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1年的冬天格外冷,对金城地委书记韦正年来说,那是致命的冷。每一丝风吹草动,都能刺穿他的心,每一条河流甚至每一滴水,都可以要人命。
金城辖内的也江发生了鎘污染。
1月13日那天,正在南宁参加自治区人大会的韦正年刚进晚餐,地区卫生局局长蓝起路紧急求见,他汇报:去年12月,自治区妇保院、303医院、希望工程办公室联合到也江小学开展血微量元素检测,对1688名学生进行检测,都有不同程度的血铅异常。从各地的情况看,目前由于汽车流量大,许多城市都有小学生血铅异常现象,只是程度不同。全国调查,血铅异常比例达33%。广西其他地区5000儿童检测,铅中毒的达563例,占12%,金城地区也江小学1688名学生检测,血铅异常100%,铅中毒 311 人,占18.4%,高于全区其他地区。
韦正年放下碗筷,立即去向大会主席团主要领导请示并请假。主要领导考虑到韦正年是本届自治区人大常委会的副主任人选,如中途离会,选举时可能会影响票数甚至落选,请他权衡利弊。建议由地区专员蒙茂松同志回去处理.
韦正年说:我是地委书记,我必须回去。我有预感,我们金城地区铅中毒学生高于全区的这个事情,非同小可,如不及时调查、应对和处理,将给人民的生命和财产造成极其严重的后果,损失不可估量。我就是丢了选票乃至落选,也要回去。
主要领导批准了他的请示和请假。
韦正年连夜赶回金城。他坐在北京吉普车上,如坐针毡,不祥的预感像不断钻进车里的冷风,让他揪心和寒心。天空下着雨,扑朔的雨幕像一排排箭镞,射击路面和路面上的车辆,危机四伏。
汽车行驶至210国道大山塘路段,因山洪和汽车事故,导致该路段严重堵车,韦正年遇堵时停滞不前的车辆已经看不到头。占道的物体不认地委书记的车辆,也无法让路。他急忙下车,徒步前进。他经过和穿过一辆辆趴着的车、暴躁的人流,到达最前方事故发生的地点,看到不少于六辆车仰翻在那里,有的互相咬合,像焊接连体的铁笼。他继续往前,走到也江河段小良水电站上方。在茫茫的雨夜里,他奇特的眼睛看见了江面上漂浮的死鱼。一条条肚皮朝上的鱼,顺着水流汇集在水电站坝首的区域,层层叠叠,像一片积雪。这些死鱼仿佛炸弹让他惊恐。他跑步来到水电站,闯入值班室,气势汹汹地对阻拦的值班员说:我是地委书记韦正年,请让我打电话,不然后果很严重!
他的第一个电话打给地委值班室,指令地委办立即以地委和行署名义行文,通告也江流域人畜,停止饮用也江水。通告完成即时发布。通知地级和也江区的环保、水利、水文、公安、工业、工商、自来水公司干部职工必须在14日早上五点前回岗工作和待命。
第二个电话,他打给地区常务副专员黄建端,指示立即调集环保、工业和公安,封停也江小良水电站以上流域的工矿企业。
在睡中被电话叫醒的常务副专员听了地委书记的指示,懵懂地说:
书记,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韦正年说:人命关天的事,也江污染了!
我怎么不知道?黄建端说,他的意思是他是常务副专员,发生什么事情他应该先知道。
也江小学学生铅中毒的事情你知道吗?
这个我知道。
也江小学生铅中毒与也江污染是不是有关系?我判断有关系。
书记的意思,也江的污染是也江流域的工矿企业排污不达标所致,我不排除有这种可能。但不是全部的工矿企业污水排放都不达标吧?
你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可不可以查清楚是哪家企业违规排放后,再精准关停?如果不清不楚,一概关停,生产受影响,财税收入就成问题。我们金城百分之八十……
财税重要还是生命主要?韦正年打断说,如果因为不果断处置而造成百姓死亡,我韦正年不怕掉脑袋,你黄建端怕不怕?这样吧,立即组织工业、公安、工商等部门对所有工矿企业开展地毯式、一个不漏全面排查,查找污染源,对所有环保不达标企业全部关停,改造达标并经严格验收合格后才能运行生产。
电话那头黄建端说:我立即遵照书记指示执行。
韦正年说:通知在家的四大班子领导,立即到地委会议室等我。我被阻在小良水电站这里。
黄建端没有回应,他一着急先把电话挂了。
韦正年回到公路上,拥堵的车辆依然不能行动。徒步中,他看见了一辆掉头折返的摩托车,冲上去,将摩托车车手的衣服揪住,然后跨上车。他在车手的背后说:你如果不相信我是金城地委书记,就把我当歹徒劫匪好了。
摩托车司机战战兢兢、哆哆嗦嗦地说:你只要留我一条命,我把你当天皇老子。
14日凌晨四时,韦正年到达金城城区,进入地委大院。他用二十元钱打发摩托车司机。摩托车司机满意地收下,准备出大院大门时,他多余问门卫:
我刚才搭来那个人,是什么鸟人?
