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和风暖阳,进入冬天的上岭村只是年历上进入了冬天,实际上还不冷。这个桂中的壮族山村依然郁郁葱葱,依然鸟叫虫鸣,依然还有花开。流经村庄的红水河虽然下降了一丈,像瘦了一圈的女人,但河水却变清丽了,水的温度变得比夏天更暖。收获过后的田地仍然碧绿,它们是野生的雷公根、茼蒿、艾菜、苦麻菜造成。没有活干的水牛、黄牛,以及放养的猪羊,正在美餐田地里的植物。因为这些植物对农民并不重要,这些动物也就无人看管。自由自在的牛羊猪们,像获得特赦的囚犯,在田地上撒野。它们吃饱喝足后,开始打架斗殴,甚至交配。
村庄的女人们,多在自家的晒台上,出神地望着绿色、骚动的田野。她们的目光炽热和专注,看上去像是盼望和等待丈夫的归来。
有少数的女人迫不及待,来到田间地头。她们起先是像观众看戏,规矩地观看动物们的演出。后来或是被动物们刺激了,被情景感动了,她们难以自抑地跃将起来,只身投入动物们中,像是观众演员混在一起,合作演出。有的女人手持泥块砾石,扔向令她羡慕嫉妒恨的公母畜生,想活生生地拆散它们。有的女人则张开双臂,友好地拦住落荒而逃的畜生,让它回头,去找配偶,继续交配。
畜生们重新聚首,继续交配。好景不长,又活生生被拆散。惊惶之中,又被好端端拦回。
上岭村的畜生们,被两股极端对立的女人弄得是无所适从。它们的状态现在是一团糟,像是被搅乱和中断的剧情。
忽然,畜生们发现,女人们互相打起来了。
最先打起来的女人是苏春葵和蓝彩妹。她们打架的理由听起来跟畜生有关,就是苏春葵用一块尖锐的石头狠狠地砸了两下蓝彩妹家正在和苏春葵家公牛交配的母牛,把母牛砸出血。
蓝彩妹指责苏春葵说:“你不愿意看两头牛交配我没意见,你要让它们分开我也不反对。可是你要砸就砸你家的公牛,为哪样砸我家的母牛呢?”
苏春葵说:“因为是你家的母牛勾引我家的公牛。还有,你家的母牛不配和我家的公牛搞!你家的牛是个烂货,是公共汽车!”
蓝彩妹说:“呸!你才是烂货,你才是公共汽车!”
“你敢骂我是烂货,骂我是公共汽车!”苏春葵边说边抽了蓝彩妹一巴掌。
这一巴掌其实很轻,但却像火星掉进火药桶里一样,引爆了蓝彩妹对情敌积蓄已久的嫉恨。蓝彩妹一头撞上苏春葵,将苏春葵撞倒。爬起来的苏春葵立即还以颜色,一把扭住蓝彩妹的衣襟和胸肉,像摔跤运动员抓住对手的要害一样,狠狠地撕拉,一下子把蓝彩妹的衣服撕拉开了。蓝彩妹没有遮蔽的上半身光明磊落,像是光滑的石板。这还不算,又遭苏春葵的嘲笑:“你这个平板玻璃厂的厂长,也配抢包子肉铺的活路!”蓝彩妹知道自己的优势不在上半身,于是迅速扭转过身来,用她的肥臀翘股,定力一碰,苏春葵便飞开了。看着又倒地的苏春葵,蓝彩妹拍拍自己的屁股,骄傲和轻蔑地说:“我有这么大磁盘,用它吸得的金刚钻。你有吗?你得吗?”受到蔑视和羞辱的苏春葵当然不会善罢甘休,爬起来又扑向蓝彩妹。
周旁观战的其他女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评判着苏春葵和蓝彩妹争斗的是非曲直,莫衷一是。她们因为意见不合,加上往日素有纠结,也打了起来。
上岭村女人的战争全面爆发。在这个只剩下女人的村庄,这个连唯一一个身强力壮的男人也失去了的村庄,这些孤独的女人,寂寞的女人,性欲旺盛的女人,为什么而战?还为谁而战?
现在,却没畜生们什么事了。适才还在被女人们主导和摆布的畜生们索性成了观众。它们老实巴交地旁观,久不久“哞”“咩”几声,像是为这场未分胜负的战争加油喝彩。
或许,黄康贤可以阻止和结束这场战争。他刚好路过这里。
今天是周末。
连续几个周末,黄康贤都会回家看望父母。他的身影在每个周末的黄昏或次日的白天,都会飘过这些妇女们的眼前。在老人们看来,这是一个多么孝顺的孩子。而在寂寞闷骚的妇女们眼中,这可是个俊秀阳刚的男人,是幻觉中的皇帝,她们是他的嫔妃或奴隶。或许她们之所以今天在这里发生战争,是因为她们知道黄康贤会经过这里。她们是在以暴力的形式,吸引黄康贤的眼球,求得这个可望不可即的男人的注重和怜悯。
黄康贤驻足在田地的路边,朝互殴的妇女们喊道:“不要打了!”
