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卷 5癌症
书名:四季书 作者:凡一平 本章字数:7217字 发布时间:2024-07-26

1992年,六十岁的韦正年从金城地委书记的位置退下来,不再是官。

他感觉浑身不舒服,主要是胃疼。去医院一检查,诊断是胃癌。

他问医生:我还能活多久?

三个月,最多。

医生宣告活期的时间是1992年11月14日。就是说,韦正年将在1993年2月14日前死去。他活不过这个冬天。

前金城地委书记韦正年罹患绝症的消息,不胫而走,比冬天的风提前刮起,像冬天的风凛冽、冷酷。他人还在南宁的医院,病情已经在金城地委机关传播,并扩散至大街小巷。

这个人该死,这个人不该死。有两种不同的声音在韦正年曾执政的土地上流行,像是两种不共戴天的植物生长在同一片地上。这正确和不正确声音的另外意思,是这个人是坏人,这个人是好人。坏人该死,好人不该死。

他清楚不想他死的人有很多,想让他死的人也有不少。就拿去年也江污染事件来说吧,因为他先知先觉的果断处置,避免了灾情蔓延、生灵涂炭,被众多的人民感恩戴德,奉若神明。但又因为在这起事件中他的独断专权,造成大量的企业无辜关停,导致大量企业员工下岗失业,事后的补偿不到位或不尽如人意,他饱受诟病,甚至受到威胁和恐吓。

有一天他收到一个邮件。邮件里有一支钢笔,钢笔壳里装着两颗子弹。从枪林弹雨过来的他,看着和平时期收到的子弹,觉得纳闷和可笑。他把邮件通过秘书转给地区公安局常务副局长,说他要见这个人,找到这个人。

寄子弹的人找到了,他叫唐秀武,因投资七千多万元建办一个冶炼企业没有达到环保标准,这次也江隔污染后,与其他不达标企业一起被关停,不许复产。他起诉到法院,也是被判不许复产。于是他心存不满,给地委书记寄了子弹。

唐秀武被带到韦正年面前。他看着地委书记手里举着的他寄来的两颗子弹, 不慌不乱 ,一副敢作敢当的样子。

韦正年问他:知道是什么枪型的子弹吗?

唐秀武说:不知道。

子弹是哪来的?

自留的。之前我们开矿的,都有枪。

你认为打死我需要两颗子弹吗?

我本来是一颗寄给你,一颗寄给专员,但专员我不认识,不记得名字,就把两颗都给你。

你认为我该死吗?

我认为你不是好人。

我该怎样做你才能认为我是好人?

让我们做企业的开工赚钱,而不是关停它。我原来赚很多钱的,现在被你这么一搞,我亏得裤子都没有了。

你觉得命重要,还是钱重要?

我觉得谁剥夺了我的钱财,我就敢跟谁拼命。

我和你正好相反,谁危害到人民的生命安全,我才去拼命,也可以不要命。

我其实……不过是想吓唬你,并不真想要你的命。我听过你的传说,你命大,打不死的。

韦正年摸捏失去光泽的子弹,像把玩出土的文物,说:现在我告诉你,这两颗都是五六式冲锋枪的子弹,枪是仿制自苏联AK-47型7.62mm突击步枪,在1956年生产定型,所以称五六式冲锋枪。这两颗子弹我留着,用来时刻提醒我,我要做良民心中的好人,也不惜在奸商市侩面前做坏人!

不管是坏人还是好人,韦正年就快死了,连韦正年自己都不怀疑。他在医院的吸烟区狠狠地抽烟,细细地回顾他做过的所有事情,哪些是好事,哪些好事变成了坏事。他反思或检讨自己身上的善和恶,像医生检测体检者的健康指标。他确定自己不是完美的人,就是说他有缺憾,甚至也作过恶。他的恶行虽然都是以冠冕堂皇的名义进行,但事与愿违,适得其反。本以为是善行,却结了恶果,成为阳光下的罪恶。他清楚什么人骂他,什么人恨他。他也清楚什么人说他好,什么人爱他。善恶终有报,报应的时候来了。

不就是一死吗?不就是还有两三个月才死吗?在死之前,有两三个月做准备,也是件好事情呀,比猝死强,比不明不白的死舒坦。

韦正年一支接一支地抽烟,一事接着一事地思想、考量。在吸烟区抽烟的人群中,他是唯一的病人和死亡将至的人,其他的都是病人的家属或探望病人的朋友、同志,乃至情人。这些还能活很长时间的人,正在此吞云吐雾。韦正年能透过云雾,看到这些人的表情。他们的神情大多凝重和哀伤,像是被霜雪侵袭的树木。他们有的是在被医疗费困扰,有的的确是在为病人的病情担忧。总之,他们的表现,比附近一个病入膏肓的烟民还要难过。

韦正年接下来思想的问题是,在医院死,还是不在医院死?

