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是收获的季节,也是失去的季节。比如农夫和土地,农夫收获庄稼,土地则失去庄稼。
韦正年的爱和被爱,获得爱与失去爱,都发生在秋天。
他爱上何菊,是1956年的秋天。
那年秋天,韦正年参加的英模报告团,到了上海。报告团到上海以后,英模们便分散开,去各部门或单位宣讲。
韦正年去的是复旦大学。
他很乐意,就像他第一次来大上海一样,他将第一次进大学。一个没读过大学的人,却要去大学做报告,这是一件很风光的事情。尽管这两年多来,他没少风光。所到之处,领导接见,群众夹道欢迎,彩旗飘飘,少男少女敬献鲜花,接受采访答得口干舌燥,签名签到手抽筋。他是战斗英雄,更是明星。机关、厂矿、中小学校,他都去过,就是没去过大学。去大学不一样,大学是最高的学府,集中着学问最多的人,大学生是天之骄子,去大学给这些人做报告,等同于授课,相当于是教授或者讲师。至少过了一把上大学的瘾,或满足了当一回知识分子的虚荣。何况他这次去的还不是一般的大学,而是名牌大学,情形就像巡检作巡抚,一步登天,或者穷家女傍富家子,一出嫁便是豪门。当然他也有忐忑,有慌张,但是比起初上战场打仗的恐惧,这点忐忑和慌张又算得了什么。
在复旦大学登辉堂(今相辉堂),韦正年登上了讲台。在掌声中,他朝台下的师生行军礼,台下的师生继续鼓掌,经久不息,像是特别欢迎他。他的紧张舒缓了些。然后他再强迫自己沉着冷静,要不慌不忙,不急着讲,等掌声全部停止再讲。
掌声停止了。他也没有立即开口,而是环视了一遍礼堂和礼堂里的人,像是一个认真的教授,在等搞小动作的学生聚精会神后,才会开讲。
他的开场白是现编的:
今天,来到复旦大学。我此刻的心态,像极了刘姥姥进大观园,一切都是别样的新鲜,别样的梦幻。我没有上过大学,因为国乱和战争,断掉了我升学的机会。我中学没毕业就被迫去当国民党兵,然后投诚参加中国人民解放军。在我该上大学的年纪,我在朝鲜打击侵略者,保家卫国。不读大学,我心有不甘,但是我不后悔。“烽火照西京,心中自不平。牙璋辞凤阙,铁骑绕龙城。雪暗凋旗画,风多杂鼓声。宁为百夫长,胜做一书生。”唐代诗人杨炯《从军行》这首诗,只有四十个字,却是我投笔从戎、精忠报国的真实写照。我在战争中幸运地活了下来,却不幸已过了上大学的年纪。昨天,组织上安排我今天来大学讲战斗故事,我想了半天,为什么是我?刚刚,我忽然想明白了,在英模报告团里,我是唯一读过书的人。矮个子里挑将军,短中取长。组织已经尽力了,我也争取力所能及把故事讲好。如果讲得不好,请老师和大学生们,尽管笑。
掌声雷动。韦正年看见鼓掌的人们,眼睛和动作,无不流露出信服与赞许。
接着,他才正式做报告。报告是固定的文本,他早已滚瓜烂熟。尽管,他不能发挥,但仍旧精彩。
报告结束,听讲的人全部站起来鼓掌。这些有文化、高学历的人,向一个学历低的人致敬,的确让韦正年觉得满足。他回敬的军礼也特别全面,一百八十度角转动,照顾了台下面所有的人。
他在接受采访的时候,遇见了何菊。
上海电台、《文汇报》、《解放日报》等新闻媒体都派出记者,现场采访他。他应接不暇却不厌其烦,一一回答。从下午五点开始,到晚上七点半,他都在回答记者问题,或摆拍照片,相当于又做了一场演讲。记者逐渐散去,他看见一个女孩,在一边静静地站立,像不合群的人。她捻着流放到身前的一条辫子,像是在宠护一朵花的根枝。她的样貌的确像一朵花,皮肤白白嫩嫩,眼睛水灵灵,唇红齿白。她个子还高,亭亭玉立。她上身穿着白色的改良过的列宁服,下身是过膝的黑裙子,脚上穿的是半高跟的皮鞋和粉色袜子。她一身上下,像水下水上完美的荷,透明在莲池一般高洁的登辉堂。
韦正年主动走过去,问她:你是媒体的吗?
