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9年的夏天,是韦正年一生中最惊心动魄的夏季。如果要竖一块碑,他一定要把这年夏天发生的事情刻上。如果人的履历可以改写,他也愿意将这个季节的经历跳过,或者抹掉。
1949年8月的青树坪之战,是韦正年的第一次战斗。他与之作战的对象,是中国人民解放军第49军。军长是钟伟。
韦正年所在的军队是国民革命军第三兵团。司令是张淦。
再往上说,解放军第49军属于四野林彪指挥的部队。国军第三兵团属于桂系白崇禧的嫡系。
青树坪战役,与其说是国共两个阵营较量,不如说是林彪与白崇禧两个宿敌的斗争。冲锋陷阵的是他们的士兵。
白崇禧是广西人,韦正年是广西人。白崇禧是将,韦正年是他的兵。
韦正年不想当兵。当兵也不当国民党的兵。这是韦正年曾经亲口对“大姐夫”说的,也是他的信条。
但他还是当了兵,而且当的竟然是国民党的兵。
柳州中学凡17岁以上的男生,全部征召,参加国民革命军。任何符合该条件的人,必须遵从。违者严厉惩处。
张贴在柳州中学的征兵令,大概是这个意思。
那是春天。
这年春天,韦正年刚好十七岁。
韦正年面临征召,离校去找“大姐夫”。他希望“大姐夫”帮忙,免除兵役。
“大姐夫”不假思索,或者说已经思索过了,干脆地说:你要当兵。
韦正年横脖子瞪眼,说:不。
你怕死。
错了,我这人,恰恰不怕死。
那就去当兵。
我讨厌战争,尤其是内战,自己人打自己人。
你没有选择。
我有选择。非当兵不可的话,我去当“大姐夫”你的队伍的兵。
“大姐夫”愣怔,旋即释然,像是不想隐瞒什么,他对其实早就对他真实身份了如指掌的“小舅子”说:
你懂得棋子“兵”,拱到对方阵营的重要性吗?
知道。下棋你下不过我。
那就不用我说什么了。“大姐夫”说,现在,不是“大姐夫”我,帮你不当这个兵。而是你帮我这个“大姐夫”,去当这个兵。你明白吗?
韦正年一听,不到一秒就领会了“大姐夫”的意图。“大姐夫”是想把他作为一枚棋子,安插到他的敌人的阵营里去。他点头,表示明白。
“大姐夫”说:如果我没估计错,你将参加的是白崇禧的桂系部队。如果是,那最好不过。我在桂系部队里,还是有一定的人脉的。
经过与“大姐夫”这么一交流,韦正年想开了。他回到学校,主动报名参军。
新兵韦正年只有一个月的集训,便被编入国军第三兵团第七军171师,任师部文书。师长是莫敌少将。
这一定是“大姐夫”在桂系里利用他的人脉活动的结果。
师长莫敌有一天看到韦正年。韦正年给他送文件,他看了文件的行文和笔迹后,说:
你就是陈明仓的小舅子?
韦正年说:是。
莫敌说:没毛病,不错,好好干。
韦正年亲笔的文书得到师长的肯定,自然是高兴的。他觉得他这是凭本领和才能获得的赏识,即使没有“大姐夫”帮衬,他的才能也会被发现,在什么地方都能站住脚。即使他人处在他不喜欢的阵营里,也依然觉得才能是立足之本。
当时171师驻扎在湖南的界岭,担当青树坪的右翼迂回和主攻。白崇禧已经在青树坪设好了埋伏,等着穷追不舍的解放军49军146师往口袋里钻。
韦正年能知道,解放军第49军是久战之师,渡江以来,一直穷追不舍地跟着撵着桂军屁股打,已有疲惫之态。该军主要由东北子弟兵组成,深入南方,水土不服,酷热难耐,又不熟悉地形,而且还与后续部队脱节,一旦遭到优势兵力围攻,处境将十分危险。
韦正年还知道,林彪和白崇禧是一对宿敌,但都是名将。他们在各自的军队里,一个被称为“战神”,一个被称为“小诸葛”。他们在前面的两次交战中互有胜负。林彪是先败后胜。这一次,林彪是乘胜追击,直接把白崇禧从东北赶到河南,又从河南赶到湖南,逼得白崇禧已经准备退守广西老巢。解放军49军先头部队146师求战心切,在军长钟伟指挥下一路高歌猛进。钟伟是林彪的爱将。有钟伟坐镇军中,49军就是一个砸不烂的铜豌豆。这是林彪说的话,传到了白崇禧的耳朵里。林彪的骄纵,把白崇禧彻底激怒。
