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春节过后的一天,父亲黄宝央忽然来到派出所。这是儿子黄康贤当上警察到派出所挂职锻炼后,他第一次来。
黄康贤正在值班,忙着为即将外出打工的农民办理证件。他对每一个人笑脸相迎,和蔼可亲。
黄宝央克制着没有打搅儿子,尽管他焦急紧张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他装作镇定从容地观看墙上的警务牌,却连至亲至爱的儿子的照片也看走了眼。他朝着一位与黄康贤年龄相貌相仿的警察傻笑,以为那是他儿子。
所长田殷却闲着。他发现了黄宝央,热络地把黄宝央请进他的办公室。
黄宝央的脑筋急速地转弯,为突如其来的造访另外找理由。
“康贤把手机充电器忘在家了,我给他送来。”黄宝央说。他觉得没有比这更可信的理由了。
田殷说:“我看你想儿子才是真的吧?前天我和康贤去局里开会,忘了带充电器了,还借康贤的呢。我们俩的手机是一个牌的。”他边说边晃悠着他的TCL手机。
看着田殷和儿子一模一样的手机,黄宝央的脸在冒汗。他的谎话也被戳破了。好在他还会笑,笑得还特别憨厚。儿子的领导仍然还是热情待见他,给他端茶递烟。
“康贤表现得不错,脑子聪明,手脚勤快,工作踏实,”田殷表扬和评价道,“是块好料。”
“那都是在田所长的英明领导下,他才这样子的。没有好领导,他哪里能有进步。”黄宝央恭维说。
田殷摆手,“嗳,我次要,主要是靠他自己。康贤学历水平都比我高。再说,还有半年,康贤挂职结束,回局里上班,就是我领导啦!”
黄宝央说:“你永远是康贤的领导。现在是领导,以后是老领导,还是领导。”
田殷眼睛一瞪,重新看着黄宝央,“我发觉你当了村主任后,嘴巴油了很多嘛,讲的都是人爱听的话。”
黄宝央说:“我还兼着治保主任呢。我这次来,也是要和你请示一下,我就不再兼这个治保主任了吧?”
田殷说:“现在村民自治,谁当治保主任,可由不得派出所指定。这个由你们村委村民说了算。”
黄宝央叹了一口气,“我是不想再兼这个治保主任了,可是找不到人选呀。治保主任要男的来当合适,可我们村缺男人哪!青壮年都到外面打工去了,剩下的全是老弱病残,当不了呀。说真的,现在有人去世,连个抬棺材的人都没有。死还得死对时候才得。要么春节,要么清明,这个时候回来的人多。春节都不行,大过年的,晦气。”
田殷说:“这确实是个问题。那你就继续兼着呗。工资领双份?”
“哪里!就一份。一个月三百五。”黄宝央赶忙澄清说。
“开玩笑的,”田殷说。他又递给黄宝央一支烟。“村里现在治安还好吧?”
“好!好多啦!”黄宝央说,“韦三得死了,村里就太平了。真的。”
田殷正要把烟嘴往嘴里放,忽然停住了,像是黄宝央的话把他难住了一样。“关于韦三得,康贤没有跟你说什么吧?”他说。
“没有。他懂什么呀?韦三得死的时候,他还是大学生呢。村里的事,跟他什么关系都没有。”
“是的。那就好。那么,韦三得死了有一年多了。关于他的死,我的意思是,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韦三得案子不是结了吗?杀他的人是韦波,都判刑了的。”
“你觉得杀韦三得的就韦波一个人吗?”
“我不晓得。听田所你的意思,这案子还要翻案吗?” 黄宝央说。
田殷微微摇头,“我的手机号码,上岭村除了你,你觉得还会有哪个人懂得?”
