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搭眼看了下四周,发现的确如她所言,这店虽然店面很小,但胜在精致,而且茶亭里空气清新好闻,乍一进来,真是扑鼻茶香。茶亭的风格很是古风,大抵都是红木的。
一入茶亭,抬眼一看,正中心便是手写的汉字,“茶”,这字用的什么材料书写尚不去管,总之通体碧绿,而且笔法大气,走势狂放,倘若懂得书法的进来一观,一眼就能看出这是上乘之作。并且在这幅字两旁,还刻着一副对联——相似的对联,也在茶亭外面有这么一副,为了招徕顾客,吸引些好品茶、好书法、好古风的人前来就坐。
推开两扇镂花漆红木门,那股子与现世相隔的旧气氛便扑面而来,似乎把一切的烦恼呀,不快呀什么的,都丢在门外,至于屋里,则仅剩下空空灵灵的两只灵魂,浮游飘荡,毫无烟火沉重之感——我这样讲,实在有些夸大,事实上也的确夸大,说什么把皮囊丢在外面,只有两只灵魂迈了进来,那可真是——嗨!多余的话不必多讲,各自知道就好了。
总而言之,我跟她——是倩儿?或者不是,又或者这不过是她在晚上的名字,一到了光天化日之下,她就变化成另一身份——但这实在与我没有多大关系,因此也就略掉。我刚才说到——总而言之,对,总而言之,我跟她迈入这地儿,是拖着沉重且污浊的肉体进来的,并且她的忧心事儿并不见的得少——至少可见她眼前的泪痕。
想到这儿,倘若再往下想,就绕不过一个礁了,我于是就问她:“刚才为什么要打我?”
提到这事儿,她站起来向我道了两句对不起,看样子蛮够诚恳的,她又向我问起是否打坏了身体,我说没有。小肚子的话,对我而言休息一会儿就成了,至于脸,——我总得问问她打我的缘由,否则的话,我实在觉得有些冤枉。
“道歉的话就少说,但总得给我讲下原因。”
她于是坐下,差不多的时间,她要的茶品和点心都给服务员一道儿端了上来了。服务员是个扎着长辫的女生,身材高挑,而且因为扎着辫子的缘故,给人利落的感觉。她把茶品和点心放到位置后,又说:“请慢用”,随后倩儿——这名字简直俗气极了!等会儿我得向她问问名字——便又道了声谢,然后这穿着马甲端着盘子的姑娘便退下了。
倩儿把面前的两份茶品往这推了一道,并且捡了几份点心放到了我面前的盘子里。说:“尝尝,实在棒极了。”
“给我的?”我有点儿惊讶。
“那肯定。”她说,随即端起茶杯吹了一道儿,“尝了这茶,才知道过去的十几年的茶都白喝了。”
“哪里有这么夸张,”我笑着说,然后也学着她,端起茶杯吹了吹热气。
“这地儿一大好处,就是这茶能续杯。”
“续杯?”我倒是又有点儿惊讶了,说:“那是无限续吗?”
“自然不是,”她说,“否则的话,岂不是喝茶就能喝饱了?不过或许以前有人真这样做过,在这店刚建的时候吧?具体时间我也忘掉了,总之有一顾客,还是蛮聪明那种,利用续杯这一说法,一连续了十几杯,都是上好的茶,喝到见底,一滴不剩,就把店员叫过来,说‘再来一杯!’但你想,店员看他如此生猛,而且这茶亭那时候刚建,店小利薄,且这顾客又是如此蛮横,怎敢高声?遂又给其续上一杯,临到上茶的时候,趴在这顾客耳边轻轻说:‘先生,这算是最后一杯了吧?’本来就是询问的口气,但奈何这顾客无理,——你想想,能在人家新开张的店里续上十几杯的茶,这样的人,无非贪利,贪利的人,大抵又是暴脾气,此人既是如此。
听到这话,便是三尸神暴跳,腾地站起身来,揪住人家店员的衣领问为什么算是最后一杯?说是招牌上明明白白地写着,说可以‘续杯’,又没说要续到何时,倘若有限制的话,又为什么不写在这招牌上?这凶神恶煞一下,可给这年轻的店员吓得不轻,一边从了他的心意,另一边呢,就偷偷溜到吧台后面给老板打电话,说是这儿有个不讲理的主儿,教他快来。所幸这店主离此地并不远,接得电话,往这赶来,不过这客又吃了十二杯茶的光景,非但如此,这期间他又要了几份茶点,什么玫瑰忌廉挞啦,龙井煎粉果啦,凤凰马仔啦等等,都给要了个遍。本来怎么吃这些都是有讲究的,这客到没这么多的规矩,只是为了美味而已。
“当这客茶足饭饱想要离开之际,店主回来了,问明白店员,知道了事情的始末,来路上的一切疑惑也就释然了。这店主也是通达之人,知道是自己一时疏忽,而给对方抓到漏洞,因此也就不再计较,转身看那客,刚刚移步,尚未走远,因此吩咐店员拿来几份茶点和好茶叶,亲自追了上去。这店主把这些东西都赠给了这客,先是向其致歉,随后又道了感谢,说实在是自己一时疏忽,忘记了增添,今日劳烦指出,因此酬谢。那客估计也不怎么好意思,毕竟只是花了一点儿的钱,吃了人家二十几杯好茶不说,而且全无客人应有的礼节,给人的店里添麻烦,又恐吓其店员,而今看到店主如此通情达理,不觉脸上羞愧,然后一溜烟儿走掉了,贪图如他,竟也没有拿店主所赠给他的价值不菲的物品。这店主乐呵呵回到店里,将之前的东西放在吧台上,然后吩咐店员,自明天起,就把店外挂着的招牌添上一笔,续杯不过三杯,其他随意。”
“如此而已?”
