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来不喜欢杀生的人或许在某一天会成为一个屠夫,从来不喜欢喝酒的人或许在某一天变成一个醉鬼。
人世间的际遇之奇妙怪诞令人唏嘘,当初在陇右老宅里每天枯燥乏味活着的时候,沈世永从来没有想到自己的人生会有如此的大起大落。
离开陇右老宅的时候他便发誓,自己一定要拿回这些年沈原亏欠他的东西。
他几乎成功。
然后跌入谷底。
在谷底他被姜诩拉了起来,一步一步攀爬再次成为人上人。
然后他迎来了姜诩的反叛,但幸运的是,他靠着一个叫嗣十三的人再次成为胜利的一方。
前几日,他带着尉迟恭等人过河去偷偷查看宁军大营,归来之际碰到了他自认为是自己宿命中的敌人,沈宁。
他经历过许多可以称之为耻辱的事,但毫无疑问,那一天的事,最耻辱。
沈宁的刀
自从归来之后,连续好几个晚上他都会梦到那柄刀。
浓墨一般的黑色,无可匹敌的锋利。
这几日沈世永都是在尉迟恭的帐中睡的,不久之前是尉迟恭夜夜守护在他的大帐门口。
现在换成了他日夜守护在尉迟恭身边,这个铁打一般的汉子终究还是倒了,而且极有可能再也不会站起来。
姜诩反叛当日,尉迟恭血战一日。身上的伤口多的几乎数不过来,他没有倒下。
再之后与梁军援兵决战,他一马当先杀入敌阵。
带着数万弃子成为战场上的主角,这一次,他身体上的伤又多了十几处。
血满征袍,但他还是没有倒下。
路遇沈宁,他挑战景慎之。
被景慎之三槊震的吐血,他纵马跃入汉水。
逆流而上靠着一股顽强的意志游了数里,然后爬上岸边徒步返回大营。
被寻找他的斥候救回的时候,他已经陷入了昏迷之中。
虽然经过医官精心的治疗,奈何他的伤太重了些。
又在水中泡了那么久,伤口都被水洗的发白。第二天便开始出现溃烂,高烧不退。
这几日来,沈世永吃住都在尉迟恭的帐篷中。
他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让自己这个最忠心的部下回来,回到以前生龙活虎的时候。
坐在尉迟恭的床榻旁边,沈世永有些失神。
忽然,他发现尉迟恭的手指微微动了几下。
沈世永脸色一变,立刻回身吩咐亲兵去将医官叫来。
“主公……”
尉迟恭没有睁开眼,嘴唇干裂的都是口子:“主公……速走!
景慎之……景慎之果然天下无双……主公……这一战咱们……打不赢的。”
“主公,快走!”
尉迟恭猛的的伸出手挥舞了一下,然后胳膊又重重的摔在床上。
“打不赢的……打不赢的……”
他喃喃的说着,眉头紧紧的皱在一起。
沈世永伸手在尉迟恭的额头上触碰了一下,他额头上的温度烫得吓人。
一直守在外面的医官急匆匆的冲了进来,撩开尉迟恭的眼皮看了看。
然后诊脉,看着医官脸上越来越凝重的表情,沈世永的心里忍不住一紧。
“还能不能救他?”
沈世永沙哑着嗓子问。
“臣尽力而为……但尉迟将军的伤实在太重了些,军中的药物又凑不齐全,臣已经派人出去找药了。
只要烧能退下来,或许还有的救。
若是再过几日还是这样烧着,就算尉迟将军能醒过来只怕也会变成一个废人。”
沈世永颓然的在椅子上坐下来,有些失神的问道:“谁能救他?”
“臣无能!”
医官叩首,不敢抬头。
“你下去吧。”
沈世永无力的摆了摆手,坐了好一会儿之后忽然咬了咬嘴唇,似乎是下了什么决心,他转过身子,在桌案上铺开信纸,提起毛笔写了起来。
他每写一个字,内心里便如同被刀子割了一下似的。
短短几百个字写完,他感觉自己经历了一场煎熬。
忆安兄亲启
在信封上写下这五个字,他转头看了看尉迟恭自语道:“孤之半生,到现在为止只有两个知己,一敌一友。
沈宁是我的敌人,但我却知道他与孤根本就是一样的人。
而你……尉迟,你是我的朋友,唯一的朋友。”
“孤要救你!”
他说。
夜色中,数万骑兵缓缓的接近了狼厥人的大营。
在距离大营五里左右的时候,这队骑兵缓缓的分成了两队。
大部分骑兵都在浓密的牧草中潜藏下来,便是战马都被压着趴伏在地。
一个万人队离开了大队人马,朝着狼厥人大营的方向继续进发。
领队的博赤回头看了一眼自己麾下的骑兵,心里其实忐忑不安。
狼厥人的大营里有最少十五万人马,而大汗却只给自己一个万人队。
这场仗不可能打赢,他自认为不是个怕死的人,但却不想死的这么窝窝囊囊。
大汗许诺给他的奴隶,给他的牛羊,给他的草场他不怀疑是假的,但他怀疑自己有没有命去领。
他是个铁勒人,坚信铁勒人是草原上最勇武的民族。
可他却也不会盲目的认为,自己这一个万人队能挡得住狼厥那十五万狼骑。
是个女人给大汗出的主意。
博赤咬了咬牙,啐了一口吐沫。
但札木合的军令他不敢违背,大汗的残忍好杀让每个人都畏惧。
明明是来救大汗的儿子,可为什么不动用那三万最精锐的黑狼头?
