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桂西北都安瑶族自治县往东十三公里,再沿红水河顺流而下四十公里,在三级公路的对岸,有一个被竹林和青山环抱的村庄,就是上岭。它是我生命中最亲切的土地,或者摇篮。我十六岁以前的全部生活和记忆,就在这里。对我来说,家乡是我生活过的地方中最净洁的土地,我最纯真的岁月也是在那里度过的。自从我离开了那里,进入都市,我被各种欲望骚扰、引诱、腐蚀,尽管我努力地进行着抵抗——用了四部长篇小说对我的都市生活进行批判和解剖。但我还是觉得我已经不天真,不干净了。我要如何才能找到真正的自我?我为什么变成了现在的我?我能变回去吗?而我认为最纯净的家乡这么多年也在变化着,我的村庄生态越来越好,我的乡亲也变得比以前富裕了,但是欢乐却比以前少了很多?这是为什么?我必须重视这个现状,就像审视我自己一样。
2007年某天,我回到上岭。此次归来距离我上次的返乡,相隔了十一年。这次的返乡,对我的触动非常的大。我亲切而隔阂的上岭,熟悉而又陌生的乡亲,让我关切和疼痛。从那年以后,我年年回家。期间我还争取到政府十万元钱给上岭修建了一个码头。殊不知正是因为这十万元的码头,差点造成了众叛亲离的后果,因为我不允许我的亲戚染指这十万元钱,而修建码头的人又没有用好这十万元钱,建起的码头差强人意。我被亲戚抱怨,被村民误解——我大哥和大嫂去给承建码头的包工头打工,一天三十元钱,被旁人嘲笑说码头的钱是你弟找的,你却只能在这做苦力。大哥大嫂当即摔掉了扁担。村民因为怀疑修建码头的钱被人贪污,去县里告状,接待的黄副县长问了一句:你们知道凡一平吗?当晚堂弟便打电话给我,质问我黄副县长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但是我不做任何解释。我依然年年回乡。依然尽我所能为上岭做事——丙申年我又找了二十万元,新建了一个码头,并找老板赞助了十五杆太阳能路灯。从此我的乡亲过河不再趔趄,晚上即使喝醉了也不怕没人发现。
回乡,只要我回乡,似乎这才是我的乡亲所期盼的。如今,只要在每年的某个重要节点,乡亲们总会看到我坦诚的脸孔,而他们回报我的,只有热忱。亲善似乎又出现在我的村庄——也是丙申年,我复旦进修时的同宿舍同学徐颜平来到上岭,因为喝得高兴,回到南宁时才发现手机拉在了上岭。这位已是中柬金边特区主席的大商人,非常担心手机里的秘密泄露。第二天,我堂哥骑着摩托车五十公里到县城,再乘班车一百三十公里到南宁,把手机交给徐老板。徐同学迫不及待检查手机,翻阅手机,然后惊叹:上岭没有斯诺登!
是的,我的乡亲个个善良,善良到纵使掌握或唾手可得你天大的秘密,也决不出卖或勒索你。
但我还是沉重。我沉重的原因是我既往的农村生活和现实的农民命运,总是像磐石一样压迫着我。它压迫了我很多年,无论我是在金光大道的城里还是在纸醉金迷的经历中,它始终是我挣脱不开的梦魇,忽然有一天,我找到了撬开磐石的杠杆和角度,为此我激动不已并且不遗余力。
2013年创作出版的的《上岭村的谋杀》,是我正视自己生活的土地的一部长篇小说,它使我获得了一次艺术的跨越和心灵的救赎。我写了一部内容与我以往不同的小说。“心灵的救赎”是指我以往的小说总是背离我成长的土地和河流,我愧对让我无愧的农村生活。而我现在的笔触调转了方向。我回来了。所以我解放了,得救了。
《上岭村编年史》是我延续“艺术跨越” 和“心灵救赎”的又一部长篇小说,它产生的灵感来源于我的一个短篇小说《风水师》。我为这个六千字的小说居然看了数十万字的包括《黄帝宅经》在内风水书籍,而更多的是思考人生的荒诞和沉浮、人性和命运。这个短篇目前没有收入任何书籍,不妨在此呈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