韦正年看到传达白崇禧在各兵团司令、军长会议的讲话纪要,白崇禧是这样讲的: “极度自信,这是林彪的老毛病。大战连捷之下,林彪已经忘乎所以,他大概认为连连败退的我军已无还手之力、不堪一击了,以为有陈明仁部下带路就能轻车熟路、万无一失,竟敢轻兵冒进,在不知我方部署的情况下出险招走捷径。林彪的算盘打得精啊,他的计划是一下穿越我衡宝防线,直取衡阳,歼灭我军主力,然后直扑湘桂边境,端掉我们的老窝。他太小看我白崇禧和二十万精悍的广西子弟兵了。我们要在青树坪给他埋下绊马索。”
这次会议,白崇禧作如下部署:先以小部队节节阻击,把共军引进来。尔后集中第7 军第171 、172 师和第236 师从两侧迂回,力求全歼深入青树坪地区之敌。
韦正年看了会议纪要,直冒汗。天气本来就热,一紧张便更热。他呼吸急促,像得了病。
他的确得了病,是心病。他人在国军中,希望国军败。但这一仗,国军未必会败。共军是孤军深入,又骄傲自满,不把桂军放在眼里,而且只有一个师。国军是三个师,并且是装好了口袋,等着请君入瓮。国军的这三个师,又全是桂系白崇禧王牌“钢七军”的精锐部队。桂军打仗凶猛,都知道的呀。传说秦始皇当年在长城只放30万军队对抗匈奴,却在广西放50万人对抗广西人的祖先。还有民谣传唱:“黔军滇军两只羊,湘军就是一头狼;广西猴子是桂军,猛如老虎恶如狼。”双方军力这么一对比,韦正年的心越来越沉,越来越慌,他不知道怎么办,就像病了不知上哪去找医生一样。他没法联系“大姐夫”,也不可能联系。在171师,是否还有“大姐夫”的人?他不知道。
战斗很快打响了。解放军146师果然中计,进入桂军的伏击圈。韦正年眼看着师长莫敌,命令和指挥171师各团,从各个山沟快速地插到青树坪后面,在独立石山以猛烈的炮火开始攻击,立即切断146师的退路。
接着,第三兵团司令张淦发出总攻命令。
韦正年与师长莫敌同站在北面的一个山头,师长用望远镜,他用肉眼,看到了惊人的一幕幕——
国军第三兵团各军师的大小炮火,万箭齐发,一群群一簇簇的向各个目标飞去,狂风暴雨般地落在146师的阵地上,尤其是机枪和炮兵阵地上。顿时,满山遍野的碎石弹片夹杂着被炸坏的枪支、炸碎的肌体,冲上半空,又如洒花般地落下来。浓密的硝烟满山滚动,带着新鲜的血腥气。树木燃烧得像一枝枝火把,火把下是一具具焦黑的残缺不全的尸体。
炮火刚过,被炸飞的碎片还在半空没落下,第三兵团172师、236师,以及直属队,各军师的特务营、警卫连、步兵团,发起了排山倒海的冲锋。各部大胆的迂回穿插,一下就把146师各部分割包围,然后各个围剿。顿时,青树坪周围十数公里的范围内喊杀震天。“缴枪不杀”声响彻云霄,但全是南方口音。被誉为“广西猴子”的桂军,也学会喊“缴枪不杀”了。
各自为战的解放军146师各团、营,分别朝锡石桥、三塘铺、泥水塘、黄塘湾等方向奋力突围。
师长莫敌见突围的146师大部并没有朝他重兵把守的欧阳亭方向来,立即调整部署。他电话传令,电话传不到的派人传令。
传令兵派完了。513团的手令还没有派发。莫敌看着手拿命令的文书韦正年,说:你行吗?
韦正年说:行。
好!莫敌说,他拍了一下韦正年的肩膀。小舅子,你是陈明仓的小舅子,就是我的小舅子。你一定要把手令送到。另外告诉团长赖苍民上校,要狠,要猛,要快,一定要把口子卡住了,不能放过大鱼,连一个虾子都不要放出去,一锅煮,搞完就走人!
韦正年骑着仅剩的一辆美式摩托车,向513团驻守的阵地驶去。他把手令送达团长赖苍民上校。赖苍民上校看了手令,信以为真,只派出一个连,去增兵黄塘湾。
赖苍民上校不知道,这手令是改过的。原手令是两个营增兵黄塘湾,改过的其实是重写的手令,是一个连。
原手令和新手令,都出自一个人之手。师长莫敌的签名,对生花妙笔的韦正年来说,模仿一点都不难。
师长莫敌的口谕,韦正年没有改,原话照搬。他只是补了一句:师长叫我留下,与团长一起战斗。
师长是不相信我,留你下来督阵的吧,赖苍民说。他见过师长身边的这名文书,也仿佛知道这名文书的来头不小。总之他把韦正年当成了师长的亲信。
韦正年说:我要求去黄塘湾。
韦正年的要求正合赖苍民的意。赖苍民指着正准备出发的一个连,说:这个连就交给你了。
韦正年看着团长交给他的连队,说:那是连长大,还是我大?
