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 钱2
书名:顶牛爷百岁史 作者:凡一平 本章字数:7292字 发布时间:2024-07-30

2.


顶牛爷指望能和他成亲的女人,叫韦香桃,是本乡内曹村人。

他和她相交来往的那年,他六十五岁,她四十二岁。

那年的一天,顶牛爷正在河里捕鱼,他在船上收网,有小收获。这时,一个约四十岁的男人在岸边用双手做喇叭筒状,朝他喊话:

顶牛爷,内曹村一队韦香桃请你去阉猪!

顶牛爷望见喊话的男人,是内曹村人,名字好像叫蓝吉林。他应该是路过这里去赶圩,带话的,因为他腿边有只笼子,笼子里有鸡。他对不常见的蓝吉林,回应:我不阉猪了!

蓝吉林喊:啊?你不阉吗?我记得你还给我家阉过猪,还阉过鸡呢!

顶牛爷:那是以前,我现在不阉了!

蓝吉林:韦香桃就想请你去阉,她说你阉的好,干净!

顶牛爷:她为什么不亲自来请?

蓝吉林:她走不开!

我也走不开!我改行了,不阉了!

她老公几个月前死了,家里有个脑瘫的仔,真的走不开!

顶牛爷一愕。他记得韦香桃,认得那会,她还是个样貌好看的姑娘。他去她家阉猪,她还没出嫁。岁月走得快,一晃二十来年过去了。她嫁了人,又守了寡。他心一软,一热,也用手做喇叭筒状,回应:

我晓得了!

顶牛爷回家,从床底拖出阉活的工具箱。他把工具箱打开,发现阉活的工具都已经生锈了,或腐朽了。他重新打磨工具,或补上新的,用了两天的时间。

他出现在内曹村一队,已是三天之后。自从断了阉活,他就不再来内曹村。他进了村里首户人家,打听一队在哪里,韦香桃的家在哪里。很巧,接见他的正是蓝吉林。他现在已经确定他是蓝吉林了。蓝吉林自告奋勇,带他去。

路上,蓝吉林说:我以为你不来了。

顶牛爷说:韦香桃的老公多大?

蓝吉林想了想,实际是算了算,说:他老公是我堂哥,大我五岁,我四十,那他就是四十五。

怎么死的?

肝有肿瘤,发现三个月就死了。留下两个儿子,一个脑瘫,好像我跟你讲过了。另一个今年刚考上大学。蓝吉林说,忽然一愣,像是感觉哪里不对。吔,你干嘛问这个?你该问的不是这个呀!

有几头猪要阉?

蓝吉林又一愣,说:这个我不晓得。

顶牛爷说:就是嘛,该问的你又不晓得。

走了一里山路,在一个山窝里,出现了五六座瓦房子,这是一队。蓝吉林指了指房子中最破烂矮小的,眼睛凝视房子,吸了一口长气,又长呼出来,说:她人还蛮好看,身板子更惹眼,唉,就是家太破,命太苦。

顶牛爷看看房子,看看在叹气的蓝吉林,不发言。

进了韦香桃家,不见韦香桃,只有她脑瘫的儿子在。她儿子斜面在堂屋一张竹制的躺椅上,有薄被盖着,一动不动,却不停地流口水。蓝吉林说这是老二。

蓝吉林在屋前喊了一声韦香桃,朝屋后喊了一声阿桃,很快,她从屋后回来了,扛着一捆红薯藤。她扔下红薯藤,直立看着仍提着工具箱的顶牛爷,茫然不知所措。

顶牛爷说:猪在哪?

韦香桃这才猛醒,带顶牛爷去猪圈。

猪圈在房子一侧,依托墙面搭建,屋盖是茅草,围墙也是茅草。只有隔栏是木头。隔栏下是粪井。

猪圈里有两头猪,差不多一样小,三十斤这样,看得出来是一公一雌。

顶牛爷说:都要阉吗?

