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这样的约会一直持续到冬天,直到有一天凯文像是人间蒸发一般突然失踪了。韦文秀一连在八角林等了10天也没有等到凯文,她去找阿娟,阿娟也说阿猫也不见了。她们去了法国兵驻扎的军营,发现里面的东西没有明显地减少,但这也增加了她们的疑虑和担心。韦文秀和阿娟决定去教堂找苏神父,打听一下法国兵的消息。
苏神父对于韦文秀和阿娟的到来感到意外,问她们为什么如此关心法国兵的下落。韦文秀和阿娟嘴里只是支支吾吾,都答不出个所以然,“我们只是随便问问,他们好久没有来家里买菜了。”
“最近的菜你们就自己吃吧,法国兵可能这段时间不会来买菜了。”苏神父说。
苏神父一句模棱两可的话让韦文秀和阿娟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们竭力探听更多的信息。“那他们是以后永远不回来了吗?”
“我只是说这一段时间他们不在。”苏神父从容地说。
阿娟还是沉不住气了,“苏神父,你告诉我们,他们到底去哪了?”
“这个……”苏神父迟疑了一会,“前几天有日本兵偷袭边境,法国兵回战场了。”
一听到“战场”这两个字,阿娟的泪水夺眶而出,一发不可收拾。韦文秀坐在一旁,她极力地克制自己的情绪,双手用力地互掐,上牙将嘴唇咬出了深深了印记。
大约又过了10天,已经深夜了,睡得迷迷糊糊的韦文秀被一阵急促的敲窗声惊醒了。她听见阿娟在窗外小声地喊叫着自己的名字,便打开了窗户。
“文秀,快穿上衣服,和我走!”阿娟的神色慌张,焦急地对韦文秀说。
“怎么了,这么晚了。”韦文秀刚从睡梦中醒来,一时还有点摸不着头脑。
“法国兵回来了,阿猫和凯文回来了,听说他们受了重伤。”阿娟说。
韦文秀听了定了定神,便开始匆匆忙忙地穿衣服,穿好便从窗户翻了出去。
韦文秀趁人不注意,悄悄溜进了凯文的营房。当她来到凯文的床前时,她惊呆了,凯文的身上到处是血迹,整个人奄奄一息。凯文慢慢睁开眼看见了韦文秀,想说点什么却没有力气开口,他拉住了韦文秀的手,越拉越紧。韦文秀的手感到凯文的体温异常冰冷,便问“是不是很冷?”凯文点了点头。
韦文秀来回地搓揉着凯文的手,把他的手放到嘴旁,用哈气帮他取暖,但这一切似乎没有取走凯文身上的寒冷。凯文强睁着眼睛,盯着韦文秀,他看见韦文秀的双手在身前的衣扣上自上而下游走,一件件衣服从韦文秀的身体上开始落下,直到一个少女的胴体展现在他的眼前。韦文秀缓缓俯下身子,把自己的身体与凯文的身体严丝合缝地进行对接,她把头枕在凯文的胸膛,把自己的热量一点一点地输送到凯文的体内。
在凯文疗伤的日子里,韦文秀每天都会偷偷地跑到他的营房,为他送来熬好的药汤。韦文秀每次都把凯文轻轻地扶起来,让凯文的脑袋靠在自己的手臂上,把汤药一勺一勺地送进他的嘴里,而凯文就像个孩子,除了乖乖地下咽,只是目不转睛地盯着这个壮族姑娘。
可是这几天,凯文却没有等来韦文秀,与日俱增的等待就像猫爪一样让他的心焦躁不安。这一天夜里他拖着还未痊愈的伤腿,一瘸一拐地跑到了韦文秀的窗台下。他发现屋里的灯亮着,透过窗户的缝隙看见韦文秀一个人呆呆地坐在床沿上,凯文唱起那首在八角林经常唱的那首法国情歌。凯文没有想到,这首歌不仅没有得到韦文秀的回应,还差点让自己送了命。
当凯文的歌声传出没多久,他就听见韦文秀的阿爸在屋里嘶吼起来:“是不是那个法国兵又来找你了。”
“没有,阿爸,他受伤了,伤得很严重。”韦文秀低声回答。
“你别以为你每天出去干什么我不晓得,我虽然腿不好出不了门,但是你和法国兵的事没少传到我耳朵里!”阿爸说着把嘴里的烟杆狠狠地摔在里地上。
“阿爸,我真的没有……”韦文秀说着抽泣了起来。
窗外的凯文听着,也小声地哭了,这个在战场上出生入死、骁勇善战的汉子尽管把自己的哭声压得很低,但还是被韦文秀的阿爸听见了。