妇女们还打,而且打得更激烈,似乎黄康贤是在为她们喊加油,也或许是她们觉得,只有打得最厉害的技压群芳的女人,才能获得男人的赏识和恩宠。
黄康贤冲进了地里。他不得不出手制止这些群殴的妇女们。他的手臂或者身体基本上都和每个妇女产生了磨擦。他不知道他的这一举动让每个被他触碰的妇女非常兴奋和舒服,越打越来劲,喊叫声不绝于耳。
擒贼先擒王。冒出这个念头的黄康贤也找到了制止群发性事件的方式和方法。他瞅准了挑动斗殴的元凶是蓝彩妹和苏春葵。蓝彩妹是父亲拜把兄弟韦茂双的老婆,是他得称为婶婶的人。苏春葵虽然无亲无故,但却是村里最泼辣的女人。这两个都不好惹的女人,只要制服了她们,女人们的战争就会全面停止。
黄康贤只身靠近扭打中的蓝彩妹和苏春葵,趁机插入她们中间,挡住了蓝彩妹撞向苏春葵的屁股。屁股的冲力将黄康贤推飞,翻向身后的苏春葵,将苏春葵扑倒。他不可遏制地短暂俯卧在苏春葵的身上,头还敲了苏春葵的头一下。
本想息事宁人的黄康贤无意中成为蓝彩妹的帮手,至少在苏春葵看来是这样。
“警察黄康贤帮着他的婶子打人哪!” 苏春葵一声高呼宣告了黄康贤的罪名。
妇女们偃旗息鼓,围拢过来。女人之间的战争停止了,新的冲突却刚开始。
面对苏春葵的指责,黄康贤有口莫辩。他只有跟苏春葵赔礼道歉,别无他法。而道歉又只能证明了他打人不假,罪名成立。苏春葵不依不饶,对黄康贤一顿耍赖撒泼。
苏春葵说她头晕脑疼。
黄康贤说送她去乡卫生院,不行去县医院。
苏春葵说要把黄康贤告到县公安局去。
“春葵姐,有话好好说,有事好商量,好吗?”黄康贤慌忙说,语气带着央求。他无疑被苏春葵抓住了软肋。
苏春葵要的就是这句话,要的就是黄康贤这个服从的表态。她平静下来,摸了摸她满是污泥浊水的破衣裳,看了看众目睽睽的其他女人,然后盯着仿佛已经被她征服了的独一无二的漂亮男人,说:“我要你在县城最大的商店,买一套衣服送我。”
黄康贤忙不迭从身上掏出所有的钱,大小钞票一起约莫五百元,捧给苏春葵。
苏春葵说:“不要。我要你亲自买。”
黄康贤说:“秋葵姐,我不会买。我的意思是说,我不懂你衣服的尺寸,怕不合身。还是你自己亲自去买吧。”
苏春葵适时地昂首挺胸,展示她的身材,还转了一圈。“看清楚了吧?懂得买了吧?”
黄康贤说:“秋葵姐,我真的不懂买女人的衣服。麻烦你……”
“不买就不买,等着我去公安局告你。”苏春葵打断说。她看着黄康贤,打闪的眼睛放着凶光,像是还有狠话在考虑要不要说,或要不要现在说。“而且我要告你还不只你打人的事。还有别的事。”
“什么事?”黄康贤说,他的心有点打颤。
“什么事?什么事你自己不清楚么?”苏春葵说,“一年多前的事。不要以为我不懂。我懂的。”
“我不懂你的意思。”黄康贤细声说,他像是警醒苏春葵说的什么事是什么事了。
苏春葵投给黄康贤一个冷笑,“照我的话做,什么事也没有。”
黄康贤心惊肉跳。
旁观的女人们看不惯苏春葵对黄康贤既卖骚又蛮横,纷纷站在了黄康贤一边,帮他说话。
蓝彩妹则要过黄康贤手中的钱,揉成一团,扬手一扔。一团钱敲在苏春葵的额头上落下,像小球在打滚。随钱甩过去的还有一句话:“给脸不要脸,还敢明目张胆勾引威胁我侄子,也不洒泡尿照看自己是什么货色?呸!”
苏春葵还了蓝彩妹三个“呸”。
还好,两个女人没有再打起来,或者说打的只是嘴仗。她们看似是为一头牛引发的战争,其实是为一个已经死去的男人,然后是演变为一个活着的男人。
上岭村的女人们心知肚明,眼前这个活着可爱的男人,谁也得不到,也不可能得到。
她们今天只是在这个村庄最优秀的男人面前虚荣了一回,近距离地亲密了一回,就很满足了。
唯独黄康贤空落落的,像是被抽走了魂魄。他站在和暖的阳光中,不寒而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