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我有图纸,给你图纸,你能不能造一台钢琴的木工部分?”蓝必旺问父亲。
蓝保温仍然在为那个柜子做最后的打磨,这个上岭村最好的木匠头也不抬,说:“只要有图纸,我什么都能做。”
蓝必旺看着自信的父亲,点点头,像是父亲的话给了他底气。
父亲忽然觉得儿子问的奇怪,说:“你问这个做什么?”
儿子说:“你等着吧,以后就知道了。”
儿子问话后的第二天就出去了,背着行李包,想必是出远门。
十天,或者是第十一天,儿子回来了,还带回一个男人。
这个男人眼看应该有七十岁了。他的头光溜溜的,不晓得是剃光呢,还是脱光?他穿着粉色的衬衫,扎着领带,裤子笔挺,皮鞋铮亮。如果不是这身装束,蓝保温会以为这个男人是个老和尚。
可是儿子对这个不是和尚的男人,比对和尚还要尊敬。他殷勤、细致地服侍来家的客人,亲自端水上茶,说话软声细语。说实话,蓝保温还没有从儿子那里得到过这样的待遇。
蓝必旺对父母介绍说:“这是从上海请来的钢琴制造师,余海明师傅。”
尽管对来客的身份诧异,父母还是由衷地表示了欢迎。具体的行为便是快速地进厨房,烧火做饭,杀鸡煮肉,像招待那个外国人一样。
儿子和上海来的余师傅讲的话,蓝保温能听懂一些。他们在饭前饭后的谈话,蓝保温总结归纳,大概是这么几个意思:
一、蓝必旺决心在上岭村建钢琴厂;
二、在建厂之前,先造一台钢琴。余师傅便是来帮助造这台钢琴的;
三、钢琴造出来后,取名“必旺”,这是自主的品牌,将来所有的钢琴出去,都打这个牌子;(儿子本来想给钢琴牌子取名“红水河”或“上岭”,但余师傅不同意,他说世界钢琴的牌子,大多是以音乐家或制造家族的名字命名的,这是惯例。儿子说那就用余师傅您的名字吧。余师傅又不同意,说我就是一个技术的师傅,你才是真正的制造者,就叫“必旺”吧。“必旺”挺好,真的挺好。)
四、首台钢琴的制造时间要小半年,如果木匠的工艺精到的话。
蓝保温归纳出这几个意思的时候,已经是三更半夜。儿子和余师傅已经睡了,他如果有什么话要说,只能等到明天。他当然有话要说,有问题要问。
第二天早晨,趁余师傅还在睡。蓝保温跟上出门跑步的儿子。陪跑了一小段,儿子觉得别扭,停下来,说:“爸,有什么话就讲。”
蓝保温说:“你为什么要造钢琴?”
儿子说:“因为我需要造钢琴。”
“你会弹钢琴吗?”
“会。我三岁时候就开始学,练了差不多十年。后来就丢了,很少弹了。”
“你造钢琴不是为自己弹,而是为了卖?”
“是的。”
“卖给谁呀?”
“卖给需要的人呀。”
“我们这里谁需要钢琴呀?方圆一百里,很多人连钢琴都没见过。花那么大的本钱,还要建厂,将来造出来的钢琴,谁要?”
“爸,方圆一百里,没有人要。我就卖到方圆一百里以外的地方去,卖到国外去。”
蓝保温盯着信心满满的儿子,像盯着一个吃饱了撑的人。“必旺,你不能造钢琴。”
“为什么?”
“因为你这是浪费功夫,还糟蹋钱。”
儿子说:“不会。功夫不负有心人。钱用对地方,便能生钱。在我们这地方,用我们本地的云杉木造钢琴,可以用最小的成本,赚最多的钱。”
“钢琴不是钢造的吗?怎么用木头?”