阿爸突然打开了大门,一个黑色的影子闪电般地窜了出来,径直扑向躲在窗台下的凯文。凯文知道以自己现在虚弱的体力根本无法抵挡这条猎犬,便拖着沉重的双腿东倒西歪地向营房跑去。
屋里的阿爸吹了一声口哨,刚刚放出去的猎狗溜回门内。“以后不准再和那个法国兵来往”。这句话犹如一把利刃飞进了韦文秀稚嫩的心。那天晚上,韦文秀抱着猎狗哭了整整一夜,无尽的泪水一次又一次将猎狗的皮毛浸湿。
第二天的晚上,凯文还是来了,他还是在韦文秀的窗口唱起了同样的情歌。他看见韦文秀家的大门微微地打开了一个缝,猎狗从那缝隙中挤了出来。这一次,猎狗的出现并没有给凯文带来危险,而是为他带来了爱的信物。猎狗走到他面前,凯文发现猎狗的嘴里喊着一块方巾。凯文把方巾贴到鼻子上,深深地呼吸,那种香气只属于韦文秀一个人。凯文小心翼翼地将方巾一层层地打开,尽管月光微弱,但当那枚戒指进入凯文眼帘的时候,他还是觉得四周都充满了光亮。他见过这枚戒指,是韦文秀右手上的,她的左手上还有一枚一模一样的。那是沉香木做的戒指。
第二天中午吃饭的时候,阿爸的余光瞟见了韦文秀左手,他发现韦文秀右手带了10年的戒指突然失踪了。阿爸的怒吼就像响雷一般让韦文秀足足楞了好一会,阿爸手中的筷子重重地摔倒了桌上,又弹到对面的墙上。
“文秀,你的戒指哪里去了?”阿爸的气得双眼布满了血丝。
韦文秀看了看自己的左手,故作吃惊的样子,“啊?怎么没有了?可能是洗衣服的时候掉了。”
阿爸就像一个经验丰富的猎人,毫不费力地识破了韦文秀的谎言,他没有做声,起身走到前边,拿起了墙上悬挂着的猎枪,将子弹上膛,准心指向了地上来回溜达的猎狗。
韦文秀看见阿爸的食指已经将扳机扣动了一半,扑通一下跪在了阿爸的褪下,“阿爸,我知道错了,我以后再也不和法国人来往了。”
在这之后,韦文秀和凯文就没有再单独约会过,在路上遇见了,韦文秀就低下头加快脚步。然而,阿爸的阻拦并没有中断韦文秀和凯文之间情感的绵延,在这期间,阿娟在他们之间发挥着“传话筒”或者说是“邮递员”的作用。和韦文秀相比,阿娟和阿猫的情况倒是好得多,虽然也有流言蜚语,但是阿娟向来我行我素,对这些风言风语根本就是不屑一顾,更主要的是她用甜言蜜语说服了家人,这使得她可以随心所欲地和阿猫幽会。
或许在韦文秀的心底早就不抱希望再与凯文相见,她能做的只有把这个自己钟爱的异国男子放进心底珍藏起来。但是世事难料,第二年的夏天他们又在八角林相见了,正如他们第一次在八角林相约时一样。
这一天的晌午,平静的法国军队营房突然爆发出一阵阵的欢呼声,巨大的声响像层层叠叠的波浪在六细村的上方来回荡漾。村里的人闻声都纷纷聚集到法国兵的军营附近一探究竟,韦文秀也听到了声响,但是她曾对父亲做出了保证就像一个枷锁,使她无力迈开前往军营方向的脚步,她只能伫立在家门口远远地望着。正当她在揣测着那边发生了什么的时候,阿娟火急火燎地把韦文秀拉进了屋。
“文秀,告诉你个好消息,日本人被打败了,法国兵可以回家了。”阿娟说着抑制不住心中的喜悦。
韦文秀一听心都揪成了一团,因为这的消息对于她来说是个噩耗而不是喜讯。
“你如果相见凯文,就抓紧时间见吧,他们可能这两天随时就会离开。”阿娟说。
韦文秀点了点头表示知道了,她感到天旋地转,与凯文在一起的点点滴滴一瞬间都汇入了脑海,她想到如果自己再不去见凯文可能今生都无法与他再见,想到这里,韦文秀发了疯似的冲出家门,跑到了八角林。
不出韦文秀所料,当她到八角林的时候,凯文已经在那里了。韦文秀用尽全身力气朝凯文跑去,紧紧地扑在了他的身上,她的手死死地攥着凯文的衣服,一刻也无法松开。凯文看着韦文秀泪如雨下,用脸颊一遍一遍帮她擦干。韦文秀和凯文的手牢牢地扣在一起,两个人手上的戒指在阳光下闪耀着银色的光芒。
“文秀,跟我走吧,跟我回法国。”凯文在韦文秀耳边祈求。
“那我阿爸怎么办?”韦文秀忧心忡忡地问凯文。
