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十六年过去,顶牛爷七十九岁我三十五岁那年,那宗七十年代发生的婚姻纠纷事件,将要重新裁决。
仲裁者依然是顶牛爷。
顶牛爷病了。
我得知顶牛爷病了的消息,他已经病得很重。我父亲在信中告诉我,春天的时候,顶牛爷就开始病了。咳嗽发烧,原以为是感冒,不吃药,最多一个月自然就会好了。一个月过去了,顶牛爷没有好,而且病情加重。亲戚们打算送顶牛爷去医院,被他拒绝。原以为他拒绝的原因是怕花钱,亲戚们把钱凑了,村委会还答应立即为他补办医保,他还是拒绝。他明摆着就是想死和等死,而且预定了棺材。他的轻生和厌世或许与当年两夫争妻的事件有关,他认为他当年的裁决错了。
我回上岭,已是秋天。
一进村,我当即去看顶牛爷。在顶牛爷住房的附近,我看见几个人,正抬着一副崭新的棺材,进住房去。我心里一凉,以为来晚了。
原来只是给他预定的棺材,做好了送来。顶牛爷还活着,我进房的时候,只见他被人搀扶,在检查或观赏他的棺材。他似乎对他的棺材很满意,努力地笑了笑,然后坐在棺材上。
他看见了我,想必还认得我,眼睛变亮,叫着我的名字:一平。
我愉快地答应:顶牛爷。
坐在棺材上的顶牛爷风趣地说:我马上要去见阎王爷了,可不敢跟他顶牛哦。
在场的人表态,只要顶牛爷肯吃药、吃饭,一定长命百岁。
顶牛爷说:我要再当一回裁判,做完才去见阎王爷,不然我死不瞑目。
我稍微一愣,在场的知情人或好事者对我小声说:顶牛爷要求对当年二夫争妻的事情,重新裁决。他老年痴呆了,没人理会他这事,当他是小孩子闹着玩。
我边听边看顶牛爷,与他的目光相撞。只见他的脖子变粗、变硬,来气地说:回去讲给你爸听,你爸转讲给蒙龙财听,我当不成裁判,我变成鬼后也不放过他们。
我忙不迭回家,对我父亲讲。我时年七十一岁的父亲,果然又把话转给同龄的已退位的村长蒙龙财。本来以为儿戏的他们,终于当真了。他们商量筹划起让顶牛爷重新裁决的事宜,并要我参与。
我去见蓝茂。他应该在学校,也或许在韦加财家里。
我暑假里等不回蓝茂的那年,在小学开学那天,蓝茂回来了。他出现在村子,活动在学校里。顶牛爷、蒙村长以及我父亲让他去验血做亲子鉴别的行为,刺伤了他的自尊心和名誉,他的确是决定不回上岭村了。我后来知道,他去了原籍宜山县三岔乡永和村。他在永和村住不惯,便又重新来到都安县的上岭村。说到底,他是舍不得上岭小学的学生们,也舍不得覃桂叶。
覃桂叶已知生父是人贩子的儿子韦仲宽,新学期没有来学校报到。他仍然流浪在外,而且越走越远,在村里已经看不到他了。班主任蓝茂东奔西跑,用了几天时间,终于在马山县金钗乡找到韦仲宽,将已成乞丐的韦仲宽带回来,继续做他的学生。
他还与韦仲宽吃和住,像父与子一样,尽管他已确定不是韦仲宽的亲生父亲。
但韦仲宽以为是。他不知道验血结果的事,村里大多数人也不知道。他们以韦加财的谩骂和毒打为依据,以蓝茂迫切上心的寻找与抚养为佐证,认定蓝茂就是亲生父亲。
也许是天可怜见或时来运转,过了一年,蓝茂当年被开除的事获得昭雪平反,落实政策回到了干部队伍当中。他要求继续在上岭小学当老师,只是把代课二字去掉了。他的报酬也由粮食变成了钞票。办各种证的时候,他趁机把韦仲宽带进去了,享受公家应给的待遇。
韦仲宽变成蓝仲宽,正式成为蓝茂的继子,实际就是儿子。
蓝茂为人父的第十年,也就是五年前,韦加财脑溢血,瘫痪在床。照顾韦加财的责任,自然落到覃桂叶的身上。他们是实际生活的夫妻,法律意义上却不是。因为他们至今都没有去政府民政登记结婚。在这一点上,他们并没有服从顶牛爷的裁决。顶牛爷判决覃桂叶和韦加财夫妻关系成立的时候,责成他们三日内必须到政府民政进行婚姻登记。从裁决之日算起到现在,已经二十六年,他们仍然是不合法的夫妻,或野夫妻。据韦加财健康的时候说,他们没有去政府民政办结婚证,是覃桂叶坚决不去,他也不能强迫。如今韦加财已瘫痪,他难道还能强迫不成?