在医院死,肯定是众多绝症病人的首选,不管是怕死的或不怕死的,都心甘情愿死在医院,因为医院是唯一的生机,无论生存的希望多么渺茫。呼吸机、各种管子、药物,以及真诚或虚情假意的慰问,是医院之外没有或稀缺的。无论是病人还是与病人有关系的人,都需要这些。似乎有了这些,才能减少痛苦或不至于更痛苦。仿佛所有的痛苦,只要是在医院里发作,就是已降到最低的痛苦。所有的生命,只要是在医院里终结,就是人道的死亡。

但韦正年决定不在医院死。他还有事未了。如果在医院等死,被那些管子缠住,他就不能实现未了却的事情。他要出院,哪怕因为出院,死期提前。就是再活一个月都不到,他也要出院,回上岭去。

上岭村有多少年没回去了?十几年。想想,他上一次回上岭村是1979年,他官复凤江县县长,就任前夕。那么迄今,是十三年。隔了十三年,他一次也没有回去。就是说,上岭村埋着他的曾祖、祖父祖母,以及两个弟一个妹,他十三年没有回去扫墓。活着的亲人还有父亲母亲及哥哥一家子,他也没有回去看望他们。他忙于做官、升官,无暇顾及亲人,无论活着的还是死去的。但是地下的亲人始终保佑着在仕途上冲锋陷阵的他,人间的亲人也从来不求于他,从不给他添任何麻烦。为了显示自己大公无私,他没有给上岭村拨过一分钱。上岭村至今依然不通公路、不通电,父老乡亲大多还没有摆脱贫困。他愧对家乡和亲人。他梦里无数次回上岭,醒来却都身在异地。无官一身轻且重疴沉疾,现在是时候了,也是最后的机会。

他溜出医院。

上岭村因为韦正年的归来,山欢水笑。这个钟灵毓秀而空寂无奈的村庄,只因为一个人的重现,又生动和活泛起来,仿佛一颗灵异的珠宝,又回到原来装载它的匣子里,回到造就它的匠人的掌上。

韦正年是上岭村产生的最大的官,是人杰和传奇。不管他人在不在上岭,他的声名总是上岭人如雷贯耳的神话。其实上岭村见过他的人,活着的已经不多。那些见过韦正年的活着或逝去的人的后代,又大多没有机会见到他真身。他总体上只是上岭村崇拜、励志的偶像或榜样,是精神领袖,像只能信仰的佛。

如今,韦正年真人回到上岭。他有鼻子有眼在村庄的出现,让村庄欢腾。本村乃至邻村的人们闻讯而来,一睹韦正年的真容,将韦正年家的老房子挤爆。

老房子现在住着韦正年的哥哥一家人。仅比韦正年大两岁的哥哥韦正万和弟弟韦正年长得很像,此刻终于让外面来人相信,他们是同胞兄弟。他们的差别只是地位和身份。曾几何时或多少年来,谁会相信韦正万是韦正年的哥哥呢?有一个当县长后来当地委书记的弟弟,哥哥怎么可能还是农民?是农民也罢了,怎么可能还是贫苦的农民?他养的三子一女,没有一个是国家干部或工人,全是在外面干零活的打工仔或洗脚妹。如果韦正年真是韦正万的弟弟,他能不帮他吗?他为什么不帮他?这个年头哪有弟弟权贵哥哥贱民的亲兄弟呢?

