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见到那个断腿的男人樊家宁,纯属意外。
今天早上起来,蓝必旺感到格外的精神。这当然是昨晚睡了一个好觉的缘故,连梦也是美好的。他梦见自己骑着骏马,在草原上驰骋,一路顺畅。还梦见了大海,海浪雪白、温柔,海鸟呈祥。他在海里游泳,仰望的天空云蒸霞蔚。
蓝必旺找出运动服、运动鞋,穿上。他已经数月没有跑步锻炼了,自从得知真实身世之后,他一直都是萎靡不振、病病恹恹,像绝症并且绝望的人。今天早上,他忽然觉得神清气爽,只是需要恢复体力。
在村庄运动、健身是不常见的新鲜事,村庄早起的人、早出的牲畜,遇见和望见一个白衣、白鞋的人,在曲里拐弯的道路上跑动,像一只发情的白羊。人和牲畜的眼光都是愣怔和奇怪的,敏感的蓝必旺不可能不注意到这种眼光。他要回避这些眼光,就不能老在村里跑。他想另辟蹊径。
他发现一条长草的路。因为长草,应该是没有太多的人和牲畜走的,这点常识他还是懂。于是他沿着这条路跑。跑着跑着,他意识到这条路通往山上。
山上有树林。上岭村的山都有树林,只是蓝必旺登上进入的这座山的树林,比较特别。全是云杉树。树木间距规整,大小错落有致,一看就知道是人工种植和改造过的。林子不算大,树有千棵左右。
蓝必旺忽然听到人声,从林深处传来:
“立正!向右看齐!向前看!报数!”
“一!二!三!四!五!”
“立正!稍息。”
林子里怎么会有人军训?难道上岭村有驻军山上有哨所吗?蓝必旺愣怔地想,如果是这样,那么这不是军事要地我岂不是闯入军事禁区了吗?
蓝必旺慌忙退后,转身离开。边走便觉得刚才那口音有点耳熟,像昨天跟他说话的樊家宁的口音。他不是军人呀,至少现在不是了。这么一觉得,蓝必旺又转了回来。他悄悄地进入林深处。然后,他躲在一棵树后看见——
樊家宁拄着拐杖,在一排坟墓前,面对坟墓,正在对其中一个坟墓说话:
“黄乃鹏,昨晚睡得好吗?好!”他点点头,再走几步,到另一个墓前,“蓝华为,你呢?好,那我就放心了。”他接着走到下一个墓,“韦小帅,尿没尿裤子?不尿,很好。”正当他依次往下一个墓走,准备说话的时候,忽然警觉地回头转身,“是哪个?”
躲在树后的蓝必旺现身。他惶惶地对樊家宁说:“叔叔,我不是故意的!我早上起来跑步,不熟路,跑错了,就跑到这里来了。对不起啊,叔叔。”
樊家宁笑笑,扭了扭头,“你过来。”
蓝必旺过去,来到樊家宁跟前。两人并列站在一起,共同面对一排坟墓。蓝必旺数了数,一共五座。每座墓都有碑,碑上都刻有姓名和嵌着照片。
樊家宁介绍说:“这些都是我的战友,我的兵。”
蓝必旺说:“哦,这个村……我们村,有那么多人参军参战呀。”
“一共八个。”樊家宁说,他的左手同时出现一个八字。
“活着三个。”蓝必旺不用计算就说。
“一个。就我一个。”
蓝必旺疑惑地看着樊家宁。
“另外两个还没回来,”樊家宁说,他顿了顿,“正在努力,准备把他们迁回来。”他指了指坟墓一旁的空地,“那有两个位置。”又指着另一旁,“那有一个。我死了就葬在那。”他笑笑,“不过我不会死那么快,不把那两个迁回来,我不会死。”
“是有什么……问题么?”蓝必旺说。
“当然有问题,钱的问题。”樊家宁说,“原来迁这五个回来,一个五万,五五二十五万。现在不得了,一个要十万以上了。”
“谁出的钱?”
