韦正年去县城与妻子会合。第二天一早再各回各的单位,尽量避免上班或工作延迟。他们的约定通常是这次约好下次的,有变化就打电报。为了省钱和保密,电报是短得不能再短,要么是:()安。要么是:乡。或者是:邕。安是在都安会合的意思,通常是郑雅琴发出。括弧内是日期,阿拉伯数字,不算钱。乡,是走不开,连都安县城都去不了,这电报一定是韦正年发的。邕,也是表示走不开,原约定取消或改期,这电报是郑雅琴发的。
他们在都安县城短暂会合,一开始还是住招待所,后来时间一长,开销受不了,于是就住在了蓝思勤家里。
蓝思勤是韦正年的原部下,不管韦正年官当大还是当得比他还小,他一如既往地忠心耿耿,鞍前马后地效力。他腾出家里一间房,专门给韦正年夫妇,安排韦正年夫妻睡好,还要吃好。蓝思勤大概也看出来了,韦正年与郑雅琴那么积极地奔跑,如此争分夺秒地做活,除了恩爱,主要是为了要孩子。
韦正年与郑雅琴刚结婚就想要孩子。两人都有这个愿望。韦正年与前妻的两个孩子不在身边,从趋势看是久居上海不回来了。郑雅琴是初婚,她要有自己的亲生骨肉和为人母。再说,她已三十岁了,需要抓紧时间生育。
他们蜜月就不避孕,往后也没有。
但是,就不怀孕。
开始以为是同房的时候,不逢郑雅琴的排卵期。后来精打细算,也没怀上。然后是韦正年觉得自己的精液质量不高,离婚后他长期借酒浇愁,把精子烧坏了。于是他戒酒。酒戒了一年,还是没怀上。只好去看医生,都安、南宁医院都去。一检查,两人都没问题。这到底是什么回事?难道是天意她们不该有孩子?甚至不该做夫妻?就像起初韦正年是决意不接受郑雅琴一样,如果不是公社主任带一帮人捉奸和逼婚,他可能就不娶郑雅琴为妻了。
韦正年夫妻俩急,别人也替他们着急。韦正年的嫂子隔三差五就去求神拜佛,哥哥去遍找中医取来灵丹妙药。多管齐下,仍然没凑效。婚而不孕,就像阵地猛攻不下。
两年过去了,夫妻俩放弃了要孩子的努力。他们规复了平常心,做从容事。南宁、菁盛城乡两地,依旧跑,但是没有以前那么频繁了。都安蓝思勤家也去,只是偶尔。他们夫妻性事少了,更多是彼此的牵挂和想念。
这期间,他们想过调动,也尝试做了努力。首选当然是韦正年调到南宁来,联系了几个单位,都不愿和不敢接受他。这个曾经的战斗英雄、大红人和香饽饽,如今变成了黄花菜,不成为过街老鼠已属万幸。于是郑雅琴便打算调到菁盛去。从城里调到乡下,这怎么可以?韦正年坚决反对。郑雅琴说:你前妻从上海到广西,后来也到了乡下,她可以,我为什么不可以?韦正年说:你们不一样。郑雅琴说:有什么不一样?韦正年想了想,说:她,我只能和她离婚。你,我不想和你离婚。
调动这事就搁置下来,都不再提。
1967年,还是秋天。郑雅琴来了菁盛,是带着人事关系来的,介绍安排在公社,当妇女干事。她没有申请调动,而是干部下放。下放的原因不是因为丈夫是右派分子,而是因为自己的地主家庭出身。当然,可能与丈夫有一定的关系或者说组织上考虑了丈夫的因素,不然,她来的就不是菁盛。
郑雅琴是相当的高兴和乐意,毕竟夫妻两地分居结束,花好月圆人团圆。她当然也在乎生活在城市,但是她更在乎与丈夫一起生活。
韦正年其实也高兴,觉得老天一直在眷顾他,尤其是情感方面。走了一个女人,又送来了一个女人。她们一个比一个爱他,为他着想,为他放弃和牺牲。在政治运动愈发严峻的这年,在他又被重新批斗的日子里,妻子全身心的到来,在他身边,与他共患难,是唯一值得安慰的事情。他白天被别人批斗,晚上则是妻子抚慰他。每当被批斗的时候,他就望着斗他最狠的那个人,默默地说:你就斗吧,尽管狠狠地斗,你和你这帮斗我的人,妻子都不好,而我有一个好妻子。我家里有一个天使,而你们统统没有。
但是接着,妻子郑雅琴也挨斗了。仿佛是因为丈夫对斗他的人心想的话,被别人感知到了,刺激到了。也仿佛是因为她嫁了个不屈服的男人,或因为不能改变的地主家庭出身。总之,她就是挨斗。与丈夫分开挨斗,多数时候是与丈夫一起挨斗。她被要求揭发丈夫的罪行,宣布脱离与丈夫的夫妻关系。她被唾沫啐。她被剪掉头发。这一切,都是因为她对丈夫忠贞不渝。
晚上,他们回到家里,只要能回到家里,夫妻在一起,他们就要做爱,坚持做爱,自觉自愿地做爱。仿佛做爱,是不能荒芜的学业或功课。别人可以都恨他们,但他们要相亲相爱。白天他们或许被打得遍体鳞伤,但是到了晚上,或过了一夜,伤口就会痊愈,不再感觉到疼痛。英雄的心又复活,天使的翅膀又长出来。爱是他们的仙丹,不能停止服用。
1968年,仍然是秋天。郑雅琴告诉丈夫,她已经三个月没来例假了。她不相信是怀孕了,因为之前几年,正常情况下都不怀孕,如今这么不正常的情况,应该更不可能怀孕。也许是长期的遭受批斗,精神和政治压力大,而导致的月经紊乱和闭经。
韦正年却不这么看,他认为妻子就是怀孕了。
他连夜把嫂子从上岭叫来,已育有三子一女的嫂子望闻问切,一口肯定妯娌是怀孕了。
妻子怀孕,是韦正年这一年中的喜讯和福利。一经推算,他是在夏天播下的并且成活的种子,在秋天才传来捷报。那么,他将在明年春天当父亲,郑雅琴当母亲。
这个多事之秋,唯独妻子怀孕的事情,是好事情,是重大事件。
从确定妻子怀孕的那天开始,韦正年每天都拿着一把菜刀,砍在自家关闭的门板外面,并且扬言:谁要是还敢动我的妻子,我就杀了谁!
那个动乱的秋天,韦正年被冲击的家,因为韦正年的一把菜刀和一句话,变得风平浪静。至今想起,那把菜刀熠熠生辉,那句话虎虎生风,闪耀和激荡着爱的光芒、忘情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