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也只是因为，王先生单独在外，为了养家糊口，就忙于教书授徒，没把师娘带在身边，也没有什么好奇怪的。
又也许，师娘也是来过的，比如说是夜幕降临之后，作为他的弟子，我们都已经散学回家了，因此就无缘一睹。而且，有时候，我们的心思还不够缜密细腻，很少想到这方面的事情……
“王先生，”作为主人，方老汉举杯致意道，“这，这杯薄酒，略表愚兄的感激之情……”
跟王先生打交道的时间久了，方老汉也想把话说得温文尔雅一点，不过，刚起了个头，那后半句，一时却是接不上来了。为了掩饰自己的尴尬，碰杯之后，他仰起脖子，来了个先干为敬。
那王先生本来想客套一下，甚至是说几句祝酒词的，这一刻，眼见主人已经将第一杯酒喝了个底朝天！这样一来，他也就不敢怠慢，喝完自己手中的那杯酒之后，顺手抹了一下嘴唇，就这样说道：“方大哥海量，小弟惭愧，小弟惭愧啊！”
时值明朝初年，按照当时的惯例，虽说已不像宋代那样理学盛行，作为女眷，在随便吃过点饭菜之后，方夫人范氏就退回内室，忙点针线刺绣去了。而对于方明月来说，酒席所在之处，属于院落，她若想跟娘亲范氏一样，及早退回闺房，也未尝不可。
不过，那时候，她却这样想着：这王先生又不是什么外人，在我没去私塾之前，父亲就让我按辈分，叫他“王叔叔”了。而最近几年，作为他的弟子，我受益匪浅！这样一来，这样一个夜晚，我有必要回避吗？能够在席间得到先生的教诲，实属不易啊！
于是，她就选择了留下。
对于礼教理学什么的，方老汉本来就没有太多的感觉，眼见女儿留下作陪，自然不会多说什么。
而至于王先生呢，所谓“客从主便”，自然也就乐见女弟子留在酒席上，由此多一点话题。
这一刻，眼见父亲和授业恩师碰了一杯，方明月也就鼓起勇气，站起身来，这样说道：“王叔叔，明月受教五载，获益匪浅，这一杯薄酒，略表敬意！”
王先生眼见弟子说话大方得体，甚是欣喜，连忙举杯向前，朗声说道：“默而识之，学而不厌，诲人不倦，何有于我哉？”
“王先生，先生过谦了……”方明月说着，碰了杯之后，一饮而尽。
“明月啊，前途无量啊！”王先生说着，也把这杯酒喝了个涓滴不剩。
对于这些掉书袋的话语，方老汉也只能说是略知一二，不过，酒席上，女儿跟授业恩师谈吐得当，相处融洽；这一点，他还是心知肚明的。于是，酒过三巡，再说了几句客套话之后，他这样说道：“王先生，这几年，小女在你的帐下，即便不敢说是学业有成，至少，以后的日子里，也不至于闹个睁眼瞎了。对此，愚兄还是心存感激的……”
王先生淡淡一笑：“方大哥，令媛力求上进，有志于学，小弟也只是尽力而为罢了。”
“俗话说，名师出高徒，贤弟的授业之恩，跟明月在一起的时候，愚兄也时常提起，要使小女不可薄情忘本……”
“方大哥言重了，在尊师重道方面，明月一直都是相当不错的！”
“果真如此，也是贤弟教导有方啊！”方老汉接过话。
再过了一阵子，方明月像是想起了什么，就这样说道：“王先生，此前，你也跟小徒说起过‘伤仲永’的故事，此刻想来，也是颇有感触。按说那方仲永，天资不错，如果真能遇见名师，再加上其父不为眼前的蝇头小利所迷惑，能成就一番大事，也未可知……”
这王先生听话听音，隐隐体会到，此时此刻，爱徒说起这个故事，自是有感而发！既然是这样，倒不如不急于表态，先让她把话说完，再做定夺。
“明月，你，你的意思是……”王先生话语中满含期待。
方明月的俏脸，微微一红。再过了一会儿，才这样说道：“要说资质，小徒自不敢比肩于方仲永。只是，明月也不时这样想，方仲永最终泯然于众人，最主要的原因，就在于其父‘不使学’。果真如此的话，明月的父亲，尚不至于不让明月好学上进吧？再加上王先生诲人不倦。那么，有朝一日，明月是不是可以到科举考场上，试一下水呢？”
这样的一番话，她酝酿于心，也是颇有一段时间了，如今，总算说出口了。顿时，就涌上了某种类似于一吐为快、如释重负的感觉。
片刻之后，她突然又想到，如此张口就来，要是真说错了什么，会不会惹恼了王先生呢？
于是，她随即将目光转向王先生。
那目光之中，激动、自豪、不安、期待……交织在一起，荡起了阵阵涟漪。
然而，很快，她就看清楚了，王先生的眼神，甚是尴尬，其中，又夹杂着几分自嘲自责、不舍不安不甘心。
如此微妙诡谲的神情，连一向不通文墨的方老汉，也感到有点不妙。于是，方老汉的神情，也变得有点局促不安了。
方明月心细如丝：这，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原本，我只是想借“伤仲永”的故事，表明一下自己的志向。万万没想到的是，这倒有点像捅了马蜂窝了？是啊，我也愿意相信，是我看错了！只是，所谓“眼睛是心灵的窗户”，无论如何，一个人的眼神，都不会说谎，都不会骗人的！王先生这样的眼神，可绝对不是满心欢喜、欣慰不已啊！
如果，如果真是我错了，那么，我的那些话，究竟又错在哪里呢？按照目前的阅历与视野，我确实想不到，自己的话语，到底有何不妥？由此看来，所谓言多必失……
“唉——”的一声响起，王先生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到了这一步，方明月倒是豁出去了！
咬了咬牙之后，她先是竭力使自己稍稍平静了些，然后，再吸了一口气，缓缓地说道：“王先生，小徒言行无状，不妥之处，还望先生海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