他想不通。
既然想不通他就不打算继续想,他是个性子直率的草原汉子。
既然大汗的军令无法违背,那打就是了。
从南下的那一天开始,博赤就没有想过自己还能活着回到自己的家园。
不……那个家园已经被大汗遗弃,大汗说狼厥人的王庭才是铁勒人的家园。
一个万人队的铁勒骑兵缓缓的靠近狼厥人的大营,在距离那座营地大概二里左右停了下来。
“打起火把!”
博赤大声喊了一句,他身后的骑兵们随即将火把点了起来。
一瞬间,黑暗的夜里便升腾起一小片火海。
“吹角!”
“去四个千人队佯攻,放火烧他们的帐篷!”
博赤大声吩咐道。
四个千人队催马向前冲了出去,一边急冲一边嗷嗷的叫着。
他们手里的火把抡动起来,如同在夜空中来回盘旋的鬼火。
四个千人队并不多,但是浓烈的夜色中,四千名骑兵打着火把散开冲锋,却能迷惑住防守的一方。
挥舞的火把在夜色中显得如此狂乱,狼一般的嚎叫声让人心生胆寒。
这就是草原人,抽出弯刀的时候他们便不再是一个纯粹的人,而是野兽。
寂静的狼厥大营中顿时传出一阵呼喊声,随即呜呜的号角声响了起来。
没有出现铁勒人预想中的慌乱,几乎是在一瞬间,藏身在大营外围拒马后面的狼骑全都站了起来,密密麻麻的站了好几排。
在号角声响起的同时,狼骑的士兵们将手里的弯弓松开,狼牙箭暴雨一样射了出去。
太突兀。
箭雨来的毫无征兆!
本是铁勒人偷袭狼厥人的营寨,现在却变成了铁勒人被偷袭。
那羽箭密集如飞蝗,甚至遮挡住了天空中的繁星。
暴烈而迅疾的羽箭从营地中犹如一片在崖口宣泄出来的瀑布,狠狠的冲向了那冲过来的四个铁勒人的千人队。
就在一瞬间,冲在前面的几排骑兵就好像被镰刀放倒下的麦子似的,一层一层的倒了下来,铁勒骑兵冲锋时候嗷嗷的叫声立刻被惨呼声取代。
博赤大惊失色,脸色立刻变得难看起来。
“怎么回事?怎么会这样?”
他忍不住问了一句。
“狼厥人有防备!
单于……怎么办?!”
他的亲信喊了一句,声音中带着颤抖。
“不对劲!
狼厥人既然猜到了咱们要来偷袭,为什么不在半路埋伏而是在大营中等候?
肯定有什么问题!”
博赤是个直率到简单的人,他只能想到这么多。
“快去看看呼乞那卜卦那边怎么样了,来人……去向兰旭海求援,就说狼厥人有埋伏!”
听到命令的铁勒骑兵立刻催马冲了出去,很快就消失在夜色中不见了踪迹。
博赤的脸色有些发白,不明白为什么狼厥人会猜到自己来偷袭。
狼厥人的大营里,一定有一个智者。
他想着,然后就看见自己的侧翼忽然闪出一片火光。
那个方向,是负责主攻的呼乞那卜卦的人马。
“糟了!”
博赤一拍脑门。
呼乞那卜卦看到自己这边点起了火把,肯定以为已经成功偷袭所以他那边也发动了进攻。
如果呼乞那卜卦那边也有狼厥人的埋伏……博赤的心里一慌,不知所措。
呼乞那卜卦看着周围火把的组成的海洋,吓得面无血色。
他是个造反者,本来心里就有些愧疚害怕。
几次铁勒人和狼厥人的战斗他都没有主动参与,这让札木合不满,但却没有对他怎么样。
但是这次,他知道自己的厄运来了。
他是呼乞那埃里佛的亲信,当初在中原娘子关被困的时候,他经历了九死一生,也眼睁睁的看到了大汗呼乞那延世吉将汗位传给了呼乞那埃里佛。
同样的,他也眼睁睁的看着呼乞那埃里佛惨死在呼乞那朵颜的手里。
汗位最终落在呼乞那结社率的身上,但他不过是个孩子!
真正掌权的是呼乞那朵颜,这让他不满!
狼厥王庭从来没有由一个女人掌权过,哪怕她是草原上的圣女。
如果是呼乞那埃里佛继续做可汗的话,以呼乞那埃里佛对他的信任,他最少也会做到特勤的位子上,可呼乞那朵颜只给了他一个万夫长。
再之后,他看着呼乞那埃里佛的亲信逐渐被呼乞那朵颜清除,死的人越来越多他的心里就越来越惶恐。
他知道自己若是不想办法的话,早晚也会被呼乞那朵颜清理掉。
恰逢铁勒大汗兴兵四十万南下,他索性带着自己的部族逃出了王庭。
有他做引导,札木合连战连胜。
但是今天,他真的绝望了。
四周都是狼骑,数不清有多少人。
他的三个万人队被死死的困住,羽箭从四面八方射过来就好像漫天的星辰都坠落了一样令人害怕。
在外围,看着被困住的敌军。
呼乞那朵颜的眼神分外的明亮,站在他身边的李洪基笑了笑,自信而淡然。
“李将军!我就说你的智慧比萨尔湖的湖水还要深!
真的来了,铁勒人的骑兵真的来偷袭了!”
格楞泰兴奋的喊着,挥舞着手里的弯刀。
在他眼里萨尔湖也好白玉湖也好,总之都很深很深。
“侥幸而已”
李洪基笑了笑,指着面前的战局说道:“不过可惜,来的不是札木合麾下那三个万人队的黑狼头,只是一些叛军。”
“是叛军最好!”
呼乞那朵颜抿着嘴唇说道:“狼厥人从来不会对叛徒手下留情,呼乞那卜卦的脑袋今夜将悬挂在狼头大纛下!”
她看着那火把连成的海洋,嘴角勾出一抹冷傲的弧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