“如此而已。”她说,“此后便是寻常,这店里店员或者顾客大抵都知道此事,虽不至于写成故事挂在墙上,但口口相诵却是有的。”
“此外,那个之前讹斥店员占小店便宜的先生还来吗?”
“当然,不仅如此,还是常客,并且跟店员还有店主成为朋友,偶尔闲下来的时候约他们出去吃饭,或者就在此地。那客人深夜来访,坐在这位置,店员和店主有时闲下来,便与其聊天儿,如若不然,也是一个人就着雅致闲情回忆许多事儿。”
“这的确是个适合回忆的地方。”我说。
“谁说不是,”她叹了口气,“因此总不敢一个人前来。”
我倒是有点儿惊讶,为着她的说法,想要听她讲的细致,她却有绕开话题了。
“话说,刚才在天桥上,你拍我肩膀,倒是给我吃了一惊。”她一边吃着茶点一边说。我刚瞧了一眼菜单,知道她吃的这款叫做“西湖雪媚娘”,名字倒是好听,相貌也是极好,而且看她吃的如此香,就想着给自己来一份。
“这到奇了,怎么拍下肩膀,还能惊着?”一边问她,抬手招呼来店员,这时间茶亭的人并不多,因此店员放下手头工作后就立马赶来,然后给一份点餐表——大概应该这样叫?我看不懂,倒不是因为笨,而是看着这单上的糕点我都没有听闻过,而且,后面的标价也是不菲,我倒不敢贸然点了。倩儿——该死,我怎么还没有问她的名字?老是这样叫她,真觉得俗气至极——大抵是看到了我的忧虑,伸手把我的点餐表夺过去,然后说:“没吃过这些?”
我“嗯”了一声,说:“我们那儿的确没有吃茶的习惯,而且也不怎么建什么专门吃茶的地方。”
“唔,你们可真不会享受。”她给我点了份虾饺,还有梅花糕、荷花酥,最后一份,她给我过目,说:
“这个要点儿吗?”
我一看表单,名字是驴打滚,光是名字就给我亲切的感觉,因此说:
“点吧,这几份就成了。”然后她又让我选了配茶,随即向店员道谢,目送她走了后,我们两个继续谈话。
“刚才说到哪儿了?”
“拍你肩膀,你吃了一惊。”
“哦,对。我平日里几乎是不愿意与我的顾客们——别怪我这样讲,事实上只能这样讲罢了——在生活中有什么关系的,因为我的这些顾客,或者是有妇之夫,他们不过是工作繁忙或者遭到妻子的冷落情人的白眼而到此地寻求安慰,只是露水一夜而已,天不亮穿戴整齐离开,随即我们便割裂了这番关系。倘若日后,我们偶然遇见,也不好开口,更何况他们要跟妻儿在游乐园玩乐呢,他们如此幸福,我们可不会去打搅。差不多长期以来,我们都秉承这一原则,并且实践,但你知道,这可并不怎么容易。中年的已成家的男人倒也罢,他们顾家,而且懂得分寸,绝对不会做出什么过分的行为,但最惹人头疼的,就是那些学生,或者,”她顿了顿,然后说:“像你们这番大龄未婚的男人。”
“大龄未婚?”我哑然失笑,“我今年不过二十六岁。”
“不小了,”她说,“几年不过三十。”
“那你倒是说说,我们这大龄男人怎么了。”
“纠缠不放吧。”她说,随即吃了一口酥,碎渣沾在了嘴边。
“经常被骚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