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顶牛爷为他的裁决感到不安和愧疚,我觉得是他六十三岁那年。
那年,距离顶牛爷一锤定音的裁决,已经过去十年了。
我也从九岁变成十九。
那年夏天,我放暑假回家。在家里,我与父亲聊天。聊着聊着,聊到顶牛爷,聊到蓝茂,聊到韦加财和覃桂叶。聊到韦加财和覃桂叶的时候,父亲望着屋顶,一声叹息,然后说:
这两公婆怕是过不下去了。
我不吃惊,但还是希望父亲说下去,举近期的例子说明。我在外面读大学,近期村里发生了什么,只要父亲不在信里告诉我,我是不知道的。
父亲迟疑,像是事关隐私或秘密,即使面对自己的儿子,也要缄口。
我说:与蓝茂有关系吗?
父亲愣愣看我,说:与蓝茂有没有关系,现在还不晓得。但韦加财的大儿子不是他亲生的,是肯定了的。
我这才吃惊,或者诧异,说:怎么回事?
父亲愣怔的眼神变成纳闷,说:你不是晓得了吗?
我摇摇头表示不知情。
父亲说:刚才你问与蓝茂有关系吗?我以为你晓得了呢。
我只是猜想,推理而已,我说。
于是父亲便告诉我其实我还蒙在鼓里的事情。他的讲述经过我的转化,故事或者说事故,是这样——
韦加财与覃桂叶的大儿子韦仲宽,十一岁,上小学四年级。今年五月的一天,也就是一个多月前的某个星期天,韦仲宽与几个同学去小学打篮球。因为篮球漏气,投篮的时候,瘪了的篮球卡在篮框边那里。因为找不到长杆将篮球捅下来,韦仲宽便自告奋勇爬上篮球架。他从篮球架最上面吊挂下来,像一只猴子。眼看他的手已经触摸到卡着的篮球了,他勾着篮球架的那块木板突然崩开、折断,韦仲宽掉了下来,受了伤。
受伤的韦仲宽被大人们送去乡卫生院,在卫生院做了简单的处理后,又送往县医院。县医院医生看了韦仲宽的伤情后,判断可能需要输血。于是验血。
问题出在了验血上。
韦仲宽是A型血。
父亲韦加财一看大儿子是A型血,懵了。他虽然没有文化,但血型知识却是懂的,因为他经常卖血。大儿子是A型血,而他是B型血。老婆覃桂叶是0型血,这他是知道的,因为老婆也跟他卖过血。B+0血型的夫妻是不可能生出A型血的孩子的。
显然,韦仲宽的亲生父亲,不是他韦加财。
大儿子韦仲宽虽然后来不用输血,保住了命,但血疑却像一把弯刀,在剜韦加财的心,剔他的骨头。
就在两天前,大儿子才刚出院回来,韦加财便找到顶牛爷,要求解决大儿子的生父之谜。顶牛爷询问了一些事情,似乎为难,便叫来蒙村长,以及我父亲。
我父亲看了韦仲宽、韦加财和覃桂叶的血型报告单,说:
如果这的确是医院出来的证明的话,那么仲宽跟加财,就没有血缘关系。就是说,仲宽的亲爸,不是加财。
那是谁呢?
韦加财首当其中怀疑是蓝茂,被顶牛爷驳回。顶牛爷说:
蓝茂和覃桂叶都没有圆过房,怎么可能是他孩子?十年前我就单独分开问蓝茂和覃桂叶了,两个人的回答是一样的。
他们要是串通说假话呢?
蒙村长说:孩子的亲生爸爸是哪个,恐怕只有覃桂叶最清楚了。问她就晓得了。
韦加财说:问?现在打死她她都不说!
在警告韦加财不能再打老婆也不许找蓝茂挑事后,这件事情暂时摁了下来,没有张扬。村里目前就韦加财、覃桂叶、顶牛爷、蒙村长、我父亲知道。
听父亲讲了之后,知晓这件事情的人,便多了我。
我问父亲:蓝茂现在怎么样?
