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正年雪亮的眼睛进入夏天。
如果和秋天比,与春天比,夏天于韦正年的重要性无疑要大很多。当他迷茫,夏天是他的灯塔。当他心灰意冷,夏天是他的火。当不自由,他总在夏天追求自由,或获得自由。
1946年,韦正年于这年夏天,离开上岭村。
算来,韦正年这年当樊耀庭的学生,六年了。
樊耀庭在韦正年八岁的时候,当他的先生。
这是他唯一免费的学生,或者说,在韦正年八岁拜他为师的时候,就已经把学费一次性给付了。韦正年是用生命作代价来付费,或者说用敬爱来付费。在躲避日本人的那个山洞和那段时间里,如果没有这八岁小孩的冒险和照顾,只是腹有诗书的樊耀庭必饿死无疑。那么,作为回报,教这孩子诗书或收他为弟子理所当然。他甚至后悔收他为弟子有点晚,为什么不早点发现这孩子虽乞穷俭相却义薄云天呢?好在不是太晚,比别的开蒙孩童不过晚一两岁,多用心教他就是了。
启蒙不久,樊耀庭发现韦正年这孩子的天资聪慧,超乎想象,远远在同龄的孩子之上。他不仅有过目不忘的记忆,还有独立思考的能力。就是说他记性好,又懂得用脑。
有一次,樊耀庭在学堂上教《孝经》的“庶人章”后,问弟子们:为什么说上至皇帝,下至平民,孝道是无始无终、永恒存在的?
弟子们没有一个人能回答,除了韦正年站起来。他说:
因为是共一块天,同在一块地,都与天地同心,以天地为师,“顾自天子与庶人,孝无终始,而患不及者,未之有也”。
那年,韦正年十一岁。
韦正年十三岁的时候,樊耀庭私下里给他讲《游侠列传序》,讲到布衣游侠,修养品德,砥砺名节,扬名天下,但却被正史排斥,不记载他们的事迹。韦正年听了后,思忖了半天,说:
先生,“布衣之徒,设取予然诺,千里送义,为死不顾世。此亦有所长,非苟而已也”。所以学生以为,只要恪守信用,义气传颂千里,甚至为义而死,这才是最重要的。至于他们被正史排斥,不记载他们的事迹,那有什么关系呢?这不重要。何况我觉得,当游侠比王侯将相要好。
好在哪里?
自由。
樊耀庭大吃一惊,说:你口中的自由,指的是什么?
韦正年说:行侠为义,自行其道,不受管控呀。
樊耀庭愣怔,他盯着言之凿凿的少年,像看着一头凶猛的动物。他手里的书本像一把板斧,扔给韦正年,说:你自己看吧,我不用教你了。
韦正年不知哪里得罪了先生,但急忙给先生跪下,说:
先生,我错了。
你错了吗?
请先生指教。
韦正年半天没有听见先生言语,当他抬头,发现先生已经扬长而去。他朝着先生的背影,诚惶诚恐地说:
先生,对不起先生,你永远是我的先生。
那以后,樊耀庭果真没有那么专心地教韦正年了。
所有的弟子里,都有机会被他检查、提问,答对了被他表扬,答错了则被他责骂,除了韦正年。他对韦正年是不闻不问,不管不顾。
这种情况持续了一年。
这年夏天的一个夜晚,韦正年对与同屋睡觉但睡不着觉的哥哥韦正万说:哥,我想出去。
去吧。哥哥说。他想都没想,因为他看到了弟弟的躁动,连天来夜不能寐,有时候还嗷嗷叫,像发春而不能满足的猫。他自己其实也没睡过一个好觉,索性下床,说我和你一起去。他看着有要求却无动静的弟弟,走呀。
韦正年看着催他出门的哥哥,说:我不是这个意思。
你什么意思?
我想出山,到更远更大的地方去。
哥哥懵了,也愣了,说:为什么?
我在这不舒服,难受。
明天我请郎中来给你看看。看不好,再请更好的郎中。
我没病。
哥哥似乎悟到了丁点什么,说:我对你不好,往后,要我怎么对你才好?你讲。
哥,你对我很好。你对我好不好,我都要跟你讲。
为什么?