儿子笑笑,说:“钢琴除了拨弦和击弦是钢丝,还有固定调音钮等少量部件用钢以外,绝大部分都是用木头制作的。木头质量越好,造出来的钢琴,质量就越高,卖得就更贵。我们村的云杉,是最好的云杉。这次去上海,我也拿木材去测试了。专家说,这是制作钢琴的上等材料。”
蓝保温说:“用木头也不能造!”
“不用木头造用什么造?难道用钢造吗?那才是闹笑话呢。”
“闹笑话的是你。”
“为什么?”
蓝保温说:“我们这是农村,你还是农民。农村农民造钢琴,还要卖钢琴,还想卖到外国去。这不是笑话是什么?”
蓝必旺也盯着父亲,像一头牛和另一头牛对峙一样,说:
“我就是要造钢琴!”
“不能造钢琴的,必旺呀。这肯定是赔本的买卖,我们这是农村,就算你不想当农民,那也得干点靠谱的事呀。你有点钱,要造钢琴,还不如拿到赌场去赌呢,反正都要打水漂。运气好的话,去赌兴许能赢点。”
蓝必旺厉声说:“不要跟我说赌字,我不是你原来那个儿子!”
蓝保温被慑住了。但也只是一会,又和儿子顶牛起来。
吵着吵着,蓝必旺突然想起什么,看看表。他扔下父亲,跑回家了。大概是估摸余师傅已经起床,照顾师傅去了。
蓝保温还在气头上,不想跟儿子一条路。他朝反方向走去。
走着走着,居然走上南山,进到了林子里。
他在当年樊家宁想吊死的那棵树遇到樊家宁。
蓝保温对樊家宁说:“你先前都跟我儿子说了些什么?你是怎么开导他的?”
樊家宁说:“怎么啦?”
“我儿子疯了。”
然后蓝保温便跟樊家宁讲儿子要造钢琴还要建钢琴厂的事。
樊家宁听了后,看着比儿子死了还难过难受的蓝保温,说:
“你儿子有骨气,你没骨气。你儿子有脑,你没脑。你们父子,我看就这两样不一样。”
蓝保温边想樊家宁的话边回家。樊家宁为什么要赞赏儿子?儿子明明是烧脑,脑残了,外国人都不支持他干的事,他为什么还要干?请一个快七十岁的老头来,当神一样伺候,有用吗?
回到家,只见余师傅已经起床了,在吃早餐。余师傅看见蓝保温回来,放下筷子。他进去他住的房间,拿来图纸,交给蓝保温。
厚厚一大叠图纸,像发牌一样一张一张分开,蓝保温一看,全懵,因为他心思不在图纸上面。
余师傅说:“能看懂吗?”
蓝保温摇摇头。
一旁的儿子说:“你不是说只要有图纸,你什么都能做吗?”
蓝保温说:“我愿意,才能做。”
余师傅看看蓝保温闷闷不乐的神情,又看看同样憋气的蓝必旺,觉察到了什么。他把图纸收起来,然后对蓝保温说:
“老蓝,你带我去村里走走看看,行不?”
蓝保温领着余师傅在村里走。一个上岭的木匠师傅和一个上海的钢琴师傅,像一只山里的羊和一只草原的羊,很不搭配地走在一起。
余师傅说:“老蓝,知道我为什么跟必旺来这里吗?”
“他请你来的。”蓝保温说。
“请我的人不少,可我只愿意来这里。”
“他请得起你呗。”蓝保温说,言外之意儿子一定给了余师傅足够的钱。
余师傅当然听懂了话外音,说:“你都没有我懂你儿子。”
蓝保温说:“我是不懂他,越来越不懂。”
在一堆木头边,余师傅请蓝保温坐在一根单放的木头上。然后他开始讲述蓝必旺去上海请他的过程——
一个星期前,退休八年的余海明在上海家中,接待了一位来自广西农村的农民,他说他叫蓝必旺。
这个农民让余海明震惊。
他钢琴弹得不错,熟悉世界著名的钢琴家和他们的曲子,并讲得一口流利的英语。
他说他要在他的家乡办一个钢琴厂。因为在他的家乡,有着制作钢琴最好的云杉。
他把带来的云杉木给余海明看。有着四十年钢琴制造经验的余海明,凭肉眼就能断定这的确是制作钢琴的上等材料。当然他最终用仪器,对木材的密度、纹理、色差、声学性能和含水率进行测试。测试的结果与他的判断一致。
这上好的木材让余海明心痒和手痒。他制造了无数的钢琴,但用这么好的材料,还没有造过。
这么顶级的材料造出的钢琴,会是怎样的效果呢?它能超过steingraeber & soehe(斯坦格列泊索纳)吗?或者甚至,可以和Steinway & sons(斯坦威)媲美?