韦香桃说:都阉。

我有好多年不阉了。

我信得过你。

顶牛爷对随后跟来的蓝吉林说:你能不能当个帮手?

蓝吉林愉快地说:能。

顶牛爷说:去找把长条凳来。

韦香桃说:我去。

她找来了一把长条凳。

长条凳摆在猪圈外,凳子板面有许多刀痕,像用久的砧板一样。

顶牛爷将小公猪捉住,提出来,架在长条凳上,背朝前,然后交给蓝吉林掌握。被蓝吉林握住两只后腿的小公猪,还未被阉就呜哇直叫,像一个还未扎针就哭呀呀的男孩。

顶牛爷从箱子取出必要的工具,具体地说是柳叶刀、止血钳、碘酒、药棉、缝针和缝线。这些工具其实跟医院医生的手术器械是一致的,只不过医院医生手术对象是人而顶牛爷是猪。

只见顶牛爷用浸过碘酒的棉球擦拭小公猪睾丸外面的皮肤,四指握住猪后腿的跗关节上方,将食指顶住睾丸的下边,使皮肤绷紧,然后用柳叶刀切开两只睾丸的皮肤和白膜,将其中一个睾丸挤出,再紧紧抓住睾丸,向外拉出,将精索和血管拉断。第二个睾丸也是重复这个动作。阉割完后涂抹碘酒。

阉割过程不过几分钟就完事了。顶牛爷的手法干脆利落,让蓝吉林是看得目瞪口呆。而小公猪也配合,真正阉割的时候反而不叫了,像是很乐意和享受。

蓝吉林忍不住说:皇宫里的太监,是不是也是这样阉呀?

顶牛爷不答,示意蓝吉林将已净身的猪提回猪圈。

蓝吉林接着提出小母猪。他遵照顶牛爷的指示,将猪仰靠在凳子上,与刚才阉的小公猪姿势相反。他仍然握着小母猪的两只后腿。小母猪居然没有叫,像是生下来就准备好要挨刀一样。

顶牛爷给小母猪消毒。然后只见他左手中指抵于小母猪右侧髋结节,拇指用力按压在髋结节内侧,两指成一直线。他右手持手术刀,用刀尖垂直切开腹膜,只听到“扑”的响声,便见有少量的腹水涌出。小母猪这时发出嚎叫。在猪嚎叫时,子宫角随着涌出。似乎小母猪的嚎叫不是出于疼痛,而是为了子宫的涌出助力,像产妇的呼喊是为了胎儿的出生助力一样。

他右手捏住脱出的子宫角及卵巢,然后换成左手捏住,用右手压迫腹壁切口。当两侧卵巢和子宫全部拉出后,他用刀割断子宫体,将两侧卵巢和子宫一同除去。

他在切口涂碘酒,用针给切口缝线,再涂碘酒。

他与蓝吉林接手,提起猪的后肢,稍摆动一下,便放下地,放开手,让猪自由活动。

小猪匍匐在地不动,像是不喜欢自由。它眼睛看着丢在一边的它的子宫和卵巢,神情黯然,像是明白它永远不可能做母亲了。

拾掇工具、洗手,回到堂屋。韦香桃看着只抽烟不喝水的顶牛爷,说:

我该给你多少钱?

顶牛爷说:不要钱。

韦香桃说:那给米吧,该多少斤米?

顶牛爷说:什么也不要。

那不行!你跑那么远,那么辛苦,连口水也不喝。什么都不要,那哪行!