门卫说:书记呀,地委韦书记。
地委书记为什么坐摩托车,抢坐我的摩托车?
不晓得,门卫说,但依我看来,不是人命关天的事情,书记不会半夜三更火急火燎这样子。
摩托车司机一听,迟疑一下,掏出二十元钱给门卫,说:帮我还给书记。
门卫拿钱,愣着。摩托车一溜烟走了。
地委会议室已经坐着一干人,在等书记。韦正年颇感意外又欣慰,说明他的部属敏锐而又干练。他转身去他的办公室,脱下湿透的衣服,将秘书备好的干净衣服换上。他在厕所只小便不大便,大便能忍而处置无妄之灾刻不容缓。
他回到会议室,边打喷嚏边看着又多了几人的部属,针对他在车上或途中已经想好的任务、措施,开始做指示和布置:
一、也江水即日起,人畜停止饮用。绝不能让人民群众再喝一滴污染物超标的水。这是一条红线,也是一条底线,要死守。
二、分管环保、水产的领导会后立即责成环保、水产部门,对沿江工矿企业进行排污检查及也江水采样检测,并启动应急预案,随时当机立断处置。
三、也江沿岸学校即日起发放并引导师生食用牛奶,逐步消化体内血铅,直至检测达标。
四、预告也江下游的桂州市,也江污染有可能波及下游汇入的桂江,请水源地为桂江的桂州市提前做好防护,密切监测水厂取水口的水质。水质情况,金城和桂州两地及时互相通报。
五、即日起,首先在小良水电站坝首和在叶茂水电站坝首设置两处降解物投放点,然后在也江三桥、各车水电站、二山水电站、二山铁路桥下、糯米滩水电站再增加五个点,构筑七道防线,通过放水稀释、投放降解吸附物等方式降解污染物浓度。
五、做好信息控制,防止信息误报误传,避免过分恐慌。
…………
会议开了不到一小时便散了。领命认责的各分管领导紧急出发,像奔赴战场作战的各级指挥员,实际上韦正年也是把他们当指挥员指挥的,他是总指挥。灾害或灾难来临,仿佛大敌当前,他必须做出果敢、正确的决断。尽管现在还不知污染物为何物,也不知污染有多严重,但是他能预见和预感,污染物极其有毒,灾情十分严重。他能看见别人看不见的东西。他早已经意识到,老天爷在他五岁将死时让他复活,并赋予他特异的功能,就是为了让他救人,救更多百姓的性命。现在也江流域的百姓是二百万,也江汇入桂江,又有三百万人口饮的是桂江的水。假如不早做决断和及时采取措施,一旦灾情不出所料,救命就来不及了。
秘书去守电话了。会议室就剩他一个人。窗外钻进的寒风只是他经受,他感到极度的冷。瑟瑟发抖的身体,像旷野中一棵独立的树。他咬牙挺住,因为他知道他不能躲避,更不能倒下。
水样检测迟迟没有结果,大半天还没有出来。水样检测结果出不来,即污染物不确定,污染源就没法精确找到。其实按常规或科学的检测,的确还出不了结果,只是韦正年心急如焚。他不断地电话催问,像一个摸不准敌情而显得沉不住气的指挥官。他当年指挥打仗,获得胜利的首要是摸准敌情,如今污染物和污染源就是敌情,但是他还没掌握。
敌情未明,民情却已经泛起。因江水污染停止饮用的告示和措施,引起了市民的恐慌。确实不明就里的一些干部、工人,对地委、行署近乎武断的行为产生怨言,增加了群众的不满情绪。一些群众因停水便下江取水,与阻止的人员发生了冲突。韦正年对守江及处置污染的人员下令,还是一句话:绝不能让人民群众再喝一滴污染物超标的水。这是一条红线,也是一条底线,要死守。
水样检测在14日夜里出了结果,污染物是镉。截至14日22时,也江镉超标河段长度147.3公里,超标倍数在0.2--35倍之间,超标峰值出现在各车水电站库区,为20倍,长度约13公里。超标10--20倍的河段主要在叶茂水电站至二山水电站,长约50公里。大约120公里的污染水面。
镉!镉!镉!
