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韦玉春出生之后,小阿猫和蓝月娥就再也没有离开过六细村。随着韦文秀和苏岩夫一天天步入老年,他们成为家里的顶梁柱。除了日常的农活,手巧的蓝月娥还做一些手工艺品,到了赶圩的日子,就拿到村里买,补贴一点家用。他们的女儿韦玉春也渐渐长大,在村里和镇里上了小学和初中,高中还是在县城里上的。虽说不是小阿猫亲生的,但看起来和小阿猫长得还真是有几分相似,尤其是那双眼睛,又大又圆,水灵灵的,看着就惹人喜欢。高考那年,韦玉春被北京大学的外语系录取,这是六细村几十年来走出的第一个真正的大学生。
再一次看到鲜红的录取通知书,小阿猫百感交集,他不光是为女儿的成绩感到骄傲,对她的前途充满信心,还不由地感慨时光的无情和不可抗拒。想到这里,他决定即使不能韦玉春送到北京,也要送她到南宁,而且这一路上要把录取通知书好好地收着。
距离开学还有一个星期的时候,小阿猫和蓝月娥走出了六细村,来到了他们相识的南宁,这一次他们是来送自己的女儿去北京。当公共汽车驶向邕江大桥的时候,小阿猫和蓝月娥都目不转睛地盯着窗外的栏杆。小阿猫叫醒了在车上睡熟的韦玉春:“玉春,阿爸和阿妈当年就是在这里认识的。”韦玉春揉了揉眼睛,俏皮地说道:“想不到你们当年还挺浪漫的嘛。”
南宁火车站的月台上,韦玉春站在车厢里,看着窗外的小阿猫和蓝月娥久久不愿离去。她打开临上车前蓝月娥硬塞到她手中的一方手帕,里面是一卷卷皱巴巴的5块和10块的钱票,她隔着窗户大声地呼喊着“阿妈”。
随着一声汽笛的长声鸣叫,火车的轮毂开始缓缓转动。已经60多岁的小阿猫跟着跑了几步,就已经气喘吁吁,但是他的目光一直紧追着韦玉春座位的那扇窗户,直到火车拖着它长长的尾巴彻底消失在他的视线里。
经过两天两夜的车程,韦玉春来到了他在电视里见过无数次的北京。在前往学校的公共汽车里,她看着天安门、人民英雄纪念碑从窗外一一闪过,心里的激动溢于言表。在北京大学外语系的报道点,韦玉春正对着花名册查找着自己的名字。她的指尖从一排排名字上自上而下地滑动着,看了两页后突然停了下来:“老师,这就是我,韦玉春,来自广西。”一个带着黑框眼镜,约莫三十多岁的男老师把头歪了过来,一边校对着韦玉春的录取通知书,嘴里一边说着“广西好地方啊,好地方。”
当他把录取通知书还给韦玉春的时候,他的眼神像是黏在了韦玉春的脸上和身上。男老师觉得自己在北京大学也算见过不少美女,但是像韦玉春这样的清纯气质和动人的身材确实不多见的。“老师,怎么了?”韦玉春的疑问让男老师回过神来。“没什么,没什么,拿好你的通知书。”韦玉春接过通知书,转过身还没走几步,又让男老师叫了回来:“韦玉春是吧,我是胡老师,胡杨,以后有什么困难尽管找我。”韦玉春听完,给了胡杨一个甜美的笑容。
在开学的第一节课上,胡杨的出现让韦玉春觉得既惊讶又紧张。她感觉到讲台上的胡杨一直盯着自己,仿佛整个课堂就剩下她一个学生。直到后半节课,韦玉春才渐渐放松下来,她渐渐发现胡杨除了风度翩翩,而且非常幽默,经常在讲课时穿插一些自己身上的趣事,这让下面坐着的学生时不时地就爆发出一阵鼎沸的笑声,这其中也有韦玉春。
韦玉春与胡杨似乎特别有缘,总能在食堂遇见。只要胡杨看见韦玉春在独自吃饭,他就会多买几个菜,端着餐盘走到韦玉春旁边坐下。先把多打的菜拨到韦玉春的碗里,再问一问她最近的学习情况、生活琐事,两人也渐渐熟了起来。有一次胡杨问韦玉春怎么和家里联系,韦玉春说她一个月给家里写一封信,胡杨就掏出手机让韦玉春给家里打电话,并且约定每个星期都把手机借给韦玉春,时间是每个周五的最后一堂课结束后。
韦玉春上大学后,远在六细村的小阿猫和蓝月娥肩膀上的压力更大了。除了要想办法多挣点钱之外,还得照顾苏岩夫。苏岩夫在韦玉春高考那年就总是咳嗽,有时候吐出的痰里还有血丝。小阿猫带着苏岩夫去县里的医院看过一次,但是没有查出来病因。苏岩夫从医院回到家中后,身体每况愈下,除了之前的病状,还出现了头晕和呼吸困难的病情。在韦玉春大三那年,小阿猫和蓝月娥把苏岩夫带到南宁的一家三甲医院做检查。当小阿猫接过那张化验单时,他觉得整个世界都要坍塌了,他一屁股坐在医院走道的长条椅上,手中攥着的那张化验报告单上诊断苏岩夫为肺癌。苏岩夫带着这张死刑宣判书冲进了医生办公室,他央求着医生“救救他阿爸”。
医生说“没有什么更好的办法,只能做化疗,来延缓病人的生命。”
小阿猫摸了摸眼角的泪说:“好,只要能救阿爸,什么都做!”