一旁的蓝吉林说:有酒的话,也许他就喝了。

这话提醒了韦香桃。她立即快步走进里屋,很快抱出一坛酒,放下,又进去抱出一坛来。她说:这是孩子他爸剩下的,一坛喝了一半,还有一坛没开封。全部给你。

顶牛爷看着酒,说:这个我要。

顶牛爷挑着两坛酒,工具箱挂在喝了一半的那坛酒一边,刚好平衡。他稳稳当当,走在回家的路上。

他每天喝着酒,想着那个送酒的人。她真的还蛮好看,身板子更惹人,像蓝吉林讲的那样。但蓝吉林嫌她家太破命太苦,他不嫌。他想入非非,然后觉得说不定人家还嫌他比她老很多呢。不是老很多,是大很多。他觉得他六十五岁,不能算老。

她送的酒全喝完了,他还想她。但也就是想而已,没有能力和胆量表达出来,就像窝在肚里的蛔虫没有猛药是不可能驱出来一样。

立冬不久的一天,顶牛爷在河里捕鱼。蓝吉林又是去赶圩路过,他朝顶牛爷边呼喊边招手。

顶牛爷急忙划船靠岸。他有点喜欢或者说十分期待可以为他穿针引线的蓝吉林了。

蓝吉林说:韦香桃的猪,被你阉死了。

顶牛爷惊愕,像遭天打五雷轰一样。

两头都死了,蓝吉林接着说,像在重伤的人身上补刀。你是怎么搞的?老猫跌碗架。

我不是故意的。

韦香桃不让我告诉你,但今天遇见你了,我又忍不住。

这句话让顶牛爷听了,有些感动。他翻开船的舱板,指着舱里游动的鱼,对蓝吉林说:你挑两条大的拿走。

蓝吉林挑选着鱼,却左右为难地说:我还要赶圩呢,那拎着鱼去赶圩,鱼不就死了吗?再拿回家不就臭了吗?

顶牛爷说:我船就栓在这里,你回来路过的时候,再拿。

通往内曹村的山路,走着顶牛爷。他匆匆的脚步,像急于到达草原的马蹄。但实际上,他是在登山,走陡峭和曲折的路。

他走到了那座脑子里再也挥之不去的房子,见到了那个醒也想梦也想的女人。她正在给脑瘫的儿子擦身,见他来了,很吃惊,但很快就不吃惊了,像明白他为什么来。她羞愧地低下头,就好像她做了什么对不起他或让他难堪的事。

顶牛爷径直去猪圈。他在猪圈里没有看到猪,连猪粪也没有。

他回到房屋里,站在继续给脑瘫儿子擦身的韦香桃身后,对她说:

我赔,全部赔。

韦香桃说:我没让蓝吉林讲给你晓得,就是不想让你赔。

我该赔。

猪是病死的,不是阉死的。

不阉肯定不死,我晓得。我好多年不阉猪了,用的还是过期的碘酒消毒。我来时查过了,怪我买碘酒时不注意看有效期。我其实不识字。猪是感染后才发病死的。

她开始给脑瘫的儿子换衣服,边换边说:我儿子成这个样子,我从来没怪医生。

我肯定赔你,保证赔你。可现在我只有十五块钱,我先给你十五块钱,不够的,我以后抓紧还。

顶牛爷说着把一沓钱递到韦香桃跟前,都是一元、五角、两角、一角叠在一起,参差不齐甚至支离破碎,像一块从泥沙里捡起来的豆腐。

韦香桃不接受,看都不看,像是没空。她继续给儿子换衣服。

他把钱悄悄放在她身后的凳子上,用一个红薯压着。

她给儿子换好衣服,然后抱住儿子,费劲地把他抱起,从堂屋往里屋挪去。她儿子看上去瘦弱,但她抱走却很艰巨,像抱着一根阴沉木。

他不容她愿不愿意,从她怀抱里揽过她儿子,到他怀里。

他抱她儿子进了里屋,放在床上。她给她儿子盖上被子,用儿子垫在下巴的毛巾,擦拭他刚流出的口水。她麻利、细心的动作,让顶牛爷心酸。她活泛、丰腴的身躯,再次让顶牛爷心动。

顶牛爷说:我以后来帮你干活。

韦香桃说:不用。

我用干活来赔钱。

不用。

就这么讲定了!

