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黄康贤走进所长办公室,向正在擦枪的田殷销假。
黄康贤说:“田所长,我回来上班了。”
田殷说:“好。”
“田所长,有任务?哪里发案了?”
“没有呀。”
“那我见你擦枪。”
“哦,昨天我们所里干警打靶。你不在。”
“哦,那我回我办公室了。”
“坐吧。坐一会。”
黄康贤坐在田殷办公桌对面的椅子上。
田殷继续擦着枪,说:“同学聚会怎么样?热闹吧?”
黄康贤说:“还可以。”
“回来多少个同学。”
“一半吧。”
田殷瞄了一眼黄康贤,“毕业几个月就搞同学聚会,中国乃至世界恐怕很少有噢?”
黄康贤说:“其实是我们的老师病了,是我们最尊敬的老师,可能不久于人世了,所以我们回去看望他。”他说得不慌不忙,像有所准备。
田殷点头,像是认可黄康贤的说法和理由。
“我顺便去监狱探视了一趟韦波。”黄康贤说。
田殷一愣,正眼看着黄康贤,也不擦枪了,但枪还在手上端着,“我可没问你这个,你为什么要跟我说?”
黄康贤说:“我觉得这个事情,应该跟领导报告。”
“你很诚实。”
“我是不是不该去探望韦波?”
“为什么不可以?我觉得可以呀,应该呀,”田殷说,他终于放下枪,“韦波杀了韦三得,从法律上讲,他是杀人犯。但是从道义上讲,从情理上说,他是为民除害的英雄。说心里话,我也很尊重他,同情他。你是他乡亲,在南宁读书的时候也少不了跟他来往吧?故交。去探望他,合情合理,合乎人性。没错!”
“谢谢所长理解。”
田殷这时候起身,去给黄康贤泡了一杯茶,“既然说到了韦波,提起了往事,我还想和你聊一聊过去的这个案子。”他说,然后去把门掩上,再回到座位上坐下。
黄康贤的目光一直跟着田殷转动,像铁丝一样被他拉扯。
“你觉得韦三得被杀这个案子,真的只有韦波一个凶手吗?”田殷说。
黄康贤一怔,旋即沉着地说:“韦三得案发的时候,我还是学生。”
“是,我知道,这肯定跟你没关系,”田殷说,“你与韦三得无冤无仇,还是红花男一个是吧?没有女人被韦三得霸占。少小离家,应该也没受过韦三得的欺负。复仇的动机没有。我的意思是,韦三得在上岭村作恶多端,结仇无数。那么,想杀韦三得的人肯定不止韦波一个人。而且光凭韦波一个人的能力,也杀不了韦三得。他应该还有同伙,至少他弟弟韦涛,帮凶的嫌疑很大。但是韦波承揽是他一个人干的,我们警方也拿不出他有帮凶的证据,只好认定是他一个人作案。但是这个案子还有许多疑点,至少是我还有许多疑问。第一,杀人现场。韦波供认是在韦三得家附近的坡路上勒死韦三得。但是我们过后勘察,没有发现任何痕迹。这是不可能的。任何犯罪现场都会留有痕迹,再高明的罪犯也不可能滴水不漏。但是韦波指认杀韦三得的地方,我们一丝痕迹也查不到,说明那不是现场,至少不是第一现场。第二,报案人。我是大年初一凌晨收到的短信,短信我还留着,”他拿起手机,翻阅信息栏,“韦三得死了,不是自杀,是他杀。这条短信是从韦民全的手机发出的。但是之后我们调查,韦民全的手机腊月二十九晚上就丢了,说明报案人不是韦民全。那么报案人是谁?我们现在也不知道。但这个报案人很关键,他是怎么知道韦三得不是自杀,而是他杀?谁杀了韦三得?几个人杀了韦三得?报案人是知道呢,还是不知道?不知道是谁杀的,几个人杀的,也就罢了。但如果是知道了故意不说,那报案人就至关重要了。第三,韦三得的尸样检测认为他死前吸食过超量的毒品,那么,是谁诱使没有吸毒史的韦三得吸食那么多的毒品呢?韦波吗?他能吗?韦三得凭什么受一个男人的诱惑?除非他是同性恋。韦三得又不是同性恋,那么,我推测,诱使韦三得吸食毒品的应该是个女人。这个女人是谁?第四,韦三得的遗书。韦三得的遗书肯定是假冒的,为了使自杀的假象更逼真。应该说,这一招很聪明。这是只有初中文化的一介武夫韦波想得出来的吗?即使他想得出来,韦三得的笔迹他能模仿得了?所以,韦波的背后,应该有个高人,一个智商和文化比他高的人。这个人又是谁?”