你是大哥。你是家里的老大。
爸爸才是家里的老大,他还在。阿妈也还在。
爸爸不会同意我出去的,阿妈更不愿。
我也不愿。
但你懂我。
哥哥看着信任自己的弟弟,说:樊先生真的教不了你啦?
韦正年说:他教我,我才想出去。如果没有他教我,我可能就不会想出去了。
你这么讲,樊先生是好先生呢,还是坏先生?
好先生。
那你还要走,还要出去?
鸟会飞了,总想飞得更高些。
你太小了,翅膀还没硬。
我十四了。
在我眼里,你还是小的。
韦正年看着仅大两岁却俨然长辈的哥哥,说:我心已定,就是跟你讲一讲。
哥哥在屋里一声不吭踱步好长一会,又到屋外溜达、折腾到后半夜,回来对弟弟说:
你要记得给哥写信。哥不识字,可以找樊先生帮看。阿爸阿妈这边,你走了我再跟他们讲。
几天后的一天清晨,韦正万和韦正年兄弟俩悄悄离开了家。他们来到河边,将提前藏好的东西拿出来。全部的东西都装在一个牛皮箱子里,被韦正年提在手上。牛皮箱子是数年前地主韦文宝赠送的。就是那年冬天躲避日本人之后,韦文宝感念韦光球父子报信或搭救之恩,将许多半成新的衣服,装满牛皮箱子,送给雇农韦光球。韦文宝那时也已经知道,在更早的几年,他一个早夭的儿子,坟被野狗扒开,是雇农韦光球的及时发现和阻止,尸骨才没有被野狗吃掉。这一皮箱的衣服便是韦文宝对这两件事情的报答,或者说是仁慈地主对情义雇农的报答。如今衣服早已穿短穿破,皮箱完好,哪想到成为了这个雇农家里一个有志少年的出行工具。它似装着少年的野心或梦想,助他成行。
哥哥韦正万划着竹排,将弟弟韦正年送到对岸。韦正年上岸,正要跟哥哥告别,只听见哥哥边拴着竹排边说:我再送你一程。
山间的羊肠小道上,走着情深意切的兄弟俩。弟弟的皮箱,已转换到了哥哥的手上。弟弟像少爷,哥哥像少爷的仆人。看上去不对,他们就是一对亲兄弟。他们十几年的同胞情,往日包裹得很深,只有在分别时才体现出来,就像鸡蛋破了方显出粘稠的蛋黄和蛋白一样。这是他们的第一次分离,也不知道下一次再见是什么时候,还能不能再见。
哥哥说:你保证这条路能走到柳州城?
弟弟说:我问过先生,他讲沿着河的下游走,先到忻城,再往北就是柳州城。
先生也答应你出去啦?
他给了我他在柳州同学的地址。但不晓得他同学还在不在。
忻城有多远?
先生说,一百五十里。
一百五十里是多远?
按我的速度走,不赶,五天。
柳州有多远?