父亲沉思片刻,说:事情难测,得提醒他防一防,或许你去比较好。你是大学生了,我想你该晓得怎么做,怎么说。
我去找蓝茂。
他在学校,我想。
蓝茂在上岭小学住着,已经十年了。
裁决之后,蓝茂就没有走。他不肯走,不愿走,像一艘沉在河底的船,扎在上岭村,住在小学那间房。劝慰、驱赶,软硬兼施,对他毫无作用。他铁下心不离开上岭村,近距离生活在他要不回的女人旁边。丈夫做不成,做弟弟行吧?没缘分当老婆,把她当姐姐不行吗?他们本来从小就在一起,情同姐弟。他还是一个从干部沦落为农民的人,没脸在老家呆下去。覃桂叶是不会嫌弃他的人,是他的依赖。她在上岭村,那么他就赖在上岭村了,死活都要在。
在顶牛爷、蒙村长、我父亲讨论或裁决蓝茂去留的那次会,我也在。我负责倒水、续水。
我父亲说:蓝茂初中毕业,文化比我还高。我初中一年级就辍学了。我有哮喘病,发作的时候常要去卫生院留医,上不了课。那么,留他当代课老师行不行?
蒙村长说:行是行,但是要公社定才得,不然没有工资领哦。村里没有钱发。
顶牛爷说:那就算工分,用粮食顶工资!
三个大人在处理蓝茂去留问题上,竟然达成一致的意见。未等正式宣布,我已从村部飞跑到小学,对走投无路的蓝茂说:
你要当我的老师了!
蓝茂成为了我的老师,从四年级教到五年级。他的课上得比我父亲好,毕竟他比我父亲多上了两年学。又或许他知道当代课老师是我父亲的主意,所以特别用心地教我,当做报答。
蓝茂老师在学校。我望见他正站在倚着篮球架的梯子,钉篮板。整个篮球架的篮板已焕然一新,我还能闻见油漆的味道飘来。我没有靠近他,因为我生怕惊扰他。我远远望着他在高空的身背,像一个悬崖的攀登者。
蓝茂老师终于完成工作,从梯子上下来。他回身发现了我。我这才向他走去,靠近他。他清癯的体貌,在隔了一个学期后,依然清癯,只是头上的白发更多了,像一只白头叶猴。
他冲着我笑,说:回来啦。
我说:回来啦。
他打量我,说:高了一点。
我看着换了篮板的篮球架,说:这副篮球架,我读小学之前就有,十几年了。
他低头,看着地面,说:不久前,一个学生从上面掉了下来。
我听我爸讲了。
那天我要是在学校,就不会发生这种事。
我说:不是你的责任。
受伤的学生是韦仲宽。他说,语气凝重,像是强调这个学生的重要性或特殊性。
韦仲宽已经出院了。小孩子,好得快。
那天是星期天,我去乡里邮电所,订下半年的报纸。回到半路,遇上人们把受伤的韦仲宽往卫生院送。我跟着去。接着送韦仲宽去县医院,我就没有去。
为什么不去?
不让我去。
为什么不让去?
他爸不让,他妈也不让。
为什么?
他摇摇头,说:这些天我也一直在想,学生在学校出事,我这当班主任是有责任的,何况出事的又是韦仲宽。我和他爸他妈的复杂关系,你是知道的。
我突然脱口而出:你是什么血型?
不知道,从来没验过,他说,然后一愣,你问我血型干什么?
我意识到失言,说:没什么,随便问问。
他不笨,觉察我在了解什么和掩饰什么,说:看在我曾经是你老师的份上,请告诉我。
我只好说:韦仲宽,可能不是韦加财亲生的,他们都验过血了。
他愕住了,像他扶住的梯子。可是……可是我和覃桂叶,是清白的呀!他说,我和她没有发生过那种事,就是男女关系,一次也没有。
那就好,我说,但是你也得小心,有心理准备。
准备什么?
我不知道,我说。我边说边去抓梯子,要扛走梯子。
他控制梯子不让我扛。你不能说不知道,他说。
我说:就是提防韦加财,可能闹事。
他忽然一笑,说:我不怕他闹。闹什么?闹我是韦仲宽的亲生父亲?谁是韦仲宽的亲生父亲,他韦加财不懂,难道覃桂叶不懂吗?我和她一次男女关系都没有,怎么可能是韦仲宽的亲生父亲?