黄宝央说:“那懂得的人可多了。田所长你的号码和派出所的报警电话,都是公布在村委会墙上的。政务公开活动月开始那会,上面要求这么弄的。”
田殷点头,“哦。”他看了看表。
黄宝央趁机起立说:“田所长忙,不打扰了。我走了。”
田殷也起立,抬手再往下按,说:“不,不不,我看表的意思,是下班时间差不多到了,我要请你吃饭的!康贤先,我们三个人在一起吃餐饭。”
“要不得,不可以的。谢谢田所了。”
黄宝央边说边撒腿退出所长办公室。
经过值班室,黄宝央和儿子对看了一眼。他把他的焦急通过眼神送给儿子。儿子眨了一下眼睛,像是领会了。但却见他转过头去,继续为群众服务。
黄宝央徘徊在同样流经乡府的红水河的岸边,眼睛时刻不停地盯着手机,指望儿子来电或来信。他心急心慌得想跳河现在。他有绝密的话要问儿子,有要命的事要跟儿子证实。
中午,苏春葵在河边找到正在洗车的黄宝央,要求新农村建设的旧房改造补贴,多批给她一万元。黄宝央没有答应。这是黄宝央第三次拒绝苏春葵的要求,每一次拒绝的理由都一样,就是不能违反补贴上限一万五千元的规定,苏春葵家的旧房改造补贴已经达到了上限,不能再增加了。苏春葵这次找到黄宝央,说这是最后一次提出要求,如果不给她增加一万元,她就把杀韦三得的其他帮凶给卖出去。“这些帮凶是你的患难兄弟,”苏春葵对黄宝央如是说,“还有你的儿子黄康贤,也有份。”黄宝央听了以为是污蔑和威胁,说:“唬哪个呀?你干脆讲我杀了韦三得,拿我去卖,还有人信!你信不?只要我当这个村主任,就不可能违反规定给你加一万块!你就死了这个贪心吧!”苏春葵哼了一声,说:“你儿子有没有份,你最好问问他。”黄宝央反问说:“你凭什么讲我儿子有份?你有火眼金睛还是韦三得鬼魂上身托梦给你?”苏春葵见黄宝央还强硬,便说:“我实话讲你听吧,韦三得不是自杀,是被人杀,是我举报的。你肯定又要问了,我是怎么晓得韦三得是被杀的?是韦民全腊月二十九在我家喝酒,漏嘴讲出来的。” 黄宝央开始心慌了,洗车的抹布掉到水里,“韦民全讲什么了?怎么讲?”苏春葵说:“他跟我老公喝酒的时候,我老公讲到韦三得,讲想不通韦三得怎么会上吊自杀。韦民全就讲我们要他上吊,他就上吊了。我老公问是你们逼他的?韦三得那么杠的人,你们也逼得了他?韦民全讲再杠,难道我们几兄弟合力还搞不死他一个?何况我们后面还有人,脑瓜子绝顶聪明的人,大学水平以上的人,给我们支招,很容易就把他给弄死了。韦民全讲这话时做了个勒脖子的架势。当时我在边上,听得清清楚楚。你想,几兄弟指哪几个?脑瓜子聪明的人指的是哪个?大学水平以上的人又指哪一个?我们村唯独一个大学生就是你儿子!”黄宝央一听,吓得当即要尿裤子,但还能辩解说:“韦民全肯定是喝醉了,醉话是不能信的。醉话你也当真?”苏春葵说:“酒醉心明白。我当时就气得不行。不讲你也懂,我现在也不怕讲,韦三得和我是相好,是我最爱的男人。我最爱的男人被人杀死了,我好过吗?我不好过也不让杀他的人好过。我想报警。那天韦民全走后又把手机落在我家。我想了两天,初一早上就用韦民全的手机发了短信给田所长。我管他是不是真,先报警再讲。报完警我就把手机扔粪坑里了。” 苏春葵这段话彻底把黄宝央打蔫了。他上下两排牙齿失控地相敲,战战兢兢地说:“春葵侄女,你等一等,叔叔我去跟乡领导汇报汇报,争取能给你增加一万块。我现在就去,马上去!等我哦,别乱来!”黄宝央说完火急火燎骑上湿漉漉的摩托车,朝乡里狂奔。
在河边抓狂的黄宝央终于等来了儿子的电话。黄宝央像是和110或120通话一样,短促而准确地报告了事由和所在位置。
黄康贤来到了乡卫生院后面的河边,会见了诚惶诚恐的父亲。其实他何尝不是诚惶诚恐。从在派出所意外地看见父亲,他就预感有不妙的事情,而且极有可能是和杀人有关的事情。父亲一定也受到了苏春葵的威胁和恐吓,对韦三得的死亡真相一直蒙在鼓里的父亲,一定吓坏了。
果不其然。
黄宝央将上午苏春葵和他面谈的经过、内容和盘托出。他跟儿子求证苏春葵所说的杀人帮凶的事是真的吗?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黄康贤不承认,也不否认,只是说:“爸,这事就由我来处理。”
“你怎么处理?”黄宝央瞪着细嫩胡须的儿子,“你能处理吗?这可是人命关天的事!如果苏春葵这个阴险恶毒的女人讲的是真的话,那天可真要塌了!”
黄康贤说:“让她闭嘴就好了。”
“怎么让她闭嘴你说?”
“爸,这事你不要管。让我处理好了。”
“我不管行吗?你是我儿子。”黄宝央捶着自己的头,“天哪!这么要紧要命的事开始就应该讲给我听,为什么要瞒着我?公安开始来查的时候,我还问过韦民全韦茂双她们四个人,是不是他们干的?都说不是。还说不是。更想不到,你也有份!天哪!”
看着痛心疾首的父亲,黄康贤说:“爸,相信我,我能处理好。明天周末回去,我就能处理好。”
黄宝央说:“苏春葵要挟我给她加那一万块钱呢?我可没权力批这个钱,也不可能跟乡府要得这个钱。我一下子也拿不出这个钱。可她今天就等我回话呢。”
黄康贤说:“你回去告诉她,我明天回去找她。所有的事情,缓到我明天见了她以后解决。”
黄宝央疑虑地说:“这个女人,又狠又急,她会愿意吗?”
黄康贤说:“放心吧爸,他要是想害我们,卖我们,也不会等到今天了。”
“可等到今天她还是想把我们给卖了,给害了呀?”
“明天以后她就不会有这种想法了。”
“你保证?”
黄康贤眨了眨眼睛,点点头,算是保证了。
看着父亲骑在摩托车上离去的背影,黄康贤忽然站不稳了,像是失去了依靠似的,他摇摇晃晃,像河边被疾风扫荡的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