团长赖苍民说:你大。你代表我。
韦正年带着他的连队,去往黄塘湾。路上,连队里的很多士兵,认出了韦正年。原来,他们都是柳州中学征召来的兵,新兵训练的时候又在一起。那么多的同学和战友出现与认同,快速地确立了韦正年的权威。到达黄塘湾的时候,韦正年已经是说一不二的长官了。
黄塘湾原防守的国军是一个连,现在加上韦正年带来的一个连,共两个连。
朝黄塘湾突围的共军是一个营。
战斗的结果可想而知。两个连的国军,没被打死的,最后都当了解放军的俘虏。韦正年所带的这个连,一个都没死。因为,面对猛扑过来的解放军,韦正年命令他的士兵,只允许朝天打枪。后来索性命令放下枪,拍着巴掌走出掩体,向解放军投降。
韦正年用投降的方式,加入他认为是真革命的阵营。
这个阵营一开始还不怎么接受他,或者说,他需要通过教育和考察。解放军对国军投诚人员的态度和改造,宽大、人性,严格、深厚。愿意回家的,发路费。愿意参加解放军的,需要教育和考察,或者说需要整训。
韦正年在整训之列。
政治工作干部首先用了一个办法,叫“解剖麻雀”,其实就是民意测验,调查从旧军队过来的人,对旧军队和旧社会的敌意。在被调查的139名士兵中,结果发现:对国民党蒋介石有敌意的2人;觉得国民党蒋介石的黑暗统治不好,但认为自己命该如此的有5人;对乡镇保甲长及恶霸地主没有敌意的有11人。有63人挨过军官的打,没挨过打的有1人。其余的57人是对乡镇保甲长及恶霸地主怀有敌意,甚至深仇大恨。
政治工作干部工作有方,办法聪明,以“控诉旧社会,控诉旧军队”为核心内容的政治整训,不顺着来,而是“倒过来讲”,先从士兵所遭受长官的欺压讲起,从士兵亲身感受乡镇保长、甲长和恶霸地主的剥削压迫讲起,再来讲蒋介石统治集团阶级压迫的制度本质。
控诉运动开始。士兵们一个个哭得撕心裂肺、惊天恸地。控诉会上,控诉被军官毒打的、地主恶霸强奸母亲、妻子、姐妹的,比比皆是,不胜枚举。第一次控诉会,当场就哭昏了31人,第二次又昏倒了35人。
士兵蓝思勤诉苦后,哭得精神失常,耳朵听不见了,也不吃饭,谁劝他,他都不理睬。后来人们发现,蓝思勤诉苦以后特别敬重毛主席,于是,到吃饭的时候,就给他写个条子:毛主席叫你吃饭!到晚上睡觉的时候,他如果大吵大闹,就再给他写个条子:毛主席叫你睡觉。只要看到是毛主席叫做的事情,蓝思勤非常听话。
蓝思勤成为这批整训人员较早被批准参加人民解放军的人。他喜出望外,迅速恢复了正常。
韦正年被批准参加解放军最晚。他的身份特殊,情况复杂。投降前是国民党军队171师师部文书,是莫敌身边的人,是假投降还是真投降,需要审查。他出身穷苦家庭,却没有控诉地主等剥削阶级的罪恶,或者说控诉不积极,他没有哭昏,甚至都没有哭。他说他早就心向着共产党,证据不足。
负责考察、教育韦正年的政治干部,叫吴文烈。他一而再、再而三与韦正年谈话。
这天,艳阳高照,吴文烈和韦正年坐在操场边的小土包上。操场上,成百上千的解放军战士在训练。地面上都是泥泞,像是下过雨,其实都是士兵们的汗流成的。
吴文烈说:你一参加国民党军队,就到了171师师部当文书,在师长莫敌身边,师长的手令都是你写的。你却说与莫敌仅仅是官兵关系,没有特殊和特别的关系,我还是不相信。
韦正年说:我说过,我可能是我大姐夫利用他的关系推荐和介绍的,你又不相信。
你所谓的大姐夫,他是不是我们共产党这边的人,我们现在没法查,也不便查。如果你大姐夫真是共产党人,而你是他安插在敌人内部的我们的人,那么,问题来了。你更改手令,并放弃抵抗,率部投诚,并没有得到你“大姐夫”的指示,擅自行为,这是为什么?