我相信你,蓝老师。
他松开梯子,让我扛。
我从学校回家。父亲不在家,母亲说顶牛爷把他叫走了,他们去韦加财家。韦加财又打老婆了。
韦加财家在村西,比较远。我去到他家的时候,已看不到闹腾的场面。堂屋里的人都坐着,分成两拨。一拨是韦加财与他的父母,另一拨是顶牛爷、蒙村长与我父亲。我看不到覃桂叶,想必她在里屋,因为我听到了女性的呻吟。她应该被打得不轻。
我的到来没有中断正在进行的调解,只见韦加财接着说话:覃桂叶打死都不愿承认仲宽的亲爸是蓝茂,说明她和蓝茂一定有鬼,一定搞鬼。覃桂叶判给我后,蓝茂还赖着不走。十年来,他们两个肯定还偷偷摸摸,别以为我不晓得。我戴了多少年的绿帽子,当了多少年的乌龟王八,养了十一年的儿子到头来不是亲生的,我打她不应该吗?她要是老实交代,我还用三番五次打她吗?
顶牛爷说:我讲过了,我裁决以后,蓝茂和覃桂叶的关系就是普通关系,最多就是姐弟,姐弟之间有来有往,何况我没见他们有来往。你见了吗?你抓着了吗?
蒙村长说:顶牛爷讲得对,我没有补充了。
我父亲说:有话好好讲,你打老婆肯定不对。如果你还胆敢去打蓝茂,就更不对。蓝茂现在是我们学校最好的老师,他教的学生每年考上县中都有十几个。你一打他,就造成恶劣影响,就把每年十几个能考上县中的学生打下来了,晓不晓得?
韦加财不语,像是强迫自己冷静,也像是在动脑筋。过了一会,他突然说:我可以不对蓝茂动武,但是我要求他验血!
在座的人振动、愣怔和迷惑,像即将烧开的锅。
蒙村长说:我看这可以,是个好办法。
我父亲说:我们没有权力要求蓝茂验血。除非是告到法院,向法院申请同意才行。
顶牛爷说:验个血还要通过法院?抽几滴血的事,难道不比动武伤筋断骨甚至闹出人命更好?
我忍不住插嘴:宪法规定,个人人身权益不容侵犯,受法律保护。
顶牛爷瞪着我,说:那韦加财的权益哪个保护?按他的话说,他戴了那么多年的绿帽当了那么多年的乌龟王八,哪个来替他出头?
我闭嘴,再不插嘴。
韦加财说:蓝茂不验血也得,爱验不验,管哪个是我这野仔的亲爸,反正这野仔我是不养了,等伤全好我就把他撵出去!
看着韦加财斩钉截铁、破釜沉舟的样子,顶牛爷感到无奈,他看看蒙村长,看看我父亲,说:我们去找蓝茂谈一谈?
蒙村长点头。我父亲不置可否,其实就是同意了。
顶牛爷忽然也看看我,说:你都大学生了,你也去。
我们去找蓝茂,在他的房间里。蓝茂老师住了十年的房间,满了好多,添加了不少东西,最多是报纸。十几摞报纸堆砌成山,每一摞都比人高,像顶梁柱。
顶牛爷主持的谈话,在绕了很多弯后,才回到根本或切入主题,可见顶牛爷是慎重的,有所忌惮。蒙村长又做了补充说明。我父亲说了一些安慰和鼓励的话,比如:以你自愿为原则。
蓝茂老师最后说:我愿意去验血。
蒙村长欢喜地说:我陪你去。
第二天,蒙村长陪同蓝茂老师去验血。他们去县医院,与韦仲宽住院、韦加财覃桂叶卖血,是同一地方。
第三天,蒙村长拿回了结果,在仅限于顶牛爷、我父亲和我范围,公开。
蓝茂的血型是B。
就是说,蓝茂与A型血的韦仲宽,没有亲缘关系。
所有指责和怀疑蓝茂是韦仲宽生父的说法和想法,都是构陷。
蓝茂老师没有与蒙村长一同回来,蒙村长说:看了结果,蓝茂给我扔下一句话,转身就走,就不见了。
我们当然想知道蓝茂说的是一句什么话。
蓝茂说,谢谢上岭村对我十年的收容。
父亲一听,说:这么讲,蓝茂是不会回来了。
蒙村长说:为什么?
