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流像一条锦缎,或一条围巾,装点、缠绕着村庄。因为这条河流的存在,才使村庄显得有生气,像一个活力的少年。河流的两岸,是密密匝匝的竹丛,绵延几十里,像河流的卫士。河面上行驶或静止着船、排筏,像是被子上的刺绣。常常有鸟在河上飞翔,都是一群一群的,且颜色分明,白的纯白,黑的全黑,像是以种族为单位的集体,共同劳作捕食,具体到河域则是捕鱼了。每天早上八九点钟这样,鸟群总会从山中飞来,它们穿出云雾,到达河流的上空,像威风凛凛的机群,开始战斗。鸟群骁勇善战,它们分工明确,各负其责,有的侦察,有的进攻,有的接应。每一次进攻,都不会扑空或得而复失。看着鸟笔直地扎进水里,然后出水的时候,嘴里总是叼着动弹却逃脱不掉的鱼,那真是扣人心弦呀……
蓝必旺观察这条河,已经有一个来月了。
从回到上岭落户蓝家的那天,有好几天他都呆在家里,准确地说是躺在床上。母亲韦幼香端来饭菜和水,他不吃不喝。父亲蓝保温来跟他说话,他从不答应。他面黄肌瘦,像一个垂死的病人。事实上他有了想死的念头,因为他觉得了活的难受——他住的是原蓝必旺的房间。房间里乱七八糟,异味杂陈,像猪圈充满了恶臭。他睡的也是原蓝必旺睡过的床,虽然他人不在,被褥、蚊帐也洗过换过,但离去的蓝必旺的阴影,总在眼前晃悠,像鬼魂附体。是的,他现在跟鬼有什么区别。他享有的荣华和尊贵,统统交还出去了,仿佛从人间天堂掉进了地狱。上岭村就是地狱,蓝必旺是个鬼。他现在是蓝必旺。
父亲蓝保温每天都到蓝必旺的床前说话,不管蓝必旺答不答应,他照样说。
大概是第五天,父亲说:“必旺,因为阴差阳错,你才享受了三十三年幸福生活,不是的话你一天也享受不了。你该知足。其实该抱怨命运不公平的不是你,是前面的蓝必旺。他从生到死,就应该富贵到底,却冤枉受了三十三年的苦,而且我还没教好他,让他变得那么坏。如果当年没有抱错,变坏的就是你呀!好好想想,是不是?必旺。”
父亲的这段话,如醍醐灌顶,蓝必旺虽然没有答应,却已经觉悟了。
然后,蓝必旺起来走动,还吃了东西。
他在村庄发现了河流。
这条河流的名字叫红水河。
父亲说,现在河水是清的,但是到了夏天,河水就会变红,红的时间比清的时候长,所以叫红水河。
蓝必旺每天都到河边来,像是等待河水变红。
然后,他就观察到河的壮美和生机。
这是一条迷人的河流。
如果不是讨债的人来到,他仍将被这条河迷住。
讨债的人来自县城,坐着两辆车来。车子直接开到蓝家停下。从车上下来七八个人,多数纹身,不是光头就是平头。为首的或者说老大,却是一个瘦小和老迈的人,从他被前呼后拥就能看出来。他抽着水烟,像迫击炮一样的水烟筒有人专门为他端着,他只是负责抽。蓝保温一看就知道来的人是干什么的。要是以前来,他肯定吓得要尿裤子。但今天他还算是比较镇定,像是来的人已经和他没关系了一样。
与蓝保温的镇定相比,上岭村的狗却十分的慌乱。它们一看来人气势汹汹,连吠都不敢吠,就像一群乌合之众,四散而逃,全跑得无影无踪。
来人是讨债的。蓝必旺连本带利,一共欠这拨人一百三十五万。有借条,借条上有手印和蓝必旺的签名,借款额和利息都写得很清楚,逾期不还的罚款也一目了然。
蓝保温对来人说,蓝必旺已经不是我儿子了,你们到南宁找他要去吧。
一个光头说我们晓得你又有儿子了,他不还叫蓝必旺吗?
蓝保温说:“我这个儿子蓝必旺,跟另一个蓝必旺,是两个人,不是一个人。欠你们钱的蓝必旺,是另一个蓝必旺。他不是我儿子了,他去南宁了。我再说一次,你们到南宁找他要去吧!”
一个平头扬着手中的借条,说:“管你这个那个的,我们就是找蓝必旺要钱!你儿子欠我们钱,我们就找你儿子要钱!”
