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夜深人静的医院病房里,我感受不到任何的困意。
刚刚,在电视里看完了自己的新闻。1日中了五百万大奖,3日在领奖后从容接受采访,而后又突然在现场晕厥过去。现在是5日,已经在医院住了两天的时间,患的精神分裂症。还不能知晓的是,确切出院的日期是哪天。这比例如一开始就知道要在医院躺上半年要让人心慌意乱。但医生给的是大脑受到了刺激那样看不见摸不着的诊断,却也不能轻易勉强逞强的,总之得先配合医院好好的治疗为好。
我似呼变得软弱了很多。不知从何而起的凉意不断从哪里袭来,一阵一阵的。身体因而开始变得燥热,一直软软的提不上劲头。天刮着冷风,还洗了一个晚上的冷水澡,然后身体受了风寒,发冷发热。我觉得自己很可能快要垮下了,而自己的神经系统现在也不是很健康。这是我变软弱了的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倦意已经向疲软的肉身袭来,也迷糊了意识,身体跟着开始融进了柔软的枕头和床铺里。
医院是城市中人们生老病死的道场。
半夜从窗口向左望下去,在距离医院大门很远的地方歪斜开出一扇锈迹斑斑的红漆铁门,门外边是一条长了荒草的破旧水泥路。这条大块大块开裂的路几乎已经没再使用,路的另一边耸立几座形状古怪的烂尾楼,在路面上倒映下高大的阴影,再往后是大片大片的荒原。
四点四十四分,那门边上开始来了五六个来回小跑的人影,铁门旁的一间小房随即亮起了灯,同时,房檐下的路灯也一起亮起。这盏路灯并不是太亮,但也足够覆盖照明铁门的半径了。点亮了灯后,一位佝偻着背的瘦小老者走出小房,他轻手轻脚地,尽量避免弄出太大的声响。他拿出腰间的钥匙串,把铁门开了最大,招呼着指挥早在门外等着的那辆灰色商务车。等到车子停稳了位置,老者立马上前把侧拉门拉开,然后他进了房间提来一包新棉被扔上了车里,人半个身也穿了进去,在车里头铺下被子。完了之后的等待间隙,他顺着手,去把车头被风吹歪了的大白纸花重新摆正。
不一会,边上的人们从停尸房里推来了死者。老者跟他们一起合力把僵硬的遗体移到了车上,给死者盖好了被。亲友之中上了三人跟着灵车,其余的人则上了自家的车。归去在即。车开出前,亲友当中的几个后辈在灵车前头轻轻点了一小串鞭炮,随后也上了车。一位中年妇女像是哭出了声,但在鞭炮响完之前她就止住了。清脆的鞭炮声很快就响完,汽车鸣笛一声,就启动离开了。老者轻手轻脚地关回铁门,熄了路灯,回了房间,房间里的灯跟着熄灭,一阵忙活之后才又得以休息,他盼着今夜不要有人来再叫着开门了 。门外的路上,跟着风扬起三张淡黄的纸钱。之后,铁门内外又回归平静。
真实,冷静,深沉。
置身在十四楼窗台上,楼下的发生情境清楚分明。空中楼台的风也因此把人吹得更加虚弱了,准备关窗回屋时,我感到一阵头晕,额头上、脸上、身体都热得发烫。我赶紧拉紧窗帘,穿进被窝,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身体不知是冷还是热地,在哆嗦个不停。喉咙已经干得嘶哑,里头大概像干旱裂开的土地了吧?
漫天沙尘,令人窒息。下场雨就好了,沙……沙沙沙沙,滋润大地万物的甘霖,使世间宁静。起了连喝了三大杯水,继续仰躺在床上,死的一般地再也不动了。窗的影子在晃动,开始在房间四周的墙面上转移,起初是缓慢的移动,后来越走越快,越走越快,最后连房子也开始转动起来。房子、房间里的一切都围着我身下躺着的这张病床和床上的人转。地球自转一圈是一天,公转一圈是一年,转动是时间的脚步。
时间是什么? 时间不是自己独立存在的,应该承认,离开了事物的活动,人们就不能感受到时间本身。——卢克来修
房间不停转动,光影摇摇晃晃地。
黑暗中,病床上靠着一个枯木桩一般的人。露在被褥外边的脸、脖颈、手臂像老树皮一样,皮包着骨。他僵硬地靠着床头动也不动,但他并未完全死去。长时间的一个姿势让他感到不适了,他将自己的身体向下移了移,过了半个小时后,又向上靠了回来。意识下的这些来回调整,表明他不是一个植物人。而且他两眼睁开,牛一样的眼睛瞪得大大的,既模糊又泛着些亮光,那大概是他的眼泪。
他盯着天花板还是哪里,老掉的人常常会变回了小时候的自己。或许他现在对天花板上的吊扇的兴致,不亚于小时候在上学路上所看到的天上的飞机。放学的那又弯又长的路盘旋在悬崖顶、穿过枫林、农田、池塘、到达村庄;特别是冬季,天没亮就得出门,池塘边、农田旁、枫林里、山顶上在夜间时就起了雾,那上学路,可真正是行走在云间。天空飞来了飞机时,结对而行的孩子们那可是激动坏了。灰黑色的飞机飞的低低的,像撕下的作业本折叠而成,如果是直升飞机,那可真像一只巨型的青色蜻蜓在扑振着翅膀。他们伸长脖子呼唤着:飞机!飞机!飞机! 他们张开臂膀,学着飞机的样子,追着跑着,口子发出长长的呼呼声:呼……呼!!! 如果是在夏季,追着飞机追到了村口的池塘边上,他和他的伙伴们早就远远地脱光了衣服,向前冲刺,从池塘边的大黑石上依次冲跃入水,喊叫声不绝于耳:飞机!飞机!