她说:我是复旦大学校报和广播站的记者。
哦,原来是这样,韦正年说,他明白了她为什么被排挤,在上海电台、《文汇报》、《解放日报》等主流媒体面前,校报得退避三舍,或者说,她得让着它们。现在轮到你了,来吧。
我想,您饿了,她说。
不说还好,一说韦正年还真觉得饿了。他甚至听到了自己肚子的咕噜声,但是他说:没事,我扛得住。我挨饿的最高纪录是三天四夜,没有食粮,只喝水。
正说着,一盒已开口的饼干递到了他的面前。他吃惊她的周全和贴心。谢谢,他说,接过饼干。
他们坐在一块吃饼干。饼干是韦正年递给她的,就好像饼干是他的一样。她本来不想吃,韦正年说你不吃我就不吃。她吃了。登辉堂的休息室里有水,他们嚼着饼干,用水送服。
你叫什么?韦正年说。
何菊。何菊说。
是大学生?还是已经毕业了?
大三。
哪里人呀?
上海。
上海哪里呀?
何菊噗嗤笑了,差点把饼干和水喷出来。
你笑什么?
何菊说:怎么是你问我?我回答。我是记者,还是你是记者?
韦正年说:对不起。我其实是习惯了问别人。我当过侦察兵。
哦,何菊点头,那你是把我当俘虏咯。
韦正年说:不敢,哪敢。现在我是俘虏,你来问我吧。
先吃饼干,吃好了,我再问。
我吃好了,韦正年说,他掏出手帕,抹了抹嘴。手帕很旧,已经脱线,能看出有破绽。
我家住的那条路上,住着解放军的一个连队,何菊说,她看着韦正年的手帕,看看韦正年,你和他们一样,艰苦朴素。
韦正年知道何菊发现了他又旧又破的手帕,他看着手帕说:我是穷惯了,舍不得花钱。但至少它是干净的,一天一洗。说完,他把手帕收了起来,像是觉得它脏了,因为刚擦完嘴。
你是什么地方的人?何菊说。
是正式采访了吗?
好吧,是的,何菊说,她拿出了笔记本和笔。
韦正年也正襟危坐,一五一十地回答:我是广西省都安县菁盛乡上岭村人。民族,壮族。年龄,二十四岁。家庭,尚有父母、哥哥、弟弟和妹妹。他忽然觉得问得别致或者蹊跷,你怎么会问这个问题?
何菊说:刚才,其他媒体问了你许多问题,我都听见了,也记录了。我要问的,是他们没有问过的问题,节约时间,不让你多费口舌。
韦正年一听,又是小感动,说哦,继续问吧。
何菊继续问:你对我们大学生,有什么想说的话?
韦正年没有想过,他开始想。不一会,他说:听毛主席的话,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除了毛主席的话,你还有什么话要说吗?你自己的话。
没有了。毛主席的话是法宝,韦正年说,他接着讲了战友蓝思勤吃不下饭睡不着觉就拿毛主席的指示来勉励的故事。
何菊笑得爽朗,说:你结婚了吗?
没有。
有女朋友吗?
没有。
我采访完了,何菊说,她长舒一口气。
韦正年一愣,张嘴说:啊?你等了那么久,才问这么少又简单的问题。
但是收获最大,何菊说,她站起来。那么,你在上海,还要去别的其他地方,做报告吗?
韦正年说:没有了。
何菊的眼神掠过一丝希望,说:那明天,你是不是就要离开上海,回部队去了?