村里人无人不知,自从韦加财瘫痪,蓝茂便开始在韦加财家出入。他从当初的偷偷摸摸或战战兢兢,变成后来的从从容容或大大方方,像进入敌营从摸索、小心到假扮、逼真的侦察员或特工一样。他帮助覃桂叶照顾韦加财,从劳力和财力,方方面面,用心良苦。
我决定冒一次险,或赌一把,直接上韦加财家去。
蓝茂果然在那里。他正在为瘫痪在床的韦加财翻身,将韦加财半抱,让另一端的覃桂叶为韦加财擦拭身子,然后脱掉脏衣服,换上干净衣服。做完这一切,蓝茂和覃桂叶才发现我,或有空理我。
那年蓝茂接近五十岁了,而覃桂叶则超过了五十岁。但看上去,蓝茂比他苦等了二十多年的女人更老。他甚至背已经驼了,刚才抱韦加财的时候,他耸起的背影,像一匹骆驼,或一座山。而正是这低矮的驼峰或山峦,成为软弱男人韦加财的支撑,成为不幸女人覃桂叶的依靠。
我大声对跟前的蓝茂和覃桂叶说:你们等待的好日子,就快来了。
我为什么大声说,是想让蓝茂和覃桂叶身后的韦加财听见,但愿他听得见。
蓝茂和覃桂叶听着我的话,情不自禁地对望。他们忘我地相互看着对方,难得的喜悦浮现在各自的脸上,像两棵枯木都长出新芽。
然后他们不由自主地看着身后的男人——那个拖累几乎拖垮他们的男人,他也在朝他们看,一直眨眼。
上岭小学那间我当年读三年级的教室,仿佛重现了二十六年前的一幕或情景——
同样是夜晚,灯光耀眼。同样是上岭村及部分外村的村民,将教室内挤满后排除到了教室外。
同样有蒙村长,同样有我。
同样没有我的父亲,他当晚哮喘病的确犯了。
同样有当事人蓝茂、韦加财和覃桂叶。覃桂叶坐在前排中间,蓝茂和韦加财在她两边,像两丛荆棘护着一簇花。韦加财是轮椅推来的,也坐在轮椅上。
顶牛爷是抬来的。他坐在一张龙椅上,被四个人扛着,像坐在轿子上,高高在上,沐风而来。
他坐在讲台当中,衣帽新鲜,像是一个把寿衣穿上了的寿公。他面向大众,像权重者倾向平民百姓。他神采奕奕,像是回光返照。
他居然声如洪钟,说:
蓝茂,韦加财,覃桂叶,婚姻纠纷的事情,我现在重新裁决,判蓝茂和覃桂叶,是夫妻。两人三天内,要到政府民政,办结婚证!
顶牛爷裁决完毕,欢呼、欣喜的景象和场面出现在教室内外,与当初裁决后的效果几乎一致。唯一的区别是,覃桂叶的丈夫,由韦加财改换成了蓝茂。
如果说还有区别,就是当事人蓝茂、韦加财、覃桂叶都老了。他们从年轻纷争、纠缠和等待,到知天命的年纪,方结善果也有善报。
他们原名韦仲宽现名蓝仲宽的儿子,已经长大。他两次都在现场,亲聆了顶牛爷不同的裁决。顶牛爷的裁决,决定和改变了他的命运。如果没有后来的阴差阳错或鬼使神差,没有养父韦加财的遗弃和另一个养父蓝茂的教养,他可能就是邪恶的命运,像他的人贩子生父一样,而不是如今在读的复旦大学哲学博士。
顶牛爷的裁决也改变了自己的寿命。他以为人们也以为他将死的那年,在裁决后的冬天,他的病情竟然痊愈了。
他一直活到现在,今年一百岁了,稳稳当当,像一头神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