从这算是三百五十里,从忻城算是二百里。
哥哥边走边算了半天,说:那要半个月这样才能走到。
是的。
箱里的饼和馍,够你吃半个月。不够就花钱买。钱你晓得在箱子的什么地方。
嗯。
到了娘娘坳,哥哥停下,把箱子交给弟弟,说:我只能送你到这。这是我来过的最远的地方。再走,我怕我回去会迷路。
韦正年看着笑的哥哥,笑不出来,只是想哭。他眼睛含着泪花,对止步的哥哥说:哥……
哥哥说:你走吧。我看着你走。
韦正年点头,扭头就走。
别走太快,不用赶。哥哥在后头说。
韦正年听到哥哥这么说,却像没听到一样。他越走越快。仿佛他想尽快地去往目的地,也仿佛他想尽快消失在哥哥的视野中,因为他不忍哥哥长久地凝视,不忍拉长哥哥的目光。他害怕走慢了,忍不住回头,就会被哥哥绳子一样的目光拽住,那样他就走不了了,走不出去了。此刻,他已经比哥哥走得远了,但他还想比此刻的他走得更远。他已经离开上岭村了,上岭村已经被他甩开五里远了,但哥哥还在他身后脑后。他必须让热辣辣的身后和后脑勺迅速地降温、变冷。山外面的世界那么大,他必须去看看,闯一闯。既然迈开了出去的步子,就决不能回头,只有狠心往前走。他果然狠狠地走着,恨不得马上让哥哥见不到他,像一滴雨落进河里。
野旷天低树,哥哥显然是看不见他了。回头一望,熟悉的群山已经变成远山。那缠绕着群山的云雾,像一床棉被,静静地覆盖着他置身度外的村庄和亲人。
家乡已是远方,而前路显然比家乡更远。十四岁的韦正年心里明白,他这年夏天注定挥汗如雨在路上跋涉,在不可知的陷阱抑或熔炉里,挣扎抑或锻炼,选择抑或被选择。他要自由,但是目前他只是在向往或追求自由的路上。这条路有多远,他认为柳州有多远,自由之路就有多远。
柳州比韦正年预计的时间提前到达。他走到忻城后,就不用再走路了。这是他没想到的。他更没想到的是,到了忻城才确信,日本人投降已经快一年了。
在忻城,他看到街上的国民自由地行走、买卖,看到国军官兵吊儿郎当却争分夺秒地寻欢作乐。他很纳闷,进了客栈后问客栈的老板:这里的人为什么不怕日本人?
老板看着问话的少年,说:日本人已经败了,为什么还要怕呢?
韦正年一愕,说:日本人败了吗?
败了都快一年了,老板说,他看着无知的少年,你是从坟墓里钻出来的吗?
韦正年说:我是从上岭来的。
上岭是什么地方?
跟坟墓差不多。韦正年说。他心里一阵惊喜,真的像是从坟墓里复活重生一样。他庆幸自己走出了上岭村,不然,他连日本人投降了都不知道。其实,他早该知道的,也听闻过。只是他不相信而已。上岭人都不相信。他们吃够了传闻的苦头。
现在,他相信了。太平了。
他跟客栈老板打听,如何尽快地去柳州,有什么近路可走。
老板说:想快的话就是坐车啦。
坐车?没坐过车的韦正年说。
现在去柳州的公路又修通了,坐车一天就能到,只要你有钱。
韦正年兴奋地说:我有钱。
开往柳州的汽车上,韦正年比第一次骑牛还要开心。这是肯定的,因为坐车比骑牛不知快多少倍,也舒服很多。有风吹来,车越快风越大,车里人多也不觉得闷。汽车过处,车屁股尘土飞扬,像河里的巨浪。如果遇到汽车放缓、停驶,或与对面驶来的汽车会车,尘土则会朝车里漫灌,把车里人染成统一的颜色。是的,半天不到,车里人已经分不清谁是谁了,连是男是女也分不清。但这不影响韦正年的开心。他开心极了。这是他第一次出门远行,目的地是村里人们仰慕的大城市柳州。上岭村没有人去过柳州,连韦文宝那么大的地主都没去过。先生樊耀庭也没去过,尽管他有同学在柳州。他同学的地址就在韦正年的口袋里,这已被韦正年记在脑里了。关键是先生给同学的一封信,韦正年还不知道内容。他想知道内容其实很容易,不用打开就能看见。但是他不看,不能看,这不是他的信,看了就是对先生和先生同学的不敬。他唯一知道的是这封信一定与他有关,或部分有关。这封信将是他进入柳州的通行证、居住证。他不放心这封信在箱子里,而是随身带着,缝在衣袋里。
汽车在夜间到达柳州。韦正年的脚踏在了这座灯火辉煌的城市。这城市的灯真多呀,如天上的繁星。他觉得仅车站那盏高灯,就足以把上岭村照亮。重点还不是灯,而是灯下的人来人往,像游鱼一样。这么晚了竟然还有那么多人不睡觉?难道城里人的活路比乡下人还多还忙吗?显然是。这现象给了韦正年提示,他本想先找个客栈住下,等天亮再去找先生的同学,但现在他改变了主意。
斜阳路细柳巷陈宅。韦正年坐着一辆黄包车,来到这里。他下车,看着宅门和宅墙,惊呆了。朱门高墙,玉阶石狮,飞檐翘角,铺首衔环,任何一样都比地主老爷韦文宝的住宅精美和生动,像一幅画。他还从门外看见了门内,那又是另一番精彩的景象。只见院内垂花门楼、四面抄手游廊。院中绿柳周垂、甬路相衔,山石点缀。其规格和规模更是地主老爷韦文宝的宅邸无法比拟、望尘莫及。但韦正年顾不上细看了,他迫不及待想见先生的同学。在信封上,先生称同学为陈太恒兄。
韦正年叩门环。不一会,一位少妇出来开门。她看着门外风尘仆仆的少年,说:你找谁?