因为我们把他伤透了,上岭村已经令他绝望。父亲说。
蒙村长又说:不就是抽几滴血,验个血,怎么就伤透了呢?绝望了呢?再说验血不是好事吗?证明蓝茂不是仲宽的亲生父亲,他是清白的呀。
父亲说:你不是读书人,不是文化人,不是教师,你不懂。
父亲对蒙村长说的话,也像是说给顶牛爷听,因为他说的时候瞄了顶牛爷一眼。
顶牛爷一言不发,从知道验血结果后就沉默。他发呆,又有点发怵,像乱吠甚至是咬错人后的一条狗。他怅惘、乞求的目光居然投向我,就好像我可以做主一样。
我像一个侦探小说家推理说:十年前我偷听到顶牛爷和覃桂叶的谈话,晓得覃桂叶是被两个男的人贩子卖给韦加财的。那么,在她卖给韦加财之前,应该是两个人贩子其中一个,或者全部,强奸了的,然后怀孕了。韦仲宽的生父,其实是人贩子。
蒙村长、顶牛爷及我父亲听了,若有所思,也若有所悟。
蒙村长说:这么讲就对上了。覃桂叶卖给韦加财不到九个月就生了韦仲宽,以为是早产,其实不是早产。
顶牛爷终于讲话了:当年我所以把覃桂叶判给韦加财,是考虑到仲宽这孩子是韦加财亲生的,覃桂叶肚子里还怀着他的另一个孩子。韦加财买覃桂叶又花了不少钱,大多是跟别人借的。我当年那么判,合情合理。可当年如果我把覃桂叶判给蓝茂,难道就对了吗?
顶牛爷讲出这段话的时候,神态真诚和坦率,像一个给学生的答题打了✔后却怀疑是不是给对了的老师一样。他真诚,但显出了不自信。他坦率,但已开始自责。
从那天以后我在村子的假期里,每遇见顶牛爷,他都是沉闷的或抑郁的,像一只变得古怪的不合群的耕牛。他极力回避所有的人和事。韦加财继续闹腾,他不去处理了。我爸钓得一条大鱼,我去请顶牛爷来我家喝酒,他也不来。
韦加财说到做到,把养了十一年的韦仲宽撵出门。他虽然没有明目张胆与韦仲宽断绝父子关系,但弃养这个非亲儿子已是显而易见。每天清早、上午、下午和夜晚,人们总能见到灰头土脸的韦仲宽,在山脚、河边以及野地流浪,像一条被主人毒打、驱赶而不敢回家的狗。他在地里挖东西吃,在路上捡东西吃,或到别人家讨东西吃。这个其实有父亲和母亲的孩子,变成了无依无靠的野孩子。
而韦仲宽的母亲覃桂叶,对这个造孽的儿子也已经是爱莫能助。她虽然被丈夫容留,但境况估计比流浪在外的儿子还惨。她终于相信她这个带来祸乱的儿子不是早产,因为她的确被两个人贩子强奸过,只是怀孕了还不觉察,就被卖给了韦加财。她对任何人都没有说过被人贩子强奸的事,对顶牛爷也没有说。这造成了后面或后来的祸乱和事端。她曾经的小丈夫蓝茂被牵扯了进来,被气走了,至今不回。
这十年里,覃桂叶与蓝茂偷偷相见,我是遇上过几次的。
那基本都是放映队来村里放电影的时候。
放映队到村里放电影,是哪一天那一天便是节日,对村里所有人来说便是过节。人们奔走相告、欢天喜地,早早拿着板凳,来到学校的操场,抢占最佳位置,迫不及待地等候电影的放映。而在电影放映前,蒙村长必定有个讲话,短则一节课,长则两节。他总是强调他的讲话很重要,但我觉得不重要。于是我就在蒙村长发表不重要讲话的时间里溜开,去做我认为重要的事。具体或准确地说,是去偷窥蓝茂老师和覃桂叶,他们在做什么。我发现或注意蓝茂老师与覃桂叶偷偷约会,已经不止一次了。而他们每次约会的时间和地点,就是放映队来那天,蒙村长讲话的时候,在我家附近的泉眼边。