蓝保温说:“可是,我现在这个……”
“你儿子现在在哪?叫他出来!”又一个光头打断说,他手指着蓝保温的鼻子,手臂上纹的青龙张牙舞爪。
“他不在。”
“去哪了?”
“不晓得。”
正说着,蓝必旺跟着母亲韦幼香从河边的方向过来了。蓝保温一看傻了眼,这蠢婆不知什么时候竟然溜去叫儿子了。
儿子蓝必旺来到众人跟前,对陌生人点头问好。他的文雅礼貌,像和风细雨,与暴跳如雷、横眉竖眼的陌生人形成鲜明的对比。
平头看着蓝必旺,说:“你就是蓝必旺。”
蓝必旺说:“是。”
平头将借条递到蓝必旺眼前,给他看。“是你的名字吗?”
蓝必旺看了纸条后说:“是。可是这钱不是我借的。上面的签名不是我的字迹,手印肯定也不是我的手印。”
平头说:“我们就找你还钱,怎么啦?”
“这没道理,”蓝必旺说,“除非你能证明这张借条是我本人的签名和手印。”
平头一个巴掌抡过来,抽中蓝必旺的脸。蓝必旺像一个经筒或陀螺,转了一圈回来,又挨了一巴掌。这回,他直接栽了个狗啃泥。平头仍不放过,箭步上去,一脚踏在蓝必旺的脖颈上,逐渐加力,像碾压蛇的七寸。嘴里还振振有词:“你当我们是法院呀?我们是放高利贷的,民间银行,收债游击队,有自己的规矩,按我们的规矩执行!我们今天收上你这个蓝必旺了。收不上钱,就收你的命!你信不信?”
平头说完,抬了抬脚,像放刹车,让蓝必旺说话。
蓝必旺脱口而出:“不!”
平头的脚猛地踩下,像刹车一踩到底。只吐一个字的蓝必旺戛然静止,原来还扭动摇摆的屁股和腿也停顿了,像熄火的汽车。
“我还!”一个哭丧的声音突然传来,像变天的雷。
打雷的是蓝保温。他一面喊着一面扑上来,推开平头。怯懦的韦幼香像是有了公羊开路的母羊,紧随其后。她跪伏在儿子身边,抱起儿子的头,放在自己怀里。她双手慌忙地擦儿子鼻孔的血、抠儿子嘴里的泥巴,掐完人中,掐太阳穴。
平头眯着眼睛看蓝保温,“你再说一遍。”
蓝保温说:“我还。”
“什么时候还?”
“现在还。”
蓝保温说完转身走进房屋。不一会,他出来,向平头出示了两张存折。平头看了存折,向蓝保温投来一个赏识的眼光,“两百万,不少嘛。”他拍了拍蓝保温的肩膀,“不过,我们只收一百三十五万。走,现在跟我们去银行取钱去。”
蓝保温站着不动,说:“我要看着儿子活过来,才跟你去。”
“放心,你儿子死不了。”平头说。
“他要是活不过来,你们别想拿到这个钱,”蓝保温指着自己脑袋,“密码在这里,在里面。而且,你要偿命,其他人要坐牢。”
话音刚落,在母亲怀里的蓝必旺咳了一声,苏醒了。
平头一乐,像是刚过年就来了送礼的,“好啦,”他说。
蓝保温说:“那……也不能全还。”
平头说:“为什么?”
蓝保温说:“你打了我儿子。他伤了。”
“你想少多少?”
蓝保温看了看地面上气若游丝、鼻青脸肿的儿子,咬了咬牙,说:“三十万。”
平头一听来气,骂道:“妈X!我就搧两个巴掌,一个巴掌十五万哪?”
“你还踩了他几脚呢!”蓝保温说。
“那也不值三十万!你以为我是国家足球队,进球呀?”平头说。
蓝保温坚持说:“不少三十万,我不跟你们去银行。”
平头为难了,他朝身后的瘦老头望去,像是请他来做主决定。
瘦老头走到前面来,负责端水烟筒的人亦步亦趋也跟了来。瘦老头抽了一口水烟,像吃了一口奶,然后指指平头,和颜悦色对蓝保温说:“他怎么打你儿子,你怎么打他。”
蓝保温摇头说:“我不打。”
“为什么?”