污染物是镉,那么污染源必定是有镉原料的单位。韦正年下令顺藤摸瓜、按图索骥,进行追查。
15日一早,自治区牛副主席亲率建设厅、水利厅领导及有关专家组成的工作组到达金城,举行自治区级及地县级联席会议。
会上确认,查明污染源来自广西金城矿业冶炼厂。金城矿业冶炼厂每年回收的镉能力为350吨至400吨,因镉原料矿场和废渣堆放没有覆盖防护,雨水没有收集外排,而矿砂场和废渣堆下有溶洞,污水从溶洞流进也江,形成污染。经从溶洞取样泥检测,底泥含镉高达2700倍。而且在污染发现前,金城冶炼厂用118毫米管道,连续两天,每天抽三个小时,将废液池、排污沟里的废水排到也江。
至此,也江污染罪魁祸首昭然若揭,大白天下。
正确信息一经发布,民情沸腾。真相需要披露,但披露真相未必顺应民意,有时候却事与愿违。也江污染情况披露社会,恐慌加剧,尤其下游的桂州市,市民诚惶诚恐,出现大量购买瓶装水囤积备用的情况,一时间桂州市内所有商店瓶装水抢购一空,气氛十分紧张。更有人将之与金城地委、政府的无能和不作为挂上钩,加上一些媒体的添油加醋,顿时民怨四起,以至造成民愤。
地委大院门口开始有人聚集,扯横幅喊口号。不到一天,便人山人海。
正在开会研究进一步处置污染措施的工作组遇到新难题,并被困在地委大院里。
韦正年说:我们需要向人民道歉。我出去道歉。
话音刚落,立即遭到反对。有人认为地委和行署在污染初始,就已经采取得当措施,不存在误判和延误,不应该道歉。有人认为灾情似火,救灾如救火,要道歉也不应该这个节骨眼上道歉。大多数人认为,即使现在道歉,也不该由地委书记出面道歉。
议论纷纷中,韦正年一跃而起,迈步出了会议室,像一头栏里挣脱了束缚的牛。
他来到大院外,像牛来到田头。面对激愤的民众,他深深地鞠躬,然后道歉:
我是金城地委书记韦正年。近日来,也江突发环境污染事件引起广泛关注,事件严重影响到沿岸群众特别是桂州等下游群众的生活生产。对此,我代表金城地区人民政府诚恳接受社会公众的批评,并向也江下游群众和社会公众表示最真诚的道歉!对不起。同时我代表政府的道歉,将通过媒体公布。对不起。
聚集在地委大院外的民众,听见了地委书记的道歉,激愤的情绪降了下来。他们逐渐散去,让开出路。
韦正年乘车前往也江污染处置点。他所到之处,石灰粉、混凝剂等降解物弥漫纷飞,粉尘刺眼,味道扑鼻,而包括厅处级领导在内的全体工作人员,人人奋力,个个争先,毫无退缩。在污染最严重的各车水电站处置点,他看到负责现场指挥的常务副专员黄建端,全身从上到下,衣服、头发和脸上都是灰白的粉尘,像一个雪人。数十个消防战士,在严寒阴雨之中,在狭窄危险的水电站坝首上,将一袋袋沉重的石灰粉和混凝剂等,投撒到江水之中,十分费力却神情高昂。
他不由自主、情不自禁加入了处置污染的队伍中,像战争年代奋不顾身投入战斗。
他全然忘了此时此刻,自治区人大会正在选举,而作为人大副主任候选人的他,因为缺席和也江污染事件遭受质疑,投给他的赞成票在下降,而反对票和弃权票在上升。
最终,他没有获得超过三分之二的赞成票,落选了。
这意味着,他仕途上升的通道,在这个寒冬被封住了。他今年五十九岁,是他提拔的最后机会。
但是,正是这个冬天,也江和桂江数百万百姓,获得了拯救。与保护和保全数百万百姓的生命比,失去一个官职又算得了什么?何况他丢官又不是第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