“等战争结束,我们再来接他,请相信我。”凯文坚毅的眼神里倒映这韦文秀清秀的双眸中。
“我跟你走,那阿娟怎么办?”韦文秀继续问。
“阿猫也要回去,我们一起走!”凯文说完,再一次把韦文秀拥在了怀里。
几天后,六细村的村口敲锣打鼓,喜气洋洋。村里的老老少少都聚集在这里,欢送法国兵踏上归家之路。经过几年的相处,村民们大多都与法国兵之间有了些了解,有的甚至还产生了亲人般的感情,他们把事先准备好的食物或是手工艺品塞到一个个法国士兵的手中。法国士兵欣喜地接受这些礼物,他们也将自己身上的挂件、饰品报之以村民留作纪念。
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在黑人军官一声哨响和一声口令之后,数百人的法国军队完成了训练有素的列队、转身、踏步前行,整个队伍如同一条巨蟒缓缓地朝着远处的大山移动。他们身后的六细村村民没有离开,他们同样整整齐齐地站在村口,远去的军队在他们每个人的瞳孔上越来越小,他们的心中充满了祝福和祈祷。
但是没过一会,送行的村民就发现法国军队停下了前进的脚步。两个花甲老人拦住了他们的归途,黑人军官看见这两个老人的手中各拿着一把猎枪,而枪口正指向自己。
“两位阿伯,这是什么意思?”黑人军官问。
“问我们是什么意思,我们还想问你们!”其中一个老人说。
“你先把枪放下来,我想这中间可能有误会。”黑人军官说。
“是有误会,你们伤养好了,能回家了,还想把我们女儿带走,这就是误会!”另一个老人在气呼呼地哼了一下说。
黑人军官这才细细打量了一下这两位老人,想起来他们是韦文秀和阿娟的父亲。
“我们并没有带走你们的女儿,我们走出村子找到接应点就回法国了。”黑人军官说。
“我们猜我们的女儿现在就混在你们的队伍中,你要是不怕,就让我们搜一遍”。阿娟的父亲据理力争地说。
黑人军官答应了这个要求,并叫来一个上等兵,下令清点人数。
清点人数的结果是多出两人,正是阿娟和韦文秀。他们装着法国军服,头上的钢盔压得很低,若不仔细辨认,真难以发现。
“好了,阿伯,对不起,现在请你把她们带回去吧。”黑人军官略带歉意地说。
韦文秀和阿娟从队伍里慢慢走出来,却再也挪不动脚步。她们身前是含辛茹苦将自己拉扯大的阿爸,身后是自己深深爱着的男子,她们站在中间,一动不动。韦文秀的阿爸又向这边喊道:“文秀,你给我赶紧过来,跟我回家!”韦文秀的脚步开始向前移动,阿娟却没有。在所有人的注视下,阿娟从裤兜里掏出一把匕首,架在了自己的脖子上。“阿娟,你不要乱来!”阿娟的阿爸的额头上已经急出了汗珠。
“阿爸,求求你,让我和阿猫走吧!”豆大的泪珠从阿娟的眼眶里不断滚落下来,她声嘶力竭地向阿爸祈求。
“你先把刀放下来!”阿爸的吼声再次增加了音量。或许是受到了惊吓,阿娟的手猛烈一抖,刀刃已经在她的脖子划开了一个口子。
看着鲜血缓缓地从刀口中渗出来,阿猫一个箭步上前,从身后抱住了阿娟,把她手中的刀夺了下来。阿爸也匆忙跑过来,把阿娟死死地抱住。
阿猫知道分离是他与阿娟唯一的选择,他走到阿娟面前,摘下头盔,戴在了阿娟的头上,“等着我,等我回来接你!”阿猫说话的时候已经泣不成声。
同样在哭泣的还有凯文,他和韦文秀不顾一起地抱在一起,深情地接吻。当吻已经难以承载两个年轻人心中爱的火焰时,他们就咬。韦文秀咬破了凯文的下巴,而凯文把韦文秀的手指咬得鲜血淋漓。
韦文秀觉得自己突然耳鸣了,她的耳朵里只能听见凯文粗重的喘息声,还有他不停用法国说出的“Je t'aime”。
法国军队还是走了,在走了很远之后,一声惊雷般的“Je t'aime”响彻了沉香山的山谷。
就在这一年深冬的一个夜晚,一声婴儿的啼哭打破了六细村寂静。
床上的阿娟脸上布满了黄豆大小的汗珠,她奄奄一息地望着身旁的孩子,幸福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