医生看了看小阿猫,迟疑地说道“做是可以,只是化疗的费用比较高,不知道你们……”
“要多少钱?”小阿猫问。
“可能一年要十万。”医生说。
小阿猫和蓝月娥带着苏岩夫回到六细村后,把家里所有值钱的东西都卖了。加上从村里东拼西借的钱,小阿猫总算凑足了苏岩夫第一年的治疗费用,再一次带着他来到了南宁。
苏岩夫病重的消息,韦玉春并不知道。她在大学的头三年里,成绩在系里一直名列前茅,天生的好口才和出众的外貌让她在学校的大大小小的辩论赛、演出活动中频频亮相,成为了北京大学外语系公认的系花。
韦玉春与胡杨的关系依旧很密切,两个人有时会一起吃饭,周末休息的时候还会去市中心逛个街。对于胡杨的关心和照顾,韦玉春渐渐察觉出其中的微妙之处,她觉得胡杨对自己并不像普通的师生关系,而是多了一份亲密,一份暧昧,或者是多了一份爱情的成分。对此,韦玉春觉得多想也是瞎想,也就顺其自然地将这份关系保持了下去,直到大四的一个中午。
那一天韦玉春刚走出食堂的大门,就看见一辆在被太阳照射得熠熠生辉的豪华奔驰车停在那里。韦玉春看了一眼,心里还在想这是谁的车这么高调。还没等她缓过神来,她看见胡杨从车的副驾驶的位子下来了,他从车头绕到正驾驶的方向,和一个长得有点像李冰冰的女人吻了一下,才拿着包走进了食堂。这一切发生的时候,韦玉春没有让胡杨发现自己,她躲在一个立柱的后方,她觉得刚才眼前所看到的就像是电视剧里的剧情,让她分不出是现实还是虚构。她掏出手机,从通讯录里删掉了胡杨的名字。
也就是在同一天,韦玉春接到了小阿猫从六细村打来的电话,说爷爷生病了,让她暑假的时候提前几天回来。韦玉春问苏岩夫得的是什么病,小阿猫实话实说。一听到“肺癌”这两个字,电话这头的韦玉春顿时脸白得像个馒头,她问小阿猫爷爷治病一年需要多少钱,小阿猫说10万,韦玉春的心里像是给一块石头重重地砸了一下,她对小阿猫说她也想想办法。
一个星期之后,胡杨在韦玉春的宿舍楼下挡住了她的去路,韦玉春拗不过胡杨,两人便来到学校旁的咖啡馆。
“今天没有坐奔驰?”韦玉春讽刺地对胡杨说。
“没有,车给我老婆开了。”胡杨僵硬地笑了一下。
“你有老婆?”韦玉春追问道。
“我们是大学同学,5年前结的婚,对不起,一直没有告诉你。”胡杨说。
胡杨的话虽然是韦玉春之前料想到的,但是真是亲耳听见了这话一字一句地从胡杨嘴里出来,她还是觉得像是晴天霹雳。她想哭,但是想不出哭的理由,便扭过头看着窗外。
胡杨从包里拿出一张纸,用两根手指慢慢地推到韦玉春的面前。
韦玉春斜着眼,看了一眼,上面写着“代孕协议”。
没等韦玉春弄明白,胡杨先开口了:“在外语系当老师只是我的职业之一,我的家族生意做得很大,遍及世界各地。”胡杨看了一样韦玉春,又喝了一口茶接着说:“我和我妻子结婚这么多年一直没有要上孩子,问题不在我,在她,所以找人代孕是我和妻子商量好的。”
韦玉春觉得眼前这个正在讲话的胡杨身上充满了太多的秘密,而这些深不可测的秘密曾经却用温情包装得严严实实,将自己欺骗。“为什么选择我?”韦玉春的眼泪夺眶而出。
“这个想法是从我看到你第一眼时就有的。第一,你是名牌大学的学生,智商高。二,你来自农村,相对纯朴、忍耐、守信。当然,农村女孩才肯接受这种方式。”说着,胡杨从包里拿出一个厚厚的信封,推到韦玉春面前。
“这是什么?”韦玉春问。
“这是10万块钱,如果代孕成功我再给你10万。”胡杨说着,不停地用手指敲击着信封。
韦玉春看着眼前的信封,心里想到阿爸电话中说的那个“10万”,她觉得自己根本没有选择,要想救爷爷,只能出卖自己的身体。她抽了一张桌上的纸巾,擦干了眼角的泪水,在那张代孕协议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一个星期之后的中午,小阿猫和树下的农民坐在一起,他拿出自带的干粮和水。几头牛在地边默默地吃草,数支犁铧散立在各块地的中央,翻新的泥土与未翻新的地各一半一半。