田殷是一面起立踱步一面说这番话的,还时不时盯着黄康贤,像是把黄康贤当神探,抛出问题寻求答案。
黄康贤说:“既然田所长有这么多的疑问,为什么不继续查下去?”
田殷说:“如果韦三得不是死有余辜的人,我一定继续查下去。作为警察,探根究底,彻查真相,义不容辞。何况我这个人还是爱钻牛角尖的人。但是,但是,这个案子我不能够这样。社情民意不允许,我的良心也不允许。韦波因韦三得的死已经受到法律的制裁。他虽蹲监狱,却在民间获得万民敬仰、拥护。我个人也一样尊敬他。韦波本是为民除害,却锒铛入狱。他一个人付出代价已经够了。再继续查下去,深挖下去,会激起民愤。民会视我为敌,视我们政法部门为敌。你以为呢?”
黄康贤不由自已地站了起来,给了田殷一个鞠躬。
“喂喂,别这样,过了,过了。”田殷摆手说,“坐下,快坐下。”
“田所长既尊重法律,又体恤民情,值得我恭敬和学习。”黄康贤说,然后才坐下。
“不过,刚才我的那几个疑问始终纠结着我,”田殷说,“总想知道答案。我说过我是个爱钻牛角尖的人。哪怕知道答案了,我可以不揭露,不捅破。让真相沤在我肚子里,烂了都无所谓。”
“田所长,关于你提出的这几个疑问,我可以做些什么吗?”黄康贤说。
田殷定睛看着黄康贤,像是要辨识黄康贤是否忠恳。
“我是上岭村人,接触上岭村人,容易受到信任。也许我能为解开田所长的疑问提供帮助。”
“是的,没错。”田殷说,“不过……”
“我能做到守口如瓶,只对所长你一个人汇报和负责。”
“好!”田殷说,“这个事情必须注意两点,第一,调查一定要秘密进行,要讲究方法和策略,不要直奔主题,以免激起民怨,造成不安定团结。第二,见机行事,不必急于求成。有时候欲速则不达,慢慢来。明白我的意思吗?”
“明白。”
“我这里有韦三得被杀案的询问记录,”田殷说,他拨拉鼠标点击电脑,“去年办案的时候我拷了一份。你带U盘了吗?我拷给你。先了解了解案情,民情。”
“有。”黄康贤说。他从衣袋里取出U盘给田殷。
田殷把电脑里“上岭村2.15案询问记录”的文件拷进U盘。
“里面还有询问你的记录呢。”田殷边把U盘递给黄康贤边说。
黄康贤说:“谢谢所长信任。”
怀揣U盘离开所长办公室的黄康贤,像一名智取情报从容脱离的间谍或特务。他回到值班室,并不急于把U盘插进电脑。他让U盘在左胸的内衣口袋里藏着,不时按一按,让记录上岭村人秘密的U盘贴近心脏,和心房一起颤动。
他一定要在夜深人静时候,锁闭房门、窗户,才把上岭村男人的秘密,女人的秘密,用他的笔记本电脑,在他的膝盖上,逐渐地打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