顶牛爷原地朝天鸣枪,像是嫌逃兵们跑得不够快,也像是形式上的履行职责。
第一波逃兵被放过,就像大坝有了缺口一样,还不是缺口,是故意开闸放水。第二波逃兵接踵而来,自然而然也顺利通过了。
顶牛爷对其他督战队员说:你们也逃吧,如果不想死的话。
其他督战队员跑得一个不剩,他们各奔东西,像分飞燕。
师长张瑞生带着两名警卫也跑过来了。他衣襟敞开,露出肚皮,帽子也是歪的,但握着手枪。见顶牛爷独自在那,问:你的队员呢?
顶牛爷说:跑了。
你为什么不跑?
顶牛爷说:我为什么要跑?
师长说:你再不跑,就等着当解放军俘虏了。
顶牛爷说:我也不当俘虏。
那你是要杀身成仁咯,随便你。师长说。
师长正要走,忽然想起什么,要警卫把衣服脱下来,他要和警卫换衣服。两名警卫赶忙把衣服脱下来,让师长挑选着换,他们仿佛想在生死关头,过一把当少将师长的瘾。
顶牛爷在一旁冷峻地呵斥道:别动!再动我开枪了。
师长和警卫转睛一看,顶牛爷的冲锋枪正对准他们。
把衣服都穿回去,各穿各的。顶牛爷说,他拨了拨冲锋枪的枪口,每个人都点拨到。
三人见顶牛爷不善,穿回了各自的衣服。
然后,顶牛爷对俩警卫说:你们走吧。
师长见警卫都走了,说:我呢?
你留下。
为什么?
你是师长。
师长?师长苦笑着说,我这个师六千多号人,死的死,跑的跑,快全没了。光杆一条,还像个什么师长。
所以,你要留下。
我问你,留下干什么?眼看就要全军覆没了,我可不想当俘虏。你可以,官不大。我官大,当俘虏也是死路一条。
不是留下,是跟我走。
去哪?
顶牛爷说:跟我去白总司令那里,做个交代。
师长张瑞生愣怔,看着顶牛爷,像看一个傻子或怪物,说:你脑子进水啦?
没有。
不进水你发什么癫?仗打成这样?怎么有脸去见白总司令?又怎么交代?
说白了,就是去承担罪责,顶牛爷说,我们都有罪。你指挥无能,我放走逃兵。你担你的责,我认我的罪。
我们去就是找死,晓得吧?师长说。
死活都要去。白总司令对我不薄,对你更不薄。
我不去。
必须去。我命令你,跟我走。
你没权力命令我!
我有。顶牛爷说,他示意师长看他督战队的臂章。我可以命令任何临阵脱逃的人,包括你。
那么多的逃兵,你为什么放他们跑,却偏偏不放过我?
因为他们是兵,是马。马是无辜的,所以我放马生路。你是官,最大的官,是骑马和养马的人,马死了和跑了,要不要给比你更大的主人有个交代?你说。
师长犹豫,像是顶牛爷的话听进去了一半。
再不走我们可真是要当共军的俘虏了,顶牛爷说。
不远处,烟尘滚滚,喊杀震天。
师长见状,说:走。
顶牛爷与师长张瑞生肩并肩,不紧不慢地走,像两个闹别扭但目的地一致的兄弟。师长的腰间别着手枪,顶牛爷的冲锋枪挂在胸前,看上去谁不犯谁,怕死,又不怕死。
但无论快慢,他们去白崇禧总司令那里报到,显然是来不及了。共军占领了阵地并消灭掩护,追击而来,像狼群围堵几只羊一样。
顶牛爷和师长张瑞生,做了解放军的俘虏。
解放军优待俘虏。愿意投诚参加解放军的,欢迎。愿意回家的,发路费,回家。
顶牛爷选择了回家。
说来很巧,解放军负责俘虏去留的一个副连长,是上岭村人,叫韦正年。他才十八岁,顶牛爷二十九岁。两人刚见面的时候相互不认识,因为顶牛爷出来久了,双方面貌变化太大。有一次,韦正年给士兵一级的俘虏上思想政治课,用普通话讲。讲到他也是从国民党军队投诚过来的,并且是带着一个连的士兵投诚,顶牛爷在下面用壮话骂了一句,意思是这个卵仔人小马大。一下课,韦正年把顶牛爷拉到一边,用壮话说你骂我。顶牛爷一听乡音,用壮话问你哪里的?韦正年说都安。
都安哪里?
菁盛。
菁盛哪里?
上岭。
我也是上岭呀。
那我怎么不认得你?
你是谁的仔?
韦光球。
哦,想起来了。我出来当兵的时候,你还是小屁孩。现在你长大了,变了。我也变了。
你外号叫顶牛爷。
对,是我。
你年纪轻轻,就被称做爷,真牛。
因为我老和人顶牛。
我建议你投诚,参加解放军。
不,我要回家。
为什么要回家?
我为什么不回家?
当解放军好,有出息。
因为你十八九岁就当了副连长?
我这副连长是立功当的,不是买的。
论功劳我比你大多了。
杀解放军?
杀日本鬼子。台儿庄战役,刘家湖村,摧毁日军炮兵阵地的战斗,你去查一查,有没有我?
你放走了许多国民党的逃兵,我是晓得的。
不然怎么样?继续跟你们打,还会死更多人。
你参加了解放军,就是我们的人,自己人。
我回家当平民百姓,就不是你们的人吗?
你……爱回回吧。
两个上岭村人在异地,用家乡话说嘴、还嘴、斗嘴,不亦乐乎,一个说服不了一个。两人短暂在一起,便分开了,各走各路。
关于顶牛爷巧遇同村人韦正年的事情,我长大以后,有机会见到了另外的当事人韦正年。那是1990年,时任金城地委书记的韦正年接受了我的采访。我作为《党纪》杂志的特约记者,在与他访谈了廉政方面的问题后,额外地问了他和顶牛爷的事情,重点核实顶牛爷有没有和他说过那样的话。这位战功卓著、政绩斐然的上岭人说:
他和我顶牛,但是没有吹牛。
我说:如果当年顶牛爷听了你的建议,参加了解放军,那么他今天说不定也像你一样,当官员。可能当的比你大,也可能当的比你小。总之肯定不会只是一个平民。
韦正年说:说不定他在战场上就战死了呢。他现在活得健健康康的,多好。
那倒是。我说。
韦正年说:命运无常,谁命好命不好,现在都不好说,到死的那天才知道。
韦正年发表这个言论的时候,是五十八岁。他六十岁退休,尔后因经济犯罪入狱,坐了七年牢。2020年春,韦正年于上岭村去世,终年八十八岁。
而顶牛爷一百岁,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