韦正年看着何菊的眼睛,想把那一丝希望抓住,说:明天,首长同意我休息,逛一逛大上海。
是吗?何菊说,明天是星期天,如果你需要向导的话……
谢谢你,韦正年打断说,我需要。
何菊又长舒一口气,说:你住哪?
和平饭店。
啊?何菊眼睛瞪亮,她的眼睛本来就亮,现在更亮了。和平饭店在南京路上,我家就住在南京路哎!
韦正年也觉得意外,说:正好,等下你就可以跟接送我的车回家。
好呀,何菊说,忽然又想起什么。不行,今晚上我还要写稿子呢。明天上午我去和平饭店找你。
好的,韦正年说。他和颜悦色,一个懊恼却涌上心头。
回到饭店,他连夜敲英模报告团团长的房门,跟她请假,延迟一天返回所驻部队。他最初想好的理由是,他要在上海买些只有上海有的东西,给家人寄回去。
这理由一说出口,团长马上表示不信,她也知道韦正年的家庭情况,说:你的家人在广西的山区农村,那么,你是想买上海产的自行车吗?还有旗袍?
你哥哥骑得了吗?你妹妹穿得上吗?
韦正年说:我要说我在上海谈了个女朋友,你肯定不信,也肯定不准。
团长立刻说:哎,这个我信,我也准了!
韦正年高兴坏了,恨不得拥抱团长。但也就是想法而已,他哪敢放肆。英模团的团长是中央军委政治部的少将,人家还是从长征路上走过来的女红军。
这天夜晚,韦正年亢奋无比,像吃了枪药打了鸡血。他整夜没完没了地想何菊,想她的一颦一笑,想她的声音。甚至,想她的味道。她的味道闻着了吗?是什么味道?这个韦正年实在是想不起来,当时与她在一起的时候,距离起码二尺以上,又光顾着别的了,既闻不着也觉得不重要。对了,她给他递过饼干,那是她距离他最近的一次。那是她的饼干,饼干上就应该有她的味道。他吃了饼干,然后用手帕擦嘴,那么味道就留在了手帕上。他掏出手帕,使劲闻。闻香识女人,手帕是什么味道她权且就是什么味道。这手帕目前香极了,味道独特极了,今晚不能洗。
他在房间走来走去,在床上翻来翻去,肯定自己爱上了何菊。这是他爱上的第一个女孩,是想要她全部的那种爱,就是精神与肉体交融在一起的爱情。之前他幻想、意念的那种事情只是性,是天然长在身体里的洪水猛兽,或者说是本能,他定期让它们排泄出来而已,而且是自行或单独排出。他仍然是童男子,或者说他的童贞还在,没有在别的女性的示爱或索取中失去。自从他成为英雄,事迹到处传扬,向他示爱的异性多如牛毛。但是他基本无动于衷,坐怀不乱。如今遇见何菊,他乱了,想乱了,彻底乱了。他肯定何菊就是将来他把童贞献给的那个人,当然他也希望何菊的贞操留给他,如果她的贞操还保持着的话。他盼望长夜快点过去,天明快点来临。一见钟情或心爱的姑娘,你也是这么想的吗?
第二天上午,何菊如约来到和平饭店。韦正年早已经在大堂等着了。两个熬夜熬出黑眼圈的人会合,像同病相怜。何菊的黑眼圈想必是因为赶写稿子,而韦正年的黑眼圈纯属是因为想念。
韦正年第一句话是:稿子写好了吗?
何菊回答:没有。
为什么?
不晓得。脑乱,心也乱,写不下去。
那……睡得好吗?
睡不着,你看见我的黑眼圈没?丑得我都不好意思来见你了,何菊说。她看着韦正年,你也有黑眼圈呢,为什么?