韦正年说:请问,陈太恒先生在家吗?
少妇一愣,说:他已经不在了。
那……请问,这是陈太恒先生的家吗?
你是谁?
我叫韦正年。我先生叫我到柳州,找陈太恒先生。他们是同学。我有一封我先生给陈太恒先生的信。
少妇又看了看朴素而表达清楚、拎着皮箱的少年,说:进来吧。
韦正年跟着少妇进了宅院,然后被安排在一间厢房坐下。少妇叫他稍等,然后走开。
韦正年环视厢房,目光很快在墙上挂着的一张照片停下。照片是一位老者的头像,银须飘冉,精神矍铄。但显然已经去世了,因为下面的方桌上摆着香炉,还有祭品。他想这应该是陈太恒先生。他要找的人,已经不再活着。
顷刻,少妇回来了,带着一名中年男人。男人满脸疲惫、焦头烂额,像是连续几天几夜念诵经文不睡觉的道公师公。韦正年见他们来了,忙站起,毕恭毕敬。男人在方桌边的太师椅坐下,看着乖巧的少年,说:信呢?
韦正年的手下意识摸向衣袋,按住,没有接着取信。
男人指了指上方的照片,说:陈太恒,他是我的父亲。
韦正年这才撕开衣袋的缝线,将信取出,交给自称是陈太恒儿子的人。
陈太恒的儿子看信,时不时看韦正年一眼,显然是看到了信中提及韦正年的部分,他需要对照或验证一下。他看完信,稍一迟疑,然后把信挑起,点火烧了。
信很快化为灰烬,落尽香炉里。陈太恒的儿子转过身,正视韦正年,说:
韦正年。
韦正年说:是我。
你先在我家住下。你求学也好,做别的事情也罢,过一段再说。
陈太恒的儿子说完给少妇使眼色,像是指示把韦正年的事临时交给她了。他接着站起来,走开,忽然回头,说:我叫陈明仓。
韦正年立即鞠躬,说:陈先生。
陈明仓说:我不是先生。如果你不嫌我老,就叫我陈哥吧。叫陈叔也行。
韦正年立即说:陈哥。
陈哥指着附近的少妇,说:那她就是你嫂子了。
韦正年转向少妇鞠躬:嫂子好。
陈嫂莞尔一笑。她接着引领韦正年去换洗,指定他住的房间,还拿来吃的。
韦正年像弟弟一样,被身处豪门的陈哥和陈嫂悉心看待和照顾。这让他始料不及。这是他出生以来第一次住这么好的房子和房间,第一次睡有软垫的床,第一次发现夏天房间里居然没有蚊子,第一次独处一屋。当然,那酸辣的米粉也是第一次吃,他后来知道是螺蛳粉。那粉好吃到想哭。陈哥和陈嫂为什么对他那么好?如果陈太恒先生还在,那还情有可原,因为他是樊先生的同学,而自己是樊先生的学生,爱屋及乌。那么陈太恒先生不在了,自己和陈太恒先生的儿子儿媳就隔得远了,却仍然受到那么好的对待。樊先生在给陈太恒先生的信里,究竟写了什么,以至于陈哥看了后要把它烧掉?韦正年猜想这封信里也许有不合时宜的话,留着信是个后患。也许烧信是为了让陈太恒先生看见,因为信是写给他的。这后面的猜想可能性较大,韦正年也希望是这样。樊先生给陈太恒先生的信,陈太恒先生已经收到了。烧信就像烧纸钱,天上的人都能收到。
韦正年一觉睡得真沉、真香和真长。他醒来的时候,火辣辣的阳光从窗口照射进来,烫着他的屁股和脊背。但与其说他是被热醒的,不如说是被窗外震耳欲聋的呼喊吵醒的。他来到窗前,看见街巷涌动着众多的人。人们在游行,边游行边呼喊。呼喊一句,举一次手。呼喊的口号跟有人举着的横幅内容基本一致,就是“反内战、反饥饿、反迫害”。呼喊口号的大多是比他大不了几岁的青年男女,人人义愤填膺、勇敢无畏。反内战?说明是打仗了。谁和谁打起来了?可以肯定不是中国人同日本人或其他外国人打,因为内战是国内的事情,是自己人打自己人。反饥饿?只要打仗就饱不了,饿的人在造反。反迫害?什么人迫害什么人?或者说谁是迫害者谁是受害者?韦正年一边观看着一边想。他有的想明白了,有的想不明白。
他离开房间,来到楼下,见到陈嫂。陈嫂在院子里来回走动,眼睛总望着院墙外的上空,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她一定是担心不在家的陈哥。陈哥一定是不在家,他要是在家的话,陈嫂是不会这么担心的。
果然,问陈嫂:陈哥呢?