余海明跃跃欲试,那情形就像琴手遇上一把好琴,肯定想一试身手,人琴合一,对于一个钢琴制造师来说也是一样。虽然他这个钢琴制造师已经退休,但那是工作的退休。他现在想创作和创造。
对于蓝必旺的邀请,余海明只有两个问题:
一、为什么请他而不是别人?
二、你(蓝必旺)为什么要创造自己的钢琴品牌?
蓝必旺回答说:你是上海最好的钢琴制造师之一。上海最好的钢琴制造师也就可以说是中国最好。你身体自由,心也自由。我为什么要创造自己的钢琴品牌?那是因为我寻求过与国外的钢琴公司合作,比如布什戈尔茨,但是被拒绝了。所以我只能自力更生,中国制造,具体地说,是上岭制造。
余海明说:我增加一个问题。我发觉你是一个特别和罕见的农民,能说说你特别和罕见的原因吗?
于是蓝必旺讲了他身世转变的故事。
蓝必旺的故事让余海明感慨和同情。这位独居的上海老人,恍惚中把面前的年轻人当成了远在国外的儿子。
他接受了蓝必旺的请求。
此刻,上岭村的木头上坐着两个父亲,在谈论一个儿子。一个父亲认为这个儿子疯了,另一个父亲认为这个儿子没疯,认为没疯的父亲开导认为疯了的父亲,像是老师启蒙一个的愚钝的大人学琴,十分的困难。
“你有儿子吗?”蓝保温突然说。
余海明说:“当然有。”
“他是干什么的?”
“钢琴家。”
“我儿子可不是钢琴家。他是农民。”
余海明说:“你儿子是个特别的农民,他一定会成功的,我相信。”
蓝保温说:“就靠我这个老头,和你这个老头,造出一台钢琴来?”
余海明说:“先造一台。以后还要造更多。”
蓝保温不吭声了,他紧急地东张西望,像是要找地方排泄。
余海明说:“如果第一台钢琴没有造好,就没必要往下造。钢琴厂当然也就不用建了。”
“造一台钢琴需要多少钱?”蓝保温开口问。
余海明说:“比你造一个柜子多。”
“多多少?”
“五倍吧。”
蓝保温心里盘算着,损失和白费似乎承受得起。
“如果钢琴造好了卖出去,价钱却是你柜子的五十倍,甚至一百倍。”余海明说,他循循善诱,像个生意人。
蓝保温吃惊,说:“你是说一台钢琴能卖五万,甚至十万?”
余海明点头,“因为这是世界最好的材料做的。现在世界顶级的钢琴,最有名的牌子斯坦威,一台的价格是四十万。将来我们的牌子有名了,打响了,也可以卖到这样的价钱。”
“当真?”
余海明说:“我是上海人,不骗人的。”
蓝保温看着余海明,想想,确实没有听说有人被上海人骗过。他站起来,拍拍屁股的草屑,然后帮接着站起的余师傅拍了拍屁股,说:
“余师傅,讲好了,先造一台。造不好,就造一台。”
余师傅说:“如果你图纸都看不懂,也就只能造一台。”
“哪个说我不会看图纸?我是说只要我愿意,就会!”蓝保温激动地说。他抑扬顿挫地挥着手,看上去像个乐池里的指挥家。他面前一片摇曳的竹子,像是启奏的管乐,叙述父亲对于儿子的爱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