“我怕脏手。”
瘦老头笑笑,低头又抽了一口水烟。这回他是把着水烟筒抽的,抽完没有立刻将水烟筒给回去,而是握紧了,突然举起来,一横,将水烟筒的一头戳向平头,像用枪托冲击敌人一样。
平头当场倒地,鼻孔也很快流出血来,不比蓝必旺流的血少。
然后瘦老头指着地上也伤得不轻的平头,对蓝保温说:“这是我儿子。打人的事,我们扯平了。”
蓝保温目瞪口呆,吃惊父亲竟然对儿子下那么狠手,就算不是儿子,是手下,也是够重了。他明白瘦老头的意思,是三十万兑掉三十万,没了。“好吧,我跟你们走。”他说,既是无奈,也是心服口服。他走入了收债的队伍里。
蓝保温眼看父亲向恶势力妥协,奋力坐起,使劲地喊叫:“爸,你不要走!”
父亲像没听见,还是走了。
逼债的人挟持着蓝保温扬长而去,像打劫成功的一群匪徒。受伤的平头被他的弟兄左拥右抱着走,当功臣一样对待。在场旁观的上岭村民噤若寒蝉地目送他们的离去。
村里失散而逃的狗们又回来了。它们集中到刚刚激烈的打斗现场,摇尾乞怜,平静和肃穆,像是孝顺的后人缅怀先人或慰问长者。。
蓝必旺摸出手机,要打电话报警。他一面摁号码一面扬言“报警,我要报警!”
母亲按住他的手。“儿呀,你爸在他们手上,你一报公安,你爸的命就没了呀。这帮人什么事干不出来?”
蓝必旺罢手了。他的手机掉落在地,像一只沉默的蛤蟆。
晚上的时候,父亲回来了。他摇摇晃晃或者轻飘飘地走进家门,兴高采烈,嗓门很大,像是治好了病出院回到家似的,或者像一个卸掉了巨大包袱的人。总之,他就是高兴。回来之前喝了不少酒,他说话喷出的酒气就是证据。
蓝必旺不明白,父亲被迫无奈地付出了一百多万,他为什么还这么高兴?
父亲说,财去人安乐。
蓝必旺说,这帮人是敲诈勒索,放高利贷也是违法,你不该给。
父亲说给了就给了。
蓝必旺说你回来了,我还是要举报他们。
蓝保温跳起来,双手却往下压,然后握拳,像指挥家指示乐队停止演奏似的。“算了算了,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必旺,你就是青山,大青山!善有善报,恶有恶报。那帮卵人迟早会有人收割他们的。”
蓝必旺说:“爸,你真的没有必要向这帮恶势力屈服的。我们应该走法律渠道。我……”
“但是他们打你呀。”
蓝必旺说:“他们打我,我都不屈服。你为什么屈服呢?”
蓝保温久久地看着儿子,“你是我亲儿子,我心疼呀。”
蓝必旺的心咯噔了一下,只有他自己感觉得到心脏的感动或异常。他不说话了。
“你爸做得对。”母亲韦幼香说。
得到妻子支持和表扬,蓝保温却不买账,他忽然想起什么,瞪着韦幼香,“你说你发什么癫,见这帮卵人来了,你还去把儿子叫回来,要不怎么会出这种事?你真是个癫婆!”
韦幼香说:“我不是怕嘛,以为儿子见过世面,能做主。”
“秀才遇见兵,有理说不清。你看儿子被打成这样,还倒赔一百多万,都是你害的!”蓝保温说,他黑红的脸扭曲得很难看,像烤红薯,看出来他除了心疼儿子,不心疼钱是假的。
韦幼香哭了,想找一根绳子上吊。
“爸,妈,不说了,我没事,很快就好了,”蓝必旺劝解和安慰父母说,“我知道你们做的都是为了我。钱赔了就赔了吧。也确实是蓝必旺借的,蓝必旺不就是你们的儿子吗?我不就是蓝必旺吗?”
后面的话,蓝必旺是边流着眼泪边说的,仿佛他肉体的受伤可以忍受,接受蓝必旺的折磨,那才是真的痛苦,刻骨铭心的痛。
蓝保温和韦幼香听了,一个接一个笑了起来,仿佛很开心。或许因为灯光暗淡的缘故,他们没有看到儿子的眼泪。或许是看到了,但他们认为儿子是彻底地认同了身份或接纳了父母,这才流的泪水。这个百分百血亲的儿子,是多么的懂父母心,领父母情,当然是要开心的啦。
这个春末的夜晚,坐落在山脚的蓝家房屋沉闷和干燥。柔弱、稀疏的春风,已经不从这里经过。蚊子开始在周围飞舞,并进入房屋里。最明显的是有蝉在叫了。尖锐的蝉叫声,声声入耳,仿佛夏天最早或者说提前,从这里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