陈嫂说:天不亮就出去了。
外面那么多人游行,是怎么回事?
你刚来,你现在什么都不要问,看见了也装作没看见,听到了要装聋。知道吗?陈嫂说。
嗯。
然后就听到了哨子响。接着,听见了枪响。
韦正年能看见街巷的军警,在抓游行的青年男女。不服抓的人,就被他们打,用棍子打,也用枪打。不少人被打得头破血流。受伤的人有的倒地,有的被人拖走或抬走。
就在这时候,韦正年看见了陈哥。陈哥正指挥着救死扶伤的人,往自家宅院这边赶。他自己也扶着一个伤员。在临近的时候,韦正年立即跑过去,将宅门打开。
宅门一打开,陈哥和他带领的人就进来了。接应非常及时,就好像通风报信了一样。不用陈哥发话,韦正年自觉就把宅门关上了。
接下来是不受伤的人为受伤的人清洗伤口、上药、包扎。韦正年不会这些,但也不闲着。有人叫什么,他就想方设法找到,并递送过来。他耳聪目明、嗅觉灵敏,像一条名贵的狗,哪怕来自乡下农村,第一次见大世面,也像。
一切收拾安妥,大家屏声静气、各自珍重,像一伙有组织纪律的人。还是有人注意到了出现在陈宅的陌生脸孔,把赏识的目光投向他。
陈嫂急忙告诉大家:这是我最小的弟弟,刚从乡下来。
叫什么?有人问。
韦正年。
那么说夫人是姓韦了,我们认识夫人这么久了,才知道夫人的姓氏。都称陈夫人惯了。有人说。
这话似乎提醒了陈明仓什么。背着大家的时候,他指着夫人对韦正年说:你嫂子还真是姓韦,娘家也在乡下。为稳妥起见,你以后就叫她大姐,叫我大姐夫得了。好吗?
韦正年说:好。
一天之内,韦正年对陈明仓夫妇的称呼变了两次。先生变成哥,夫人变成嫂子,嫂子变成大姐,哥变成大姐夫。他琢磨着最后的改变是有道理的,一定与陈明仓的身份、工作有关。想必陈明仓是某个队伍的人,而且是重要人物,像韦正年见过的抗日游击队的黄队长一样。现在不用抗日了,那么他是什么队伍的呢?从今天的情况看,他的队伍是受打击的,不被官府认同的。今天的游行活动,他是幕后的指挥者。他的身份后面还有身份,而且这后面的身份还不能公开,需要掩藏。他叫他称他大姐夫是对的。
若干天后,经过阅读和观察,韦正年琢磨清楚了——“大姐夫”陈明仓明面上是国民政府广西省柳州行政监督区税务局局长,暗地里另外一个身份是中共柳州工委的主要人物,不是一号二号人物,起码也是三号四号人物。就是说,他既是国民党,又是共产党。归根结底,他是共产党,真正为共产党做事。国民党和共产党现在既想谈,也在打。是国民党要打,共产党不得不打。这就是内战。反内战、反饥饿、反迫害游行,便是在共产党领导下的反对国民党的学生运动。共产党是为穷苦的百姓谋解放和幸福的党,但国民党是在掌权的党执政的党。两党打了又和,和了又打。拥护共产党的人越来越多,相信国民党的人越来越少。就是这样。
一个十四岁的少年心明眼亮看清楚这些,那是很不容易的。他的理智和情感或者说觉悟,同龄人不能比。他的确是与众不同,因为他能在黑暗中看见别人看不见的东西。即使光天化日有墙阻隔,他的目光也能穿过去,什么都看得见。
清楚这些之后,韦正年对“大姐夫”“大姐”更加刮目相看了。这么有钱的人家,不愁吃穿,随便花天酒地,却不去享受,而是死心塌地去想去做为穷人翻身解放的事。而且,每天还要做两面人,或者说一边做鬼一边做人。这太难了。
有一天,他问“大姐夫”:大姐夫,你跟有钱有权的人有仇吗?
