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此后的十年里,时光还是风平浪静地向前流动着。年复一年的日子并没有冲淡韦文秀对于凯文的思念,不忙的时候她还是习惯性的独自一人坐在那茂密的八角林中,端详着自己手上的那枚戒指,想象着另一枚戒指和它的主人。这些都被苏岩夫看在眼里,但是自从十年前那次对话后,苏岩夫再也没有和韦文秀提起过有关爱情的任何字眼。韦文秀对于凯文的感情,苏岩夫是看在眼里却又无从估量的,他决定把对韦文秀的这份情感悄悄地锁紧自己心里的那个保险箱。
小阿猫的面庞上也没有大小伙子般的稚嫩,现在的他看上去是一付地地道道的中年男人的模样。和小阿猫差不多的同龄人大多已经娶妻生子,韦文秀对于小阿猫的婚事是看在眼里急在心里。这些年里,韦文秀也曾给小阿猫说过几桩婚事,但对方一看到小阿猫就避之唯恐不及,这让已经三十多岁的小阿猫还是和韦文秀住在一起,形影相吊。但是细心的人发现,现在的小阿猫除了长相依旧与别的同龄人不一样,脸上还多了一份特别的东西,用苏岩夫的话说就是“看着就有知识”。确实,这十几年里,只要是苏岩夫教的东西,小阿猫都能很快地掌握,不仅认字没有问题,脑子里还存下了历史、地理、政治各个专业的知识,没让苏岩夫白费一番苦心。两年前,小阿猫就不再每天晚上去苏岩夫的茅草屋里,但苏岩夫还是会让小阿猫不间断地看书,然后每周去茅草屋汇报读书心得。
和往常不同,1976年的这个下午,小阿猫是两步并成一步跑进苏岩夫那里的。苏岩夫见小阿猫气喘吁吁皱着眉头,就问他出了什么事,让他不要着急慢慢说。待小阿猫气匀了,他突然咧开嘴兴奋地对苏岩夫说:“苏老师,外面都在游行,你快去看看吧。”说着,小阿猫一把拉起已经五十多岁的苏岩夫冲出了门外。苏岩夫一路走一路看着迎面而来的游行队伍和被人们高高举着的横幅,上面写着:“打倒王洪文、张春桥、江青、姚文元四人帮”。
小阿猫看着苏岩夫暗淡的眼神里突然泛起来阵阵光亮,他的嘴里不断地在重复着:“中国有希望了,中国有希望了。”小阿猫不知道苏岩夫指的“希望”是什么,但他隐隐地觉得这场游行会和苏岩夫发生很大的关联,会对他的命运产生或多或少的改变,便问:“苏老师,是不是中国有希望你就能回家了?”苏岩夫不置可否。
不久一天的傍晚时分,韦中和兴高采烈地走进了小茅屋。他把一张大白纸从胸口的口袋里掏了出来,伸到了三个右派的面前。这张纸一眨眼地工夫就被那个胖胖的男人抢了过去,他看了一眼后转身抱起戴眼镜的男人,嚎啕大哭地说:“我们终于能回家了!”与他们难以抑制的激动、兴奋比起来,趴在书桌上的苏岩夫显得镇定,他朝韦中和看了一样,继续低头看书。苏岩夫不用看纸上的内容也知道,肯定是文革结束了,上山下乡改造的人可以回城了,只是他没想到这一刻来的这么迅速和突然。他一想到后天的这个时候自己就要离开了已经生活十八年的六细村,一滴滚烫的泪水便掉落到书页上,将印在上面的油墨字晕染开来。
临行前的晚上,韦文秀做的菜铺满了桌面,韦中和一面招呼着苏岩夫就坐,一面打开了一桶米酒,说苏老师明天就走了,今晚喝一顿践行酒能图个吉祥。韦文秀把最后一道菜上上来之后,就坐到一旁的椅子上。苏岩夫让小阿猫叫韦文秀上桌吃饭,一向对苏岩夫言听计从的小阿猫却坐在那里无动于衷。僵持了一会韦中和开口说道:“我们这里的风俗,女人是不上桌的。”苏岩夫一听这话,立刻放下了筷子,“哪有这样的法子,今天文秀要是不上桌吃,这饭我就不吃了!”苏岩夫的话让所有的人都面露窘色,左右为难。
最后还是韦文秀打破了这个僵局。她走到桌前,将一只碗里倒满了酒,双手恭敬地将碗伸向前方:“来,苏老师,我就在这里敬你了,谢谢你这么多年教小阿猫读书。”说着,韦文秀已经把碗收回到了嘴边,却被苏岩夫的一把拦了下来,“文秀,这么多年,我已经把小阿猫当成我自己的儿子了。”
韦文秀听到这里,停了停,然后还是举起碗,把酒一饮而尽,接着笑着擦了一行正在下落的泪水,“我说你能回去的,十年前我就说了,你看,应验了吧。”
苏岩夫想伸手去帮韦文秀擦一下眼泪,韦文秀连身子一起扭了过去。苏岩夫把手尴尬地收回,说道:“我都已经五十多岁了,就是回去也没有什么意义了。”
韦文秀把身子扭回来,望着苏岩夫,“就是六十多也得回去,六细村只是个避风雨的地方,风停了,雨停了,就要回去了,走吧,回吧。”
说完,韦文秀便径直走出了家门,留下呆呆站在原地的苏岩夫,和一旁不知所措的韦中和与小阿猫。