顶牛爷说到做到,他立马出了里屋,又走出房屋,去找活干。

他干了半天重活,或者说干了该男人干的活,直到韦香桃喊停。

他吃着韦香桃煮好了的饭菜,喝了她借来的酒,感到特别爽。

他吃饱喝足后,要回上岭。

韦香桃将他留的十五元钱还给他。他推拒。

韦香桃说:不把钱拿走,以后你别来干活了。

顶牛爷把钱收回了。

他果然又可以来韦香桃家,干活。一个孤儿寡母家的活路,有很多。砍柴、耕种、护理、浇灌,屋顶漏光和漏雨了要换瓦片,晒台动摇了要换柱子,刀钝了要磨,缸和锅破了要补……他间断地来,其实是常来,做着这些。

韦香桃也习惯了他来,喜欢他来。他哪天不来,便盼他来。

这天,隔了好多天不来的顶牛爷来了,挑着两头猪崽。两头猪崽放进空了几个月的猪圈里,活蹦乱跳,像小孩进了新的学校。

顶牛爷对身边给猪喂食的韦香桃说:这猪都阉过了,考验了一个月,不死就不会死了。

看猪吃食的韦香桃说:我不晓得,以为你没把阉活丢了呢。

顶牛爷说:丢了好多年,又捡起来了。阉死的那两头,就当是练手,重新交了学费。

这两头算是我买,欠你钱。我现在没钱。等这猪养大了,卖了,就还你钱。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不要钱。这猪是赔你的。

你赔过了。在我家,干了那么多活。

干活不算。

不算算什么?

我想,你别把我当外人。

她能听懂他这话的意思,仍看着猪说:我们没那个可能的。

我是大你太多了,可是……

不是大小的事情,她打断说,并转头看他。

那是什么事情?

我家里的事情,你又不是不晓得,没看见。

那不碍事,我不怕负担,我来负担。

你哪这么快有钱买这两头猪?

我赊我弟的。

韦香桃把头转向,看着猪圈的茅草顶盖,脸色黯然。

顶牛爷说:我重新干阉活就是。这活儿还是能挣些钱的。

那以前怎么把这活儿丢了呢?

阉这门活,不人道,不积德。我觉得我打那么多年光棍,跟我做的这门活路有关,是报应。

你有老婆呀,我晓得。

有过。

她怎么跑的?

不是跑,是我放她走的。

为什么?

为她好。

为什么想我不把你当外人?

为你好。

韦香桃的头又转向,重新面对顶牛爷,说:

你姓樊,不姓顶,人们为什么叫你顶牛爷?

因为我老爱跟人顶牛。

我以为最牛的顶呱呱的人,才叫顶牛爷呢。

我努力成为你以为的这种人。

你努力多少年了?

我从小就努力,到今年六十五岁,还在努力。

韦香桃忽然变脸,笑逐颜开,说:

你继续努力,努力到八十岁,也许你就能成为顶呱呱的最牛的人!

顶牛爷懵了。

从韦香桃家出来,顶牛爷去找蓝吉林。他想聪明伶俐并且常拿他小恩小惠的蓝吉林,能答疑解惑,甚至帮大忙。

蓝吉林家的房屋比他死了的堂哥的房屋,也就是如今韦香桃的房屋,还要破,因为韦香桃的房屋,被顶牛爷简单修补过了。蓝吉林和母亲住在一起。顶牛爷进家寒暄后才发现,四十出头的蓝吉林还是单身,也就是仍打光棍。

顶牛爷问蓝吉林的母亲:姐姐,我看吉林腿脚勤快,脑子灵活,怎么也找不到老婆呢?

蓝吉林的母亲说:他是癞蛤蟆,总想吃天鹅肉。鹅肉又不吃,讲鹅肉和天鹅肉不一样。哪里有天鹅肉给你吃呀?

一旁的蓝吉林挥手将母亲驱赶进了里屋,他知道顶牛爷来找他,有事要说。

顶牛爷递给蓝吉林一支烟后,说:我和香桃来往的事情,想必你是晓得的,也经常看见了。可是她对我一忽儿热,一忽儿冷,是为什么?