对于人们的议论和质疑,韦正万从不解释,他只是笑。每当他沉默但是又笑的时候,就像一枚会开花的石头。就像今日此刻,当人们纷至沓来,将百年的老房子簇拥,像突然香火燃旺的寺庙,这个已经得到验证或认定的哥哥,也是沉默寡言,以笑容应对,像个得道的僧人。他对待弟弟也是平和的态度,不冷不热,不卑不亢,仿佛弟弟就是弟弟,而不是在弟弟面前还要加上官衔。何况弟弟现在已经没有官衔了,他不仅没有官衔,而且身患癌症,就快要死了,只是哥哥还不知道而已。所有在老房子内外热闹的人,均不知道。

哥哥杀猪宰羊劏鸡招待前来看望弟弟的人们,这是人们唯一看见哥哥超常表现的地方。至于猪羊鸡是自家养的还是别家借的,这不重要,重要的是让大家高兴,人人高兴。更重要的是要让人们认为,韦正万和韦正年,他们是和睦的亲兄弟。

流水的宴席接连两天。来了多少人,办了多少桌,已经数不清。醉倒的人也数不清。醉倒的人就送回家,找不到人送的就留宿。宿醉的人醒了,又喝,再醉。

这两天里,韦正万和韦正年兄弟俩,勠力同心地招待着乡亲们。他们迎来送往,端茶、递烟、敬酒,细心周到,默契配合,像一对并肩作战并最后守住阵地的战友。

韦正年忽然发现,自己好能喝呀。两天里,他除了敬别人,别人敬他的也来者不拒。他喝酒就像喝水。他当政的时候可没有喝过这么多酒,也不太能喝。怎么一回上岭就能喝了呢?怎么一和乡亲们喝酒就可以没完没了地喝下去,也不见醉?何况农村的土酒一开始还喝不习惯,没茅台好喝。但是喝着喝着就习惯了,甚至喜欢上了。家乡的土酒里含藏着什么让他如此亢奋和痴迷?他忘了自己是个癌症晚期的患者。也或许是恰恰懂得自己是快要死的人,索性喝个痛快。

连喝两天酒,喝了那么多酒,胃还不见疼,这就奇怪了。难道酒里有药?能治百病,能杀死癌细胞?这不太可能。最大的可能是酒还没有在他身体里产生副作用。等一旦产生副作用,他就死定了。韦正年想。

家里来人少了。韦正年抓紧时机上床休息,实际想着的是上床等死吧。他被告知患了癌症才多少天呀,十天不到。这场大酒无疑将加速他的死亡,就像雪上加霜。他后悔也来不及了。

他睡了一夜,醒过来了,是自然醒。他在屋里听到鸟叫的声音,像演唱会。明快的鸟叫让他舒心,神清气爽。他确定自己还没有死,又活了一天。

他出屋去见哥哥。哥哥给他端上热乎乎的玉米粥。他吃了一碗,还想吃。哥哥家的碗大,他吃了三碗。他惊讶自己竟然吃这么多碗粥。自从胃开始不舒服,他就吃不下饭。今天却胃口大增,又是奇怪的现象。

吃完东西,他出门去活动。他站在门外的晒台上,伸展肢体,像做操。做着做着,也不觉得累。于是他做了个跳跃运动,直到有些气喘,才停下来。他静静地站立,呼吸空气。新鲜、纯正的空气沁人心脾,并感觉所有的空气排山倒海似地围绕着他,专门为他提供。这空气是山野的精华,只有上岭和上岭的周边才有。他似乎找到了不醉和不累的原因,找到了暂时不死的理由。这里的负氧离子,比医院输的氧气要好。

虽然空气好,终免不了一死。毕竟是病入膏肓的人,空气能顶多少用呢?就像罪大恶极、十恶不赦的人,再怎么认罪悔改,也是死刑。癌症患者等同于被判了死刑。医生对病情的诊断以及生存期限的宣告,比法官还要决绝。罪能赎,癌症……

这么一想,韦正年又乱了神,变得恍惚。接下来的几天,他没有食欲,也难以入眠。

哥哥看在眼里。这天,在饭桌边,见弟弟吃了一小口,便把碗放下。哥哥说正年,你想回去就回去吧,你也回来好几天了。不耽误你工作。

韦正年说:哥,我已经不是地委书记了。就是说,我不用工作了。

哥哥说:我猜出来了。是犯什么错?

我没犯错。是年龄到了。

哦,你不说,我还不想到你都六十了。 

我这次回来,不打算走了。

你住不惯的。我看出来,也晓得。

韦正年不接话,咬住嘴,把脸转过一边,心里一酸,在哥哥面前哭了。

哥哥说:你有心事,可以跟哥哥讲吗?