我遇上覃桂叶与蓝茂相会的几次,唯有两次,让我难忘。
一次,《地道战》和《地雷战》放映前,蓝茂和覃桂叶在泉眼边,月光照着他们。在覃桂叶把一包应该是吃的东西给蓝茂后,蓝茂上前抱住覃桂叶,被覃桂叶推开。我在更隐蔽处听到覃桂叶说,我一个脏人,已经不配了。蓝茂说,你沦到今天这样子,都是被迫的。首先是我不对。我知道我错了,我要改错。我不走,留在上岭村,就是为了你。覃桂叶说我们不可能在一起了的。蓝茂说,那能看到你也是好的。覃桂叶说,要放电影了,你先走,还是我先走?蓝茂说你先走。于是我看见覃桂叶就先走了。蓝茂看着覃桂叶走,然后才看着覃桂叶给他的那包东西。他把那包东西打开,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我借着月光凝望,加上猜测,判断是一只粽子。
又一次,《卖花姑娘》放映前,还是老地方,依然是有月光的夜晚。覃桂叶居然主动扑在蓝茂的胸膛上,然后嘤嘤哭泣。我听见蓝茂说,韦加财又打你了?我没听见覃桂叶回答。蓝茂又说,离开韦加财,我们跑吧。我还是没有听见覃桂叶回答。蓝茂说,顶牛爷这个老混蛋,太不公道了!我真想杀了他。我这回听见覃桂叶回答了,她说,这都是命。我们认命吧。蓝茂说,不。我一定要和你在一起,我们一定要在一起。现在不能,我就等到以后。多久我都要等。我要比韦加财长寿,等到他死。你一定要活着,要比韦加财活的长久,那样我们就可以在一起了。只见覃桂叶把头从蓝茂胸膛上抬起来,看了一会蓝茂。然后,她蹲下去,用泉水洗了把脸。等他俩先后走了,我去到那泉眼边,月色融融,我看着晶莹的泉水,看到了月亮。
十年了,我家附近的泉眼依然涌流不息,我也还能在泉水中看到月亮。但是,我是不太可能看到蓝茂和覃桂叶共同的身影了。
那天,我在泉眼那里洗眼镜,也洗眼睛。我感觉有人站在我身后,戴起眼镜回身一看,是覃桂叶。
她的脸是淤青的,身上没有被布衣遮掩的部分,也露出伤痕。她仿佛是来泉眼这里洗她的伤口,但我感觉是来找我的。
她果然直截了当说:一平,你这次回来,见过蓝茂了。
我说是的。
他不在村里了。
或许,他还会回来。
你们,都对他做了些什么?
我慌乱,说:我没有。
我的儿子被韦加财撵出家门,蓝茂被逼着不回上岭村了,这下,我可以死心了。顶牛爷踏实了。
我愣怔,说:顶牛爷也不想这样的,他希望大家都过得好。
她冷笑,说:你看我这个样子,过得好吗?
我看着她,想起数年前我在这里听到的话,说:等到以后。多久都要等。你一定要活着,要比韦加财活的长久。
她一震,像被电击一样。蓝茂对她说过的话,被我摘要后从我嘴里复述出来,让她吃惊。我以为她还会愤怒。没想到,她说:
我会的。
我又在村里十多天,暑假快结束了,蓝茂还没有回来。
我回学校开学那天,在码头,我竟然遇上顶牛爷。他在码头等我,对我说:一平,人作孽,会遭天谴,可为什么遭罪的却又是那些善良的人呢?
我说:我不晓得。至少,现在我还不晓得。
顶牛爷说:我希望我遭天谴,可我却活得好好的,真是活受罪。
我说:顶牛爷,再见。
我上船渡河。在河中央,我回望,看见顶牛爷还站在码头上,他壮实、正直、执拗,像一棵长青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