我是因为想你,韦正年直截了当地说。他觉得必须这么说,不能拐弯抹角,因为时间不多。时间和时空是他最大的敌人,他得和时间赛跑,战胜时空。他不仅是战场上肉搏出来的英雄,情场上也要当英雄,要显出英雄本色。
只见何菊倏地脸红了,羞涩地低下头,像一棵被太阳暴晒的花草。她没想到韦正年的表白那么快速,那么直接,尽管她期望如此。
你想去逛哪里?何菊说。
不晓得。你带我去哪里,我就跟你去哪里。
那……先去外滩吧。
在外滩,韦正年与何菊伏着后来被称作爱情墙的防洪墙,看黄浦江。秋天的黄浦江,波光潋滟,像这座富丽城市的一条围脖。江上簇簇船帆,或驶进或驶出,像漂浮的花朵。扶着防洪墙的男男女女,大多勾肩搭背、耳鬓厮磨。韦正年与何菊显然没有到这一步。他们的第一次牵手,是在两个小时后,在鲁迅的墓前。
鲁迅先生之墓,刚刚在几天前,迁到虹口公园。何菊领着韦正年去拜谒鲁迅。两人都崇敬鲁迅。何菊的毕业论文,计划是写鲁迅。韦正年看过一些鲁迅的杂文和诗,记忆深刻。诗能背出六七首,他只背诵一首《莲蓬人》:
芰裳荇带处仙乡,风定犹闻碧玉香。
鹭影不来秋瑟瑟,苇花伴宿露瀼瀼。
扫除腻粉呈风骨,褪却红衣学淡装。
好向濂溪称净植,莫随残叶堕寒塘!
那时他俩已在虹口公园,在苍翠的松柏、香樟、广玉兰等常青树的环抱中,在铜铸的鲁迅坐像前,韦正年情不自禁将这首诗脱口而出,像是致敬鲁迅,也像是示意何菊,或两者兼顾。
还穿着昨天白衣黑裙的何菊听了,主动勾上了韦正年的手。她柔和的指尖,先是轻轻地触碰他的手臂,像是藤蔓的前端试着攀附大树的枝干。大树一抖,像是通了电流一样。枝干焊接住了藤蔓,或栽在了藤蔓之手,互相勾连,久久不脱离、不分开。
下午,傍晚的时候,逛完南京路,何菊对韦正年说:
想不想去我家坐坐?
韦正年说:想。
我爸我妈可是地道的大城市小市民哦,尤其是我妈,挑剔得很。敢不敢去?何菊看着她的英雄说。
韦正年说:我当过侦察兵,没有我不敢去的地方。
在一个老弄堂的阁楼里,韦正年见到了何菊的父亲母亲。何父何母看着女儿带回的军人,开始以为是驻在南京路上的解放军。他们看到军人肩上的上校军衔,很识相地笑脸相迎。大家坐定,何父沉默不语,但他抱着膝盖的一条腿都在抖,掩饰不住心情的激动。何母话匣子大开,开始问这问那——小韦是哪里人呀?今年多大啦?哎哟,这么年轻就是上校了,侬是怎么做到的呀?侬是怎么认得阿拉家何菊的呀?侬在部队一个月领多少钱呀?……
韦正年一一作答,像诚实而又优秀的学生,正确回答老师的问题。
何母接着问:阿拉在南京路,经常见那些解放军,帮我们扫马路、推粪车,怎么没侬呀?侬是刚调来的吧?
韦正年说:阿姨,我不是南京路上的解放军,我是三十八军的,部队在河北保定。
何母立即大惊失色,或者变脸,说:哎哟,那怎么行哩,不可以的。阿拉家何菊不会嫁到保定的。你调到上海好了,或者转业到上海来。
这个我会考虑的,韦正年说,他看着刚认识才一天的何菊,何菊大学还没毕业,时间还早。
何菊说:我要是分到新疆,你还来上海呀?