一个邮递员来到地头,给了小阿猫一个快件并让小阿猫签字。
小阿猫撕开邮件,发现里面除了信,还有一张银行卡。小阿猫打开信纸,上面只有短短的两句话;“阿爸,卡里有10万块钱,速带爷爷去治病,密码是我的生日。”小阿猫顾不上一旁的干粮,扛着犁铧、赶着牛朝家的方向一路小跑。
小阿猫跨进家门,在剧烈的哮喘和咳嗽声中,他来到堂屋一角的床边,来到苏岩夫面前。他看着苏岩夫咳得满脸是汗水,便拿了一个凉毛巾,放在苏岩夫的额头上。
“苏老师,我们明天再去南宁看病。”小阿猫一边摸着苏岩夫的脊背一边说。
苏岩夫没有说话,只是摇了摇头。
“你不用担心钱,我们已经有钱了。”小阿猫说。
说话间,韦文秀拄着拐杖从里间的灶屋先走出来,走到了苏岩夫的床边。
“有病还是要看,你怎么越老越固执。”韦文秀说。
“我这病怕是治不好了,不要浪费钱了。”说完,苏岩夫看着小阿猫,又看了看韦文秀,像是有话要单独和小阿猫说。小阿猫看出了苏岩夫的心思,便让蓝月娥把韦文秀扶到了门外的晒台。
苏岩夫抬起胳膊,指指阁楼,吩咐小阿猫:“帽子,拿来。”
小阿猫爬上阁楼,启开一只箱子,把里面一顶陈旧的法军头盔递给了苏岩夫。苏岩夫用手拭去头盔上的灰尘,端在眼前看了一会,又把头盔交还给小阿猫,说道:“去找你亲爸。”
“不找了。”小阿猫说。
“要找!还有和你阿妈好的法国人,都要找,为了你阿妈。”苏岩夫说的时候,又吐出一口带血的痰。
“阿爸,不要想这事了。过去了,多少年了。你治病要紧。我明天就送你去医院治病。”小阿猫蹲在床沿,拉着苏岩夫的手说。
“我没治了,要死了。我死了就死了,可你阿妈……见不到你亲爸和她的法国相好,她死是不会闭眼的。”苏岩夫微微一笑,又接着说:“她能撑,撑到一百岁都能撑,她现在才八十多。”
“阿爸,玉春从北京来信叫我带你去医院治病的,一定要去。钱也是玉春寄回来的。”小阿猫从口袋里掏出信和银行卡,塞进了苏岩夫的手里。
“她哪来的钱?”苏岩夫看着手中的信和卡,问小阿猫。
“不晓得。”小阿猫答道。
沉默了一会,小阿猫和苏岩夫的目光下意识地朝厅堂的中央投去。在这面已经开始脱落水泥的墙上,挂着一个四四方方的相框。相框有三代全家福,十八九岁甜美的韦玉春依偎着耄耋之年的奶奶,她们的身边是韦玉春的面容沧桑而慈祥爷爷和父母。相框的四周,是韦玉春各个时期的奖状。
韦玉春答应了胡杨的代孕协议后,居住在胡杨为她提供的公寓里。胡杨每天会安排人给韦玉春送来饭菜,而韦玉春需要做的就是每天待在屋子里调养身体。胡杨告诉韦玉春当人体体温升高后,怀孕的成功率就会高很多。这一天,韦玉春嘴里含着体温计坐在沙发上的时候,她的手机响了,是胡杨打来的。胡杨问她今天体温如何?韦玉春说正常。胡杨说还是正常呀,就没有高一点么?韦玉春说高不起来。胡杨说我想啊,我们需要培养点感情才行,这样体温才能高起来,你说可不可以?韦玉春说协议里有规定,我们不能产生感情。胡杨说那是我老婆的意思,强加的。韦玉春说但是我同意了。胡杨说这是协议,又不是宪法。只要有利于孩子的孕育,我认为可以灵活改动。韦玉春说我做不到。胡杨说你没那么冷血吧?韦玉春说你说对了,我真是冷血。胡杨说家族遗传?韦玉春忽然愠怒,撂下手机。
韦玉春拿着全家福的照片,默默看着照片上的亲人。
第二天中午,胡杨打开公寓的房门时,被眼前的景象吓了一跳。屋里没开暖气,乱七八糟,手机掉在地上,还有许多空酒瓶。韦玉春昏昏糊糊躺在沙发上,发着高烧。
胡杨抱起神志不清的韦玉春,大声地叫喊着她的名字。情急之下,胡杨掏出手机,拨打了120。
韦玉春在夜里才清醒过来,她睁开迷迷蒙蒙的眼睛,看见守候着她的胡杨。
胡杨看见韦玉春醒了,便焦急地问道:“发生什么事了?我打你电话N次不接,就过来了。到底出什么事了?烧得都昏迷不醒了,真是太危险了!”