哥,我快要死了。韦正年说。这话说出口,他的眼泪也涌出更多。胃癌晚期,医生说,我活不过三个月。

医生瞎JB讲,乱扯蛋!你死不了。哥哥说。

这是广西最好的医院和最著名的医生诊断的。

我讲你死不了,就是死不了。

韦正年看着文盲哥哥,发现哥哥的脸硬邦邦的,像一块钢铁。

上岭村的人,只有被杀死、饿死和老死,没有病死。

韦正年一想,也是。

不过哥哥说:你病的事情,新梅和江上晓得不?

新梅和江上是韦正年的女儿和儿子。新梅在北京的一所大学,当教师。江上在广西某边防部队,当副营长。

韦正年摇头,说:我死了,你再通知他们。能回来就回来。

我讲了你死不了!哥哥又武断说,他的语气和眼睛里还夹带着愤恨。什么狗屁医院狗屁医生,别信他们的。信你哥哥。

韦正年看着哥哥不说话,他用眼睛表示:请继续说出我相信你的理由。

哥哥说:你五岁的时候,拉稀个不停,送你去山洞里等死。你死了吗?

韦正年点头。

八岁的时候,你跳下河,日本人朝你打枪,你淹河里多少天,死了吗?

韦正年又点头。

所以嘛,你死不了。你是大难不死的人。两次不死,第三次也不会死。

哥哥少说了韦正年自杀不死那次,因为他不知道。

好吧哥,我信你。韦正年说。他嘴上说信,其实心里还是不信。但是奇怪的是,他竟然觉得没那么难受了。这就像他当政的时候,明明知道别人对他的恭维话是虚假的,但却很中听一样。可是,此刻咬定他不会死的是他哥哥,哥哥的理由和举证的确是真的,由不得不信。

这么一想,韦正年觉得更舒服了。他重新端起饭碗,把饭吃完。哥哥接着递上一碗酒,他也喝了。

这晚,一上床就睡着。一觉到天光。

他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每天,他先把鸡从鸡栏里放出来,让鸡自由去觅食。然后,他去放羊。因为那两天隆重的家宴,鸡只剩三五只,羊只剩一只小的,仍需要放养。其实重点不在放养,而是散心,或者说是养心。看着鸡无忧无虑的样子,他觉得自己还不如鸡。看着小羊孤独地活着,他觉得有必要和责任陪伴它。他常常把小羊抱起来,坐在山上那块青蛙石上,望着更远的山,回忆过去的生活,想念死去与活着的战友、百姓和亲人。

那块让他双眼拥有神奇能力的石头,在分隔、阔别了五十五年后,再次亲密起来。他坐在石蛙背上,像孙子和慈祥、雄壮的爷爷。巨大的石蛙背负着告老还乡的韦正年,仿佛已知晓这是什么人,是当年从它背上望穿大山的神童。它的身上仍然保留有他五岁时的泪痕。岁月如梭,沧海桑田,白云苍狗,唯有它数十年如一日守望、等待,终于又和他相会,在一起。此情此景,此时此刻,韦正年闭着眼睛,只是没有泪流。恍惚和想象中,他还能感觉到石蛙的颤动和起跳,那是一种沉稳、超拔的动作,推动和助力他登高望远,飞越千山万水,甚至穿越岁月和时空。他在石蛙的支持中天马行空地回忆,甚至展望。他大胆地指望自己不会很快就死,或许多活几年。如果苍天有眼、阎王开恩,让他活着,活下去,那么他将干一些与以往不同的事情。

小羊的味道时不时又把他拉回现实,将他的目光和心思锁定眼皮下的村庄。然后,他下山回家。他和干活的哥哥一起干活。他种菜、摘菜和淋菜。他去找村民闲聊。他去钓鱼。必要的时候,他也敢于赤脚伸进冷水里。

冬天不知不觉已经来了。冬天是有信必达的邮差,通过风力和温度,给人们送来气候的信息或通知,告诉或提醒人们,换上厚衣裳,储存过冬的粮草,与亲人团圆的时刻越来越近,盼望也越强烈。同时也预告养有的年猪,死期不远了。

一天,韦正年突然递给哥哥一本存折,说:给。

    哥哥一边接存折一边说:这是什么?

存折。我一辈子的积攒的钱都在里面。

哥哥一边看存折一边问:一个一和五个零是多少钱?

十万。

你当那么大的官、那么长的官,就只有十万块钱。

是。

没人给你送钱,也好。

有,但是我不要。哪敢要。

这就对了。哥哥把存折交还给弟弟。你留着吧。

我用不着了。韦正年说。

哪个讲你用不着?