韦正年说:不会。
何母的手一扬,再往下一打,像一把锅铲打蟑螂一样,说:何菊怎么可能分新疆呢,她是高材生吔。
何菊生怕再坐下去,还会扯出不愉快的话题来,便带韦正年走了。
华灯初上,韦正年与何菊在南京路上漫步。何菊挽着韦正年的手臂,像小鸟依人。路边和路过的人,看见一个美人傍着一个英武的军官,都投来羡慕、祝福的目光,仿佛他们是天生一对地造一双的情侣或者佳偶。毫无疑问他们已经是情侣了,在短短一天之内,两人情投意合、如胶似漆,快如闪电。
他们不知不觉又来到了外滩。夜晚的外滩,霓虹闪烁,璀璨斑斓。黄浦江上舳舻千里,万点金光。一公里多长的防洪墙倚靠着无数谈情说爱的人们,有不少在大胆地接吻,旁若无人。
韦正年与何菊面对面,有了一次长久的凝视。他们互相看着对方,越来越心动和钟情。看着,他们不约而同地发现,对方的黑眼圈都没有了,而已经被焯耀的光彩所笼罩和照耀,这光彩像来自外部,更像发自体内。两人的体内已经像成熟的随时都可以爆发的火山。
他们有了第一次亲吻。他们的亲吻显然没有附近的情侣们熟练,因为这都是两人与异性的第一次,都是初吻。他们的吻简单、肤浅、生硬和懵懂,像是摸着石头过河。但是他们都比任何人投入、用心和用力。两人都恨不得把对方的嘴唇咬破,以血盟誓。
翌日,韦正年从上海坐火车回保定。何菊去送站。在站台,她送给他一张
手帕,说:这可不是给你擦眼泪的,更不是让你用它止血。你明白我的意思吗?韦正年说:明白。有了你以后,我不会再有痛苦流泪的事情了。现在是和平
年代,不打仗了,你放心。
列车开动前一分钟,韦正年上了火车。他从车窗伸出半个身子,与窗下的
何菊手拉手。列车走,她也走。列车快了,她跟着跑,直到韦正年不得不甩开了她。在驶离的火车上,韦正年望着痴情的姑娘,渐离渐远。她站在那里,像一盏灯,后来就看不见了,像灯灭了。
回到部队,韦正年开始给何菊写信。他每天都写,有时候一天写一封,有时候几天写成一封,快慢取决于他的时间和才情。他的时间可以挤,才情写了两封后就觉得不够了,特别是与一位名牌大学的学生谈恋爱,给她写情书,尤其难。他原来积累的学问或者古文诗词,卖弄了几下就用完了或者用不上了。于是他干脆不玩弄那些象牙之塔的东西,就写部队的事情、他的事情。
何菊超级喜欢韦正年写给她的信,尤其是稍后韦正年写的关于部队与他的内容,正是她关心的。即使是鸡毛蒜皮的事情,她也想知道。这就是恋爱。韦正年的信,她每封必回,你来我往,飘来悠去,像荡秋千。
他们鸿雁传书,从秋天到秋天。
1957年秋天,他们相识相恋一年的日子,何菊来到了韦正年的部队驻地。此时何菊已经毕业参加工作,在《文艺月报》(今《上海文学》)当编辑。她在外地组稿途中,也以组稿为名,去看望了她心中最看重的、日思夜想的“作者”。
她光彩夺目的到来,像清一色的天空突然出现的一道彩虹,刷新和刷亮了男人居多的部队。
334团团长韦正年确认谈情说爱的消息,像捷报或噩耗一样传播,沸腾了整个军营。
哭的是部队医院那些暗恋和公开追求韦正年的女医生、女护士,笑的是那些暗恋和公开追求女医生、女护士的男官兵们。女人们的羡慕嫉妒恨集中爆发,男人们的羡慕嫉妒恨则瞬间消失,像黑和白颠倒了过来。来由和去因,是韦正年有了女朋友或未婚妻,板上钉钉。他对正在暗恋和求爱的男人女人们,造成威胁,又不再构成威胁。
人们望见并注意到,韦正年接来漂亮女孩后,不是带去住招待所,而是直接带进了他的单人宿舍,还关上了房门。这是一个非常明确的恋爱信号,说不定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了。
过后,人们向装备处处长蓝思勤打听,团长韦正年和那姑娘在房间里的情况。人们之所以向蓝思勤打听情况,是因为蓝思勤是团长的跟屁虫,也是姑娘到来后唯一进去过韦正年宿舍的人。
蓝思勤其他的什么都不说,只说:我证明,上海姑娘来的那天晚上,团长是来我的宿舍睡觉的。他没和远道而来的未婚妻住在一起,因为他们还没结婚。
打听的人还不满足,问道他们是不是吵架了?上海姑娘的到来,是不是来提出分手的?或者是,团长提出了与姑娘分手,姑娘杀上门来,讨个说法或寻求弥合?