第一次离乡是在十三岁那年。他每隔一个月回村里,回家的路每次都变得窄了些,池塘每次也小了一圈。在他善良的心里对此时常感到郁闷,在再次离开时,总会对自己生活了十三年家乡的一山一石一草一木产生莫名地心疼,担心自己不再而它们就此落寂了。不过,他懵懂的内心,当时还弄不清楚这些情由。求学生涯是那么漫长又短暂。干净整洁,是他喜欢学校和学校所在的小城的主要原因。他和他的同学朋友们,常常在校园的林荫道上、街角的小酒摊、河边的古老码头上大谈未来,关于学业、关于梦想。他虽然嘴上不说,但却始终相信自己必定前程远大,会赚到一大笔的钱,他觉得钱也是梦想的一部分。他和他的伙伴们在好多无所事事的周末夜晚,就会聚齐来到了一个叫做三角亭的地方,在一家没有招牌的的小摊那里,他们已经是老顾客了。倒上了便宜的啤酒,一坐就是凌晨两三点。老板不厌其烦,虽然他们从来消费不高,但老板从心底倒也愿意在一旁偷听这些年青少年所说所想,当做闲暇下来的消遣,不时兴起还会插上话,更多的时候是“呵呵呵呵”地陪笑着。老板认为,年轻人有的任何想法并不会不妥,“毕竟年纪轻轻,有何不可?” 老板常常这样说着,目送他们歪歪斜斜的背影离开。
很多年之后,老板的样子在他心里已经模糊了,漂亮整洁的校园和校园所在的小城也模糊一片,那时候的便宜酒现在已经没有了卖,估计就连生产酒的厂家都已经破了产。辗转了很多个地方,换了几个工作,每换一份工作就结识了新的人。然而在出了学校到三十岁这段时间他是没有记忆的,他也想过拼命去回忆,可总是徒劳的,他这才很讶异地感到,五六年的时间里,竟没有什么可以特别能够勾起回忆的人和事,人生的这一截,无声无息地遗失了。正当他在紧锁了门的房间懊悔于自己对这件事的后知后觉时,身旁的电话响起了急促且毫无韵律的铃声:叮铃铃叮铃铃叮铃铃叮铃铃…… 这突如其来声音是如此让他感到恐惧,一时竟让人胸口发闷,心脏就像被揪住了似的。而后他迅速惊醒过来,接电话时握住电话的手微微地颤抖着。
一个人的生命是应该这样度过的:当他回首往事的时候,不因虚度年华而悔恨,也不因碌碌无为而羞耻。前苏联作家尼古拉·奥斯特洛夫斯基所写的《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写过这样的话。他早已不喜欢这个苏联作家和他的书,但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总会猛然地记得小时候所读过的这段话。他因此时常感到迫切和不安,所以奔波着。可是,三十岁到五十岁,时间嗖的一下就过去了,非得以什么来作为节点,奔波——春节——奔波——春节,似乎仅仅只能以这样时间的节点来作为人生的刻度。
六十,花甲耳顺之年,心境也渐渐平和了,生与死这两个需要思考的人生最大的命题在他这里只剩了死。然而,死这个问题到现在就只是狭义的具体的死了。他躺在摇椅上,望着天空飞机划过的那道银色弧线,思考着自己一命呜呼之后,怎样不至于几天之后才被发现而暴尸示人。因为他的女仆在一个星期之前就已回了家。那天在厨房,女仆正在为他准备中餐的明媚午后,他在身后向她提出了节日是不是可以不回乡下的邀欢,女仆拒绝了他,而且辞去了三年来待遇优渥的工作,“只不过读了几本空泛的书而已。” 他时常感叹,但这并不是悔恨,他只不过觉得少了人生的某种体验而稍感遗憾罢了。没有十全十美的人生。
“呜——呜——呜。“ 病床上的老人从坍塌下去的胸腔发出微弱的呼唤声。 他太衰弱了,身体已经无法自己动弹,只有那干裂得惨白的嘴唇似乎跟着呼叫声动几下,但眼睛还在直愣愣的瞪着,极为炯炯有神的双眼里泛着泪光。将要死去时,他两手紧紧扯住床单,努力地想要抬起头,发出一声清亮的叫声:“嘤!” 他死了,他在留恋。无论如何,是谁都会多少留恋吧。
房间旋转由快到慢,窗子的影子也在墙上移到了本来的位置。天已经大亮,楼下街边的行人,熙熙攘攘,吵吵闹闹。我躺在病床上来回翻身,伸直了手脚、脖子和腰来感受暖融融的被褥。昨夜伤寒病倒了的身体似乎已经痊愈了大半,只不过还留下一身的发麻,头清凉凉地还有些晕。不过那也无关紧要了。出院事宜解决办理后,就会恢复了原来健康的身体。
况且,我还中了五百万大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