冬天已经到了。

冬天是冬天,这个跟冬天八竿子打不着。

韦正年苦笑,说:我看不到春天了。

你日子长着呢,怎么会看不到呢,亏你还长着一对青蛙眼。拿去!哥哥说着,把存折用力扳在弟弟手上,像扳上一块烙铁。

韦正年心头发热浑身滚烫,看着给他信心和祝福的哥哥,说:万一,记着,我把密码写在背面上。密码是五个8。

哥哥知道8的含义,说:你当官的时候没有发财,往后你就发发发发发了。

两兄弟眉开眼笑。

腊八节的时候,在外面打工的侄儿侄女回来了,他们见到多年未见的叔叔,比见到父亲更高兴。尽管叔叔在工作上从没帮过他们,甚至连打他旗号都不允许,但他们依然认同他,亲近他。他们把本给父亲准备的礼物分出一半,送给了叔叔,因为他们不知道叔叔已经回乡两个来月了。

韦正年问侄儿侄女们:你们在外面打工一个月多少钱?

有的说二百,有的说二百一,有的说二百五。

韦正年说:你们有没有想过,不用再在外面打工,就在本地干?

侄们说如果本地有活路,还能挣到差不多的钱,那当然好。关键是没有活路呀。

韦正年说:只要你们愿意留下,活路我来给你们找。

侄们喜出望外,显得与叔叔更亲近了。

这年的年夜饭真是融洽和开心。尽管韦正年在北京的女儿去婆家过节没有回来,驻守边关的儿子不能回来,但不影响过年的美好气氛。韦正年和韦正万兄弟俩,接受着儿辈们的敬祝,还与儿辈们猜拳行令娱乐。他们有输有赢,有说有笑,像一个火盆里燃烧的炭火,也像一个池子里满足的鱼。

年初一,韦正年将侄们叫在一起,像开会也像商量。他说:

我们办个网箱养鱼场好不好?

一个侄儿说:好是好,但是需要很多本金,我们本金不够。

韦正年说:本金我来出。

另一个侄儿说:将来鱼养大了卖给哪个?

韦正年说:卖给城里的饭店呀。我动用我的人脉,销路不用愁。

唯一的侄女说:赚了钱怎么分呀?

韦正年说:你们四兄妹是四个股东,当然是按股份来分呀。

侄们疑惑地看着叔叔,他们的父亲也是一样的眼神。

我老了,要钱干什么,留钱干什么。韦正年说。他没有说他快要死了,或许是忌讳,或许是忘了。

说干就干。在韦正年的出谋划策下,侄们像出笼的鸟兽飞奔,选址、采购、培训、建设,忙得不亦乐乎。

初期的九个网箱浮现在了红水河的河面,像九宫格。两万尾鱼苗放在了网箱里,它们像进入新学校的新生被照顾和呵护。韦正年每天都会出现在这里,与侄们一起,给鱼儿投料,观察鱼儿的情况。他的哥哥则负责在家做饭,有时候也把饭送到河边。全家人心中只有鱼,眼睛也聚焦鱼。他们都在盼望冬天过去,鱼儿长大。

冬天其实已经过去了,只是韦正年没有感觉到而已,也许是故意忽略。村子与河上吹过的风,已经变得和熙与温润,地里播下的种子已经长出芽,山上的植物有些已经扬花,勤劳的蜜蜂采花酿蜜比人们都忙。

没有人比韦正年敏感春天的重要性。他活过了冬天,进入春天。就是说医生的宣告或预言,出了差错或成了废话。他不仅没死,而且感觉到身体越来越棒,尤其体现在力气上。他可以抱约一百斤的饲料上下,连续抱一百包而不气喘。他洗冷水澡也不感冒。他从镜子里发现自己脸色红润,眼睛炯炯有神。这是什么情况?回光返照,是还是不是?

韦正年想过去医院复查,今晚想明天就去。但明天已经来临,他又决定不去了。他在心里狠狠骂了一句“去他妈的医院”,然后才开始心生谢意,感念冬天。

在已走过的六十年人生,冬天的的确确是韦正年幸运的季节。他在冬天将死,又在冬天活下来。他的生命像一条蛇,在冬天被斩断,又在冬天神奇地接上和复原。在一年四季里,冬天是他首选。植物在春天开花,他的生命之花开在冬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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