蓝思勤答复道你们想多了,都死心、安心和省心吧。
蓝思勤的对外宣告基本属实。那天晚上,韦正年的确没有与何菊睡在一起,这是事实。但真相或者原因,倒不是因为没有结婚。没结婚就在一起的,或者先斩后奏,从延安时期就有,到这个年代更是不足为奇。只要是以结婚为目的的婚前性行为,就情有可原。那么那晚韦正年与何菊为什么不睡一起呢?难道他们不想结婚吗?当然不是。他们恨不得马上就结婚。事实上,何菊这次来,就是想结婚的。她把户口本都带来了。只是韦正年在犹豫。他不是不想结婚,而是考虑或者是忧虑多了一点。如果现在结婚,他与何菊无疑是两地分居。他不可能要求何菊从上海调来部队随军,而自己目前也不可能调去上海。将来转业了是有可能去上海,但可能性也不是太大。那么,如果没有把握解决两地分居的结婚,将来只会苦了自己,害了何菊。如果婚前还把她睡了,就是加重的伤害。他为这个原因禁欲,当了正人君子。
何菊也无怨无悔地走了。她离开军营的那天,闻讯的人都跑了出来,目送远道而来的上海姑娘。有的人渴望她一去不复返,有的人盼望她快回来。她情深深雨蒙蒙地走了,正如她情深深雨蒙蒙的来。
韦正年与何菊的这一别,又不知何时才能相见。他们继续通信。只是信相对地少了,就像一堆火之前烧得太旺,总要和缓下来,或者像知道后面还有硬仗所以省些子弹一样。
何菊一走,韦正年便动了转业的念头。他在给何菊的信里面也写了,何菊自然没有反对。他转业的安置地一开始是上海,这是没有问题的。他的计划是一旦转业成功,便与何菊结婚。
如果没有1958年春的广西之行,没有乡情的执念,没有亲人的刺激或呼唤,他转业的首选或唯一安置地,仍然是上海。
但是他命中注定去了广西,鬼使神差回了家乡。他在家乡广西受到神一般的尊崇,所到之处,锣鼓喧天,众星捧月。这是一面,他其实不怎么在乎。他在乎的是家乡的落后和贫穷,是与亲人及上岭村的隔膜和隔离。他想回来建设家乡,与亲人及上岭村近一些。
从广西回去,他正式申请转业,却在给何菊的信中写道:我转业要回广西。
何菊没有回信。
再写信,还是没有回。
夏天的时候,韦正年的转业申请获得批准,他如愿回到广西,被安排在凤江县,当代县长。
秋天,在凤江县的人大会上,他没有悬念地正式当选县长。
秋末的一个晚上,劳累了一天的韦正年四脚朝天摔在床上,正要睡去。有人敲门,还紧急地呼叫:县长,韦县长,开门,快开门。
韦正年开门,看见是县府大院的门卫。正觉得门卫大惊小怪的时候,门卫身子一闪,像魔术般变出一个好姑娘。是他以为不可能再见的何菊。
何菊的身边地上搁着两个大包,垒叠起来像办公桌一般高一般大,仿佛所有的家当都装在里头。她看着瞠目结舌的韦正年,说:我想,凤江县中学可能需要一名语文老师,所以我就来了。
这个秋天的夜晚,是韦正年一生最销魂慑魄的良宵。他在这个夜晚与何菊同床共枕,交换坚守不易的贞洁。他们高歌猛进,后浪推着前浪,此起彼伏,在情爱和性爱的海洋里乐此不疲。
这么癫狂和忘乎所以的秋日,他以为以后不会再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