还是在那个村口,十八年前苏岩夫在这里第一次踏上了六细村的土地,而他再一次出现在这里是要踏上回程的路。与十八年前不同,今天这里张灯结彩,村民们的眼中没有了曾经的好奇和不安,取而代之的是不舍和伤感。六细村老老少少的村民陪着三个即将离开的朋友走了很远,韦中和与小阿猫一左一右地将苏岩夫夹在中间。韦文秀的没有出现是苏岩夫意料之中的,昨晚他失眠了,他设想了种种离开的情形,当然也包括韦文秀的缺场。他一边走一边不断地叮嘱着小阿猫的学习和生活,这种谆谆教诲被韦中和打断了。
“当年法国兵走的时候,我妹妹和文秀就是在这里被拦下的。”韦中和说。
苏岩夫停了下来,用脚尖碾了碾脚下的尘土,深深地叹了口气说:“我倒希望现在有人在这里把我拦下,但是没有。”
韦中和掏出一支烟递给了苏岩夫,苏岩夫抽了一口大声地咳起来。苏岩夫抽得很慢,但这阻止不了燃尽的烟灰像断桥般一截截地掉落在地上。等苏岩夫的指尖感受到灼热,韦中和说:“走吧,不是这里的人,我们留不住。”
苏岩夫拖着沉重的身体,和另外两个同伴钻进了等候已久的车里。汽车启动之后,苏岩夫回头望了一样久久站立的送行人群,他好像看到了韦文秀也站在那里,当他想进一步看清的时候,汽车扬起的尘埃已经迷蒙了整个后车窗,把整个六细村渐渐地甩在了后面。
转眼又是一年的春天,正在田里松土的小阿猫听见一串银铃声由远而近地飘过来。小阿猫对这个声音很熟悉,因为这是邮递员韦小强的自行车发出的声音。虽然韦小强干邮递员才两年,但因为六细村的人少,差不多村里人的名字他心里都大概有个数,但是今天这封信的主人却是他从来没有听说过的。他觉得今天这封信成功投递的希望是不大了,十有八九是寄信人写错了地址或者收件人。
韦小强一手扶着车把一手摇晃着手中的信件,向田里劳作的人大声地呼喊:“韦法宝!韦法宝的信!”韦小强口中传出的陌生的名字,吸引了村民们的注意力,大家都面面相觑,寻找着“韦法宝”这个名字的主人。
小阿猫开始也在四处望着身边的人,寻找答案。他突然摸了摸后脑,向韦小强的方向跑去,大声叫他停下来。
“我的信,是我的信。”小阿猫擦了一把额头的汗对韦小强说。
韦小强疑惑地看着小阿猫,“你的信?这明明是韦法宝的信,你是小阿猫呵!”,韦小强看看信上的名字又看看小阿猫,准备把信放回到挎包里。
“韦法宝就是我,我就是韦法宝!”因为证据不足,小阿猫解释起来显得力不从心。
“那你说这信是谁寄给你的?”韦小强像是在对暗号,辨别着小阿猫与韦法宝的关系。
小阿猫看着韦小强,无奈地摇了摇头。
“那这样吧,我告诉你寄信人的姓,你把完整的名字答上来,只要答对了,我就把信给你。”韦小强说。
小阿猫觉得这是个不错的办法,点了点头,说好。
“他姓苏。”这三个字从韦小强嘴里一个接一个蹦出来。
小阿猫瞬间把眼睛瞪到了最大,几乎叫了出来:“苏老师,苏岩夫!”
那天下午收工前的那段时间,小阿猫胸口的那封信就是他全部的心思,那信里的每一个字都仿佛长出了一根线,紧紧地牵动着他的心。收工后,小阿猫是一路小跑着回家的。
到家后,他惊喜地告诉正在堂屋里做手工活的韦文秀,说是苏老师从来信了。韦文秀听到这个消息后,手中的活计突然定格了,她的目光聚焦在信封上一动不动。小阿猫拿了一把椅子,坐在韦文秀身边,小心翼翼地打开信封,展开了被叠得四四方方的信纸。
小阿猫看了一会,把信又重新叠好。这可急坏了一旁的韦文秀,她扯了扯小阿猫,焦急地问:“你苏老师都说了些什么?”
“苏老师说他回南宁之后,被重新安排了工作,现在在市文联上班。但是生活上很不习惯,他的父亲也在几年前就去世了,他说他现在很孤独。”小阿猫把信的大意口述给了韦文秀。
韦文秀沉思了一会说:“咱们要给苏老师回信,阿妈来说,你来写。”
小阿妈从抽屉里取来纸和笔,开始记下韦文秀说的话。
“苏老师,您好!来信已收到,我们一切都好,请放心。城市里再不好也比我们这里强,你在六细村的日子里什么样的苦都吃了,现在回城了,日子好起来了,应该更加保重自己。”
写完这些,小阿猫的笔停了,因为韦文秀的嘴巴停了下来,他问韦文秀:“阿妈,没了吗?”
韦文秀点了点头。小阿猫想了想,又接着写道:“苏老师,下一封来信,信封上不要写韦法宝了,还是写小阿猫吧,因为村里的人只认识小阿猫,不认得韦法宝。”
写完之后,小阿猫又把信从头看了一遍,把他认为有可能看不清的地方,用笔描了又描,然后工工整整地折起来,装进了信封。
韦文秀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会心地笑了,脸上纵横的皱纹在夕阳的照耀下仿佛绽放成一团团盛开的花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