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那时候不爱说话,我问你名字你也不肯说,要不是小叶儿发了高烧你来找我帮忙,大概我们根本不会相识。”
言兮点了点头:“是啊,那时候我太冷了,很讨人嫌,只有你从不计较,愿意一直帮我。”
“我并没有做什么,没能帮到你和小叶儿。”
仲陵声音低了些,想到后来小叶儿的病虽然好了,却也不能说话了,他心中始终自责。
言兮静静地道:“小叶儿开口得早,学东西也快,从小就会用各种俚语和外商攀谈,引得人家哈哈大笑。那时在家中的酒楼里,我爹娘忙着经营,我则忙着找到处乱窜的小叶儿。
“她老是躲到客人的包间里,听他们说各地风俗习惯、奇闻怪谈,有时隔着门板模仿客人说话点单,把伙计们都哄过去了,最后少不得爹娘过来赔礼道歉。
“所幸她伶俐可喜,客人们都不计较,还会逗她,教她各地方言。那时候大家都很喜欢她,尤其是小五哥哥,他会把小叶儿架在脖子上,由她揪着自己的耳朵,两人哼着小曲去逛集市。”
“小五是后厨里打杂的伙计,耳朵听不见,所以也不太爱说话,旧年逃荒时饿倒在我家门前,我爹娘就把他留了下来。酒楼的铺面其实不大,不需要那么多人手,但爹娘不仅留下他,还照常给他工钱,小五怎么都不肯收,实在推托不了就收一半,然后就带着我们去买东西,把所有的钱都花在我们姐妹身上。
“小五哥哥对我们很好,从不让我们受一点委屈。有次小叶儿从酒窖偷了一坛子酒藏到厨房里,结果打碎了,把爹娘惊来了,呵斥了她一顿,她就吓得大哭。小五看见了便冲上前挡在小叶儿身前,跟我爹娘求情,他话说不清楚,一时急得就跪下直磕头。我爹娘都愣住了,反向他解释说酒水遇火易燃,若是沾上灶旁的火星子就不得了了,他们恼怒也是怕小叶儿受伤,并没有真要打她的意思。小五这才松了口气,回身给小叶儿擦泪,可擦着擦着,自己眼睛却红了,而后便抱着小叶儿哭了起来。
“后来我们才知道,小五哥哥曾经有过一个妹妹,和我们差不多大,因为家里穷,被卖给一个富户做丫鬟,且瞒着不让他知道。他找了很久终于打探到妹妹的下落,但那富户不放人,于是他和人家起了冲突,被人家架着狠扇了几个耳光,耳朵便坏了。
“他从未放弃过救他妹妹出来,但朱门高墙根本不是他一个瘦弱少年进得去的,于是他只能等,在想总能等到他妹妹出门的时候见一面。后来他确实等到了,他妹妹被放了出来,准确说是被扔了出来,因为得了病,估计医好的钱都够再买几个丫鬟了。
“他知道家里也没有余钱给妹妹看病,他更怕妹妹病好了又会被卖掉,于是就背着她到处求医。他背着妹妹翻过一座座山,经过一个又一个村镇再到县城,没有大夫能治,也没有大夫肯治。
“他说他最后悔的就是耳朵聋了,听不到他妹妹临死前说了什么,他只能看着她靠着自己怀里,面容越来越苍白,气息越来越弱,只有嘴唇微微在动。他想知道她要什么,想知道怎么做才能减轻她的痛苦,他拼命把耳朵靠到她唇边,最后只有无声的绝望。”
言兮说到这笑了声:“我看见小五的神情,第一次明白绝望是无声的。”
仲陵沉默着,这些事包括小五这个人他从未听言兮说过,应该说她从来不提过往,越是美好的回忆,越是珍惜的人,便越不能去想失去时的情景。
仲陵没问,言兮继续道:“那时候的日子平淡如水,至少我是这么觉得的,可是小五不这么想,他每天都很开心,哪怕有时被人捉弄欺负了,依旧笑脸对人。可能对他这样坎坷走过半生的人而言,重新拥有一个像家的地方和能疼爱的妹妹,已经是上天十分眷顾了。一切于他,都在慢慢变好……直到夜尤部入侵。”
“其实在战争一开始时,大家并没有多惊慌,毕竟潼城据有地势之利,易守难攻,且离京都不远,只要朝廷发了援兵,内应外合,便能轻易击退敌军。就这样,我们等了一个月、两个月、三个月,最后等到的是突围而回的斥候带来朝廷不肯发兵的消息。虽然失落,但所有人依然觉得夜尤部远道而来,辎重不多,所以只要坚持不被破城,那他们终究会因粮草不足而退兵。
“敌我兵力悬殊,并不是没有人动摇过,是孙固斩杀了所有提议投降或弃城而去的人,是孙固带兵死守,抵住夜尤部一次次的正攻奇袭,也是他在百姓面前宣誓,会与潼城共存亡。”
仲陵听到这,沉默了好一会,终于问出长久以来心中的困惑:“那你为何要恨他?”
“我没想过恨他,在那段时日里,包括我在内的潼城人都把他当成英雄,视他为精神支柱,我爹还组织了一支哨兵队伍,与守城的将士换班轮岗。”言兮松开挽着仲陵胳膊的手,抱起双膝,“军民一心,同仇敌忾,本该是无坚不摧的,可渐渐地事情就变味了,因为……”
她渐渐垂下头去,沉声道:“没有粮食了。”
仲陵心中“咯噔”一下,忽然开始明白了什么。
“潼城依山而建,气候干冷,不宜生产,可因处茶马古道,为东西商路要地,便聚集了天南海北的人来此经营。过往的商客会在此停留修整,乃至以物易物,在当地便将货物脱手,再购买他地商货,直接返程。其盛时,每日进出的商客货队不下千人,皆聚此处,吆卖货物,繁华热闹盛于京市。
“正因为潼城以商而立,不事生产,日常所需皆由商队补给,一旦被围困,商道被切断,商队进不来,粮草便也无以为继。而与此同时,大家发现打了几个月,夜尤部不仅没有退兵迹象,还大有久战之势,后来才明白他们占据了要道,截住了东西两端前来交易的商队,掠夺了本要供应给潼城的补给。
“官中粮仓中到底储了多少粮食,没有人知道,只知道有将士执勤中饿晕了,然后听闻军中的战马和拉货的骡子都被宰杀了,说是围困之中用不到,反要饲料供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