蓝吉林抽着顶牛爷的烟,却不客气或冷冰冰的,说:不光我晓得我看见,全村人民都晓得都看见了。我的态度和看法是,第一,香桃不是你叫的,至少目前不能叫,没资格叫。我也是偶尔叫一下,在她还是我堂嫂时我根本就不敢叫。第二,她为什么对你热?因为你帮她干活,是她家的短工,讲是长工也行。她为什么对你冷?因为你对她动歪心思,想讨她当老婆。她当不成你老婆,自然就对你冷。

顶牛爷说:我除了年纪大,其他方面还是和她蛮般配,蛮合得来的。可是她又不嫌我年纪大,那嫌什么?

蓝吉林说:嫌你穷!哦,你以为你有条船,就是富人啦?每天捕得几条鱼,就无忧无虑啦?什么般配合得来,差得远咯!

顶牛爷说:我觉得她主要是不想连累我,她有一个残疾的儿子。

她还有个大学生儿子呢!等她儿子大学毕业分配工作,当干部有固定工资领,光彩得很!

可目前她是困难的呀,不想为难我。她是好心。

蓝吉林烟瘾大,几口就抽完了。他把烟蒂丢在木地板上,用脚蹍灭。然后说:

你死了这条心吧。我也是好心。

从蓝吉林家出来,顶牛爷呆头呆脑往上岭村走,越走越糊涂,越想越不甘心,他又折了回来,去找韦香桃。

他直通通对韦香桃说:嫁给我。

韦香桃正端着一碗玉米粥,准备喂儿子,被顶牛爷的露骨表白吓了一跳。她双目圆睁,嘴巴大开。粥碗掉到地上,烂了。洒在地上的稀粥,慢慢洇开,像蠕动的虫群,从两人的脚中间经过。

顶牛爷攥住韦香桃的一只臂膀,把她拉过一旁。挪动位置后,他没有松开攥住臂膀的手,还加上了另一只手。他双手把着她的臂膀,像新司机把着方向盘,兴奋而紧张。他此刻只有一个念头,就是不能放手,一旦放手,她就会跑掉,就像汽车失控乱窜,甚至掉下山崖,车毁人亡。

好在韦香桃没有推拒或反抗,她柔软顺从,像一只落单后获得认领的羔羊。她甚至主动前进,靠在了他的胸膛。

他拥抱着她。女人的肉体和气息,顿时像翻滚的蟒蛇和漫卷的风沙,吞没着他这个多年没碰过女人的男人。他感到一种窒息的快乐和蓬勃的痛苦,在沐浴他,煎熬他。

他接着表白:我能养活你。

……

连你儿子,我都养活。

……

我上门也行。

她在他拥抱中,本来只是听,没法答应,但这个男人说多了,说到上门的份上了,不答应他是不会放手的。他已经抱得够久了。她下了狠心或决心,说:

我要问我儿子。等他放假回来。只要他同意。他同意,我们才可以在一起。

顶牛爷放开了韦香桃。他似乎满意她的回答,对她嘿嘿地笑了两下。对她脑瘫的儿子也嘿嘿地笑了两下,像是需要同意的是这个儿子,尽管他知道不是,而是另一个正在读大学的儿子。她在读大学的儿子蓝昌福,是她的主心骨、顶梁柱,是她命运的主宰、舵手。他九五至尊,金口玉言。她想嫁给顶牛爷,她自己愿意不行,她儿子同意才行。

他开始等她儿子蓝昌福放假。

每天清晨,他就到河里去,划船在码头附近转悠,看上去像是捕鱼,但其实一条鱼都捕不着。因为鱼很聪明,不会在人来人往的地方聚集。这么看来,老渔民顶牛爷是笨了。在没鱼的地方捕鱼,相当于在没草的地方放牛放羊。他怎么突然变得这么笨?笨到半天捕不着一条鱼,还不懂得挪地方。还在码头附近坚守,守一整天。码头艄公收工回家了,他才回家。