不想让解放军吃败仗,韦正年说,这句话他重复几遍了。
的确,客观来讲,不管你是什么目的,你的举动确实让我们解放军,146师,避免了更大的伤亡。吴文烈看了看少年老成的韦正年:你十七岁多十八岁不到,就能想出这样的计谋?
146师,如果不贸然追击,完全可以避免不必要的伤亡。韦正年说。
这不是我们要谈的问题,吴文烈说,我的问题是,投诚的计谋是你想出来的吗?
韦正年说:我只是觉得,我必须这么做。
好了,吴文烈说。他有些烦,像是韦正年的回答不尽如人意。你为什么一定要参加解放军?我们对你的教育和考察翻来覆去,没有定论。你完全可以领了路费,回家。
我不回家。
为什么?
因为,我要参加解放军。
你为什么要参加解放军?
因为,我知道,我为谁扛枪,我为什么打仗。
为谁?为什么?
为穷苦的百姓,为和平。
和平?
和平。
打仗和和平不是矛盾吗?
不。和平谈不出来,那就要靠打仗打出来。解放军很快就要打败国民党军队。虽然146师这次在青树坪吃了亏,但是不影响解放军最终的胜利。和平就要到来了。
吴文烈眼睛瞪得比鸡蛋大,他再也说不出话来。
韦正年终于被批准参加中国人民解放军,被编入第三十八军112师334团三营一连,连指导员正是吴文烈。比韦正年早批准参军的蓝思勤也在这个连,与韦正年同一个班。
韦正年随即投入了新的战斗。
这年夏天,韦正年经历了两场大战,青树坪战役和横宝战役。在青树坪战役,他是国军士兵。而到了横宝战役的时候,他已经是解放军战士。他倒戈的枪口,对准了国民党。在与国民党军队的战斗中,他总是冲锋在前。他的勇敢和智慧,总能让他歼敌俘敌,而自己丝毫无伤,凡在他身边的人也没有伤亡。提他当排长,
他的排照样歼敌俘敌,又是无人伤亡。提他当副连长,这个连再没有官兵牺牲。
他总是尽量让更多的生命,听闻到从北京传来的新中国成立的礼炮声。新中国成立那天,横宝战役还没有结束。消息传来,解放军指战员斗志昂扬,都像打了鸡血一样,越战越勇。秋天还没到来,解放军收拾国民党残余,却像秋风扫落叶。
秋天,解放军挺进广西,解放了柳州。
334团三营副营长韦正年迫不及待,想见他的“大姐夫”和“大姐”。他先是去到斜阳路细柳巷的陈宅。他的勤务兵蓝思勤跟着他。这个比他早几日批准参加解放军的人,还是跟韦正年同县的老乡。参加解放军的时候,蓝思勤与韦正年是一个班。不管战斗还是休闲,他都跟着韦正年的屁股,死活都要跟。但只要跟着韦正年,就不会死,这已经有不少人知道,蓝思勤肯定知道。他要活着回去见母亲。韦正年当上副营长,他副排长不当,宁可当韦正年的勤务兵,韦正年只好带着他。
陈宅没人。
问邻居。邻居说:听讲是死了。夫妻俩。
怎么死的?
没晓得。
蓝思勤眼睁睁看见,他的副营长韦正年听到“大姐夫”和“大姐”的死讯后,拔出枪来,朝着门,朝着门口的狮子,一顿打。然后,跪下哭。
接着,韦正年急冲冲去找中共柳州的党组织。组织告诉他,就在柳州解放前两个多月,陈明仓同志身份暴露,被国民党反动派抓捕。一个月后,陈明仓同志,连同他的妻子韦青梅同志,被国民党反动派残忍杀害。
两个多月前,两个多月前,两个多月……
在柳州街上,韦正年一边踽踽地走一边喃喃低语,就一句话,反复念叨。在蓝思勤看来,韦正年是丢了魂。而在韦正年的心里,那是愧疚,是不可饶恕的罪孽……
两个多月前,正是韦正年投诚不久,正是夏天。“大姐夫”身份的暴露,一定与他的投诚有关。他更改国军师长手令,率部投奔共产党,无疑引发国军的清查。一倒查,肯定就查出了介绍和推荐人来。“大姐夫”在劫难逃。韦正年万般悔恨,当初一意孤行擅自行动,为什么没考虑会牵连到“大姐夫”这一层呢?他太急于获得新生和自由了,不,是他太自私了。不管是因为什么,“大姐夫”和“大姐”,都是因为他,付出了生命的代价,在解放前夕新中国迎来曙光的时候。
他爱这个澎湃的夏天,他恨这个寒心的夏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