“当然我出啦。”
“为什么是你出?”蓝必旺说,他言外之意是这些死者都是为国捐躯,理应政府出资。
“他们原来葬在边境的公墓里,是我要把他们迁回来的,钱自然是我出啦。”樊家宁说。
“为什么要迁回来?”
樊家宁突然瞪着蓝必旺,像是对待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人,“你不懂。你娃仔卵,城里人,懂什么?”
蓝必旺被樊家宁嘲讽,便不再问了。“我走了。”
走了十步远,蓝必旺听到樊家宁在后面说:“你想晓得是怎么回事,去问你阿爸!”
蓝必旺沿路返回家,看见父亲在做木工,刨一块板。母亲在切猪菜。他不想影响他们干活,回自己屋去了。想想,忍不住又从屋里出来,像火烧屁股似的。他到父亲跟前。
“爸,我问你一个事。”
父亲放下刨子。
“樊家宁是参军打仗负的伤,一条腿都没有了,应该算重伤。那为什么政府不给他安排工作或抚恤优待什么的,仍然是农民。还有那些烈士,迁坟要樊家宁个人出钱。不应该呀?”
父亲看着儿子:“你去见樊家宁了?”
蓝必旺点头。
父亲蓝保温拿过旁边的一杯水,喝了一口,又喝了一口,说:“那场仗,我们村死了七个人。全是民兵。民兵不算正规军是吧?我们乡去了一个民兵连,我们村去了八个,编成一个班,樊家宁是班长。兵都死光了,只有班长活着回来。肯定有问题,起码指挥有问题,不会带兵。所以啊,樊家宁有罪过,他觉得自己有罪过,很多年睡不着觉,睡着一回做一回恶梦。有一年,有二十年了,二十年前吧,他跳河了,没死。上吊,也没死。都被人救了。上吊那次是我救的。你今天是在南山的树林里见他的吧?就在那片树林里,他想在一棵树上吊死。那天我刚好去南山采药,经过树林碰上。救活他后,我对他讲,樊家宁,你死了,是那七个鬼最巴不得的事,因为是你送他们去死的,你没有保护好他们。他们等你尽早下地狱,折磨你,跟你算账。樊家宁说我活着难受,死了像你说的被鬼折磨,我不愿意,我怎么办?我说好办,你想法把他们的尸骨都迁回来,把魂也召回来,让他们回家,而且还要葬在好地方,也许你就能赎罪,他们就能原谅你。我这么说本来只是想吓唬他,难住他,不让他再寻死。想不到他当真了。从那以后,他先是给战死的七个上岭人选墓地,就是南山。他把南山的树林都做了改造,把杂树都砍掉,只留云杉。又补种了很多云杉。他一面种树一面卖树,攒钱。人有两条腿他只有一条,不容易。可他做到了,五年前迁回了五个人,造了五座墓。还有两个人没回来,他说是生辰八字不对,流年不利。其实我们晓得是钱不够。现在要迁更难了,因为更贵了。”
蓝必旺听着父亲的讲述,顿时对樊家宁肃然起敬。“我们该怎么帮他?”他说。
父亲蓝保温说:“他不给帮。他是头倔驴。哪个要是可怜他,羞辱他,他又死给你看。”
这人有意思。蓝必旺听了后觉得。
第二天,蓝必旺跑步。他下意识或自然而然,跑到南山树林里去了。
樊家宁和他的战友们在操练。他发号施令和检阅后,对他的士兵说:
“告诉你们一个好消息,我们大成乡民兵连一排二班的两位战友,樊刚和樊忠,很快就要归队了。有多快呢?这主要是看我的准备充不充分。我的确是准备得差不多了。只要时机和条件一成熟,我就去接他们回来,隆重地为他们搞安放仪式。请你们稍等,反正你们已经等那么久了,再多等些天也没关系,对不对?对,是吧。好。谢谢你们相信我。”
樊家宁对五座坟墓鞠躬,然后转身。他看见了也正向着坟茔鞠躬的蓝必旺。
这回樊家宁主动向蓝必旺走去。到蓝必旺跟前时,他朝这懂事的后生颔首,表示谢意。然后他邀请蓝必旺跟着他走。
他们登上坟墓后边的山坡。从山坡往前看,往下看,村庄的田畴、房屋和道路尽收眼底。流经村子的河流也一览无余,它如今已经变红了,成了真正的红水河。河水涨了许多,浸到两岸的竹林。竹林长在水里,像是田里郁郁葱葱的稻子。水到渠成,风吹稻浪。
“这里风水很好。”樊家宁洋洋得意地说。
“他们是怎么死的?”蓝必旺说。
樊家宁的脸色忽然沉了下来。“这关你什么事?”他说。
“对不起。”蓝必旺说,他意识到他问了不该问的问题,触碰了樊家宁敏感的神经。
樊家宁掏出烟来抽。是非常劣质的烟,从浓黑的烟雾和刺鼻难闻的味道便能判断。
蓝必旺看着一团迷雾,忍不住又问:“当年打仗,上岭村去了那么多人,我爸为什么没有参加?”