当时他和“大姐夫”“大姐”在吃饭。饭桌上有鱼肉鸡肉,还有酒。自从韦正年住进陈宅,肉就没有断过。
“大姐夫”放下酒杯,看着第一次提问的“小舅子”,说:
没有。
那你为什么要跟他们作对呢?而且还带领别人跟他们作对?
“大姐夫”摸摸自己的后脑勺,说:因为我头上长有反骨。
什么是反骨?
反骨就是脑袋枕骨上突出的骨头,一般人没有。
韦正年于是把手举起,去摸自己后脑勺的枕骨,发现是平的。我是一般人,他说。
“大姐夫”笑,说:其实,我脑袋上并没有长有反骨。
但我觉得你还是不一般的人,你很了不起。韦正年说。他真心这么觉得,不像拍马屁。他这个时候还没学会拍马屁。
是吗?“大姐夫”说,他很高兴,因为一个穷人的孩子赞扬了他。
你很像田文。
田文?
就是孟尝君。
你知道孟尝君?“大姐夫”嘴里嚼着一块肉,因为吃惊,没有咽下去。
孟尝君仗义疏财,交友广阔,“上不忠乎君,下善取誉乎民”,所以我觉得你和他一样。
“上不忠乎君,下善取誉乎民”,是谁说的?
荀子在《臣道》里写的。
天哪!“大姐”不禁发出惊呼,抓着身边丈夫的肩膀,他怎么懂这些?太厉害了!
他的先生也很厉害,“大姐夫”说。他把嘴里的肉咽下去,又夹起一块肉,却放在韦正年面前的碗里。耀庭先生以毒攻毒,用心良苦呀。他叹道。
韦正年看着“大姐夫”,想着先生的信里如何说他。
想知道耀庭先生在给我父亲的信里,怎么说你吗?
想。
“孺子韦正年恭俭义让,所居服其德。然禀赋过人,生有异质,颖悟夙成,如不严加管教,因势利导,恐桀骜不驯,忤逆过呼,泯然众人矣,乃至禽兽不如。”
“大姐”一听,率先反应:不会的,正年这么乖巧,怎么可能变成禽兽。信写得太狠了。
所以我把信烧了。“大姐夫”说。
先生高明。韦正年说,他低着头,像是思念先生。
你想上学,还是做事?“大姐夫”说,他的话题换得突然。
韦正年想都没想,或者早就想好了,说:上学。
“大姐夫”喝了一口酒,说:如今柳州教育局长已被罢免,柳州中学校长也换了,学潮取得效果,局势舒缓。你可以上学了。
韦正年一听,忽然酥软下来,像是一直绷紧的神经全部松弛。他身体的重心全在屁股上,屁股全靠坐板撑着,像石头落地。
你是想从中学一年级读起呢?还是从二年级?“大姐夫”说。
“大姐”抢着说:二年级。依我弟弟现在这才学,起码从二年级开始读。
韦正年也不谦虚,说:那就二年级吧。
在韦正年看来,1946年的夏天,真是如火如荼。他像一个火球,从上岭村滚出来,一路滚到柳州。柳州是一个巨大的火炉,他被火炉收纳,重新冶炼、锻造。他将被锻造成什么,他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