他其实是在等她的儿子。她读大学的儿子放假回来,要省车钱和抄近路,必经过码头和这条河,没有另外的通道。

进入腊月,春节临近,她儿子快回来了,该回来了。

腊月十七这天,她儿子蓝昌福回来了。一个二十出头的小子,登上了艄公得康的船。艄公得康看了看小子胸口佩戴的校徽,迅疾朝不远处的顶牛爷做了个手势,就是发信号。这是顶牛爷和得康约定好的。顶牛爷收到信号,立即将船朝码头划去。他的船尾随艄公得康的船,从这边的码头驶向那边的码头。他听到得康和蓝昌福的对话——

得康:蓝昌福,你妈订了一条鱼,在我船上。

蓝昌福:是吗?可我妈不晓得我哪天回来呀?

是呀,在我船上养了好多天了,你哪天回来,就哪天带回去。

你摆渡,还有空捕鱼呢。

鱼不是我的,是捕鱼的人寄放在我这里。你妈跟捕鱼的人订要的鱼。

哦。

渡船靠岸。艄公得康从前舱拎起一条鱼,是约半米长的芝麻剑。他将鱼放进提桶里,交给蓝昌福。

蓝昌福说:我妈付钱了吗?

艄公得康说:这个你不用管。

蓝昌福一手拎着行李一手拎着提桶上岸。他忽然回首,看着渡船,发现渡船后面还有一只船。那尾随的船上站着一个穿蓑衣戴草帽的老头,正朝他张望。他猜想老头或许就是捕鱼的人,因为信不过或不放心艄公,才一直跟随,监视鱼的交付。不管猜想对不对,他举了举提桶,还冲着老头笑了笑,然后继续上岸。

待蓝昌福走远不见了,顶牛爷上了艄公得康的船,给得康烟抽。

得康抽着烟,说:他拿走这条鱼,八字多了一撇,我看成了。

顶牛爷嘿嘿笑,说:功夫不负有心人。

得康说:你一年捕的鱼,最大也就是这一条,还白送人,你够舍得。

顶牛爷又嘿嘿笑,说:舍得舍得,有舍,才有得。

等回了韦香桃读大学的儿子,剩下的就是等她儿子的同意了。

顶牛爷等啊等,等到春节,又等过春节,韦香桃一直没有回音。她应该是等时机跟傲娇的儿子开口,不能急,得一点一点地吐露,像一针一线织一幅锦绣。

阳春三月,花红胜火。上岭小学开学了,难道大学还不开学吗?韦香桃的儿子蓝昌福回校上课了,顶牛爷从艄公得康那里得到确认。那么,决定或结果,一定是有了。

顶牛爷上内曹村韦香桃那里,要结果。

他在半路遇到蓝吉林。

蓝吉林似乎是专程为顶牛爷而来,他把顶牛爷堵住,说:你别去了。

顶牛爷愣怔,他感觉到情况不妙。

我是来传话的。蓝吉林说。韦香桃的儿子不同意。韦香桃也不同意。我们整个家族都不同意。

顶牛爷脑袋一片空白,喉咙卡顿,连一句为什么也说不出口。

蓝吉林说:你是不是当过国民党兵?

顶牛爷点头。

这就是不同意的原因。蓝吉林说。我侄子是大学生,将来毕业是要分配当国家干部的,是要当官的。假如有你这么一个当过国民党兵的继父,他就没有前途了,晓得吧?

顶牛爷点头,表示明白了。

他转身回了上岭。

从此,他再没去往内曹村,再没见内曹村那个他想娶的女人。直到十六年后他满八十一岁这年,他有了钱,他当国民党兵的身份不再被歧视,他的身体仍然很健康,他埋藏的欲火被村人和亲人煽动、挑拨,死灰复燃,于是,那个恼人的内曹村不再恼人,那个他想娶而娶不成的女人,水到渠成或唾手可得。

只要他肯花钱,把钱花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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