“我体温终于升高了。”韦玉春动了动毫无血色的嘴唇。
“这是高烧!要出人命的!”胡杨后怕地说。
一阵急促的手机铃响打破了深夜的寂静。韦玉春看了一下号码,是老家的,连忙接通了电话。
胡杨看着通话中的韦玉春神情越来越凝重,也没有过多的言语,只是不停地“嗯”。等韦玉春合上手机,胡杨问道:“出什么事了?”
“我爷爷去世了。”韦玉春瞬间嚎啕大哭。
一个月后,六细村的山岗上有了一座新坟。
小阿猫、蓝月娥和韦玉春正在坟前摆放祭品,然后上香。坟墓的墓碑刻着“苏岩夫之墓”。
小阿猫带着蓝月娥和韦玉春在坟前鞠躬、磕头。小阿猫站起来,拍了拍膝盖上的尘土,对韦玉春说:“玉春,起来吧,奶奶还在家,我们快回去吧。”
韦玉春依旧一动不动地跪在那里,眼中的泪不住地下流。
回到家后,韦玉春打来一盆热水,端到韦文秀面前。她把韦文秀的裤脚挽起,让那骨肉嶙峋的双脚浸入盆中。
“奶奶,当年你有没有给法国爷爷送过什么信物呀?”韦玉春想故意驱散家中悲伤的气氛,强笑着问韦文秀。
“什么是信物呀?”韦文秀没有理解韦玉春的意思。
“就是你有没有把你最宝贵的东西,送给过法国爷爷?”韦玉春又解释道。
“有。就是一枚戒指。”韦文秀说着亮了亮手上的戒指,接着说:“跟我手上这枚一模一样。我原来是有两枚的,我奶奶和我妈妈留给我的。送给他一枚,我就这一枚了。”
“法国爷爷叫凯文,你确定?”韦玉春有意地问道。
韦文秀点了点头,说“玉春,奶奶不瞒你……你还有个爷爷,我们只叫他做阿猫。”说着,她帮正在低头帮她洗脚的韦玉春捋了捋头发。
“阿猫?”韦玉春看了一眼旁边的父亲,又把头扭过来,疑惑地问:“阿爸叫小阿猫,怎么这样呀?阿猫和凯文,都是我的爷爷?”
“他们是患难兄弟,都是你的爷爷。”韦文秀没有再说下去,只是静静地冥想着什么。
韦玉春回到了北京。走出机场大门,她看见胡杨早已经打开车门,等候已久了。在回公寓的路上,胡杨静静地听着韦玉春讲述她奶奶、爷爷的故事。
“你估计你的法国爷爷,还在人世吗?”胡杨调低了电视机的音量,问韦玉春。
“爱如果不在了,人还在,又有什么用?不像我奶奶,爱在,她就活着。”
胡杨没想到韦玉春会说出这么一句话,也就没有再说什么。他把手背贴到韦玉春的额头上,吃惊地叫了起来:“啊,你又发烧了!”
韦玉春笑了笑说,“我想,是升温了吧。”
回到公寓后,韦玉春径直走到了卧室,然后叫了一声胡杨的名字。胡杨走进房间,看见韦玉春一件一件地脱下衣服,裸身上床,缩进了被窝。
胡杨觉得这回韦玉春可能是真的对自己的身体有数了,也脱衣上了床。他的手像蛇一样在韦玉春的身体上游走,忘情地亲吻着韦玉春。正当韦玉春慢慢闭上眼睛的时候,胡杨突然坐了起来。
韦玉春攥着被子,看着赤裸这上身的胡杨问道:“你怎么了?”
胡杨下了床,拿起自己的衣服,一件件地床上,边穿边说:“现在不是时候。对,不是时候。”他看着茫然的韦玉春,心里很有数似的点了点头说:“你需要办一本护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