“参加了还有你吗?”樊家宁说。他转头看着蓝必旺的脸,眼睛像探照灯一样扫射蓝必旺头部的各个部位,并不停地点头,“像,真像,是蓝保温的真种。他前面那个儿子,我早就怀疑不是亲生的。他也怀疑不是亲生的,因为那儿子老是造孽作孽。他好几次跟我说,当年还不如跟我上战场,死了算了,死了就不会有后面的孽种了。你这个样子,跟蓝保温的样子是一模一样,眼对眼,鼻子对鼻子,都对上了。肯定是真的,不会再错了。”
蓝必旺没想到樊家宁这么回答,说:“你为什么不问问我,我后不后悔是我爸亲生的?”
樊家宁愣了一会,说:“你肯定后悔!长在有钱人家,当少爷,娇生惯养几十年,突然间天上掉地上,凤凰变成鸡,富变穷,城里人变……”
“我不后悔。”蓝必旺打断说,“至少我现在,不后悔了。”
“为什么?”
蓝必旺看着眼皮下的坟墓,“因为我活着。”
樊家宁也看看坟墓,又看看蓝必旺,“我不晓得,以后你怎么活?靠什么活?”
蓝必旺说:“你能活我就能活。我还比你多一条腿。”
樊家宁听了就笑,他指着树林的树,“这些是什么树?”
蓝必旺说:“云杉。”
樊家宁看了看两边,去摘了一朵蘑菇过来,“这是什么?”
“蘑菇。”
“能吃吗?”
蓝必旺说:“当然能吃。”
“这是毒蘑菇!”樊家宁说,他举着褐鳞小伞状的蘑菇,“闻一闻都会晕倒,吃了必死无疑!不晓得吧?”
蓝必旺心服口不服,说:“我现在不是晓得了吗?”
樊家宁说:“我再问你。你晓得耕地耙田吗?你晓得上山砍柴下河捕鱼吗?你晓得公鸭和母鸭的区分吗?五谷是哪五谷是怎么种出来的?”
“这重要吗?”蓝必旺回嘴说。
“怎么不重要?农民不懂这些怎么当农民?你现在是农民哎,你以为你还是公子少爷。”樊家宁说,他的口气像老兵教训新兵。
蓝必旺说:“我现在是农民,我承认。可我做个不一样的农民,不行吗?”
樊家宁一个冷笑,“行呀,刚被你替换的那个蓝必旺,好赌,以赌为业,他就是一个不一样的农民。你学他呗。”
“请不要把我和那个蓝必旺相提并论!”蓝必旺气恼地说,他朝空气踢了一脚,显然是被激怒了,“他是他,我是我!我爸是我爸,你也是你。那个蓝必旺就不算了。我爸,你,我,我蓝必旺,我们都是农民,都当农民。但是我不想和你们一样。你们走你们的阳光道,我走我的独木桥。何况你和我爸走的农民的路子,我以为并不见得是阳光道。因为那么多年,你们仍然被苦难压迫,被钱折磨,甚至,生不如死!”
樊家宁被蓝必旺这么反驳,傻了。他傻傻地笑,然后傻傻地说:“蓝必旺,蓝必旺哪,我以为你爸蓝保温跟你一样,其实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