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在中国的监狱里,把监狱建在市区内,远望像宾馆,近看像政府,可能不多。
南宁监狱就在城中。它的四周高楼、商场鳞次栉比,没有人因为毗邻监狱畏而远之,反而趋之若鹜,房价过万。黄康贤崇拜的作家鬼子就住在监狱附近的文怡苑。
但黄康贤今天没有去文怡苑拜访鬼子,而是进南宁监狱探望韦波。他发觉进监狱就像进政府办事差不多相似。用身份证登记,说明事由,安检,然后进人、见人。
穿着囚服的韦波看着来探望他的人,显得很平静,就好像这个人常来看他或理应来看他一样。
的确,黄康贤理应来探望他。
如果不是韦波一个人承担了整个团伙的罪责,那么黄康贤今天也会穿着囚衣,接受亲友的探望。
韦波是他的恩人。
他今天报答恩人的首先是一段录像。
手机的录像里,正在举行的是安坟仪式——
韦波看到一个釉光闪亮的金坛,摆放在一张锦缎上。金坛的边上,是重修的坟墓。坟墓面向的是碧绿的江水,背靠雄伟的青山。那熟悉的绿水青山犹如龙虎,护卫着祖宗的灵寝。在悠扬的唢呐声和高亢的锣响中,德高望重的道公和师公开始手舞足蹈。他们手持利剑、旌旗、公鸡和令箭,围绕着金坛和坟墓施行法术和祈福。精神矍铄的父亲、英俊倜傥的弟弟、美丽的弟媳、亲切的母亲、叔伯和其他亲属,恭候在坟前,并被道公师公指挥得团团转。美丽的弟媳抱着一个婴儿,毫无疑问是韦家刚出生的后代。这小祖宗被尖锐的音乐和妖怪的舞蹈吓得哇哇直哭,而周旁的观众却在笑逐颜开。那一张张朴素、肮脏、丑陋的脸孔因为开心和真诚,在此刻变得无比的灿烂、亲切和可爱。
韦波看到这里,很自然地笑了一下。尽管在祭祀的人群里,没有出现他的前妻和或已经改姓的儿子。
接下来是至高无上的的金坛被安放进墓穴里。它装载着祖宗失而复得的遗骨,进入另一个世界。历经劫波的祖宗将在另一个世界里永生,并永远保佑他在人世的子子孙孙。
看完录像的韦波悲欣交集,又笑又哭。他将双手按在隔离的玻璃上,像是向黄康贤示意什么。
黄康贤也把双手举了起来,对应韦波的双手,按在玻璃上。
两双看似印在一起的手,只像是一双手。
“谢谢你。”韦波说,想必他已知道祖宗的遗骨是如何失而复得的。
“大哥,不用谢我。我应该永远谢你才对。”黄康贤说。
韦波说:“你放心、安心地工作和生活吧。我现在觉得我做的一切,值了。一命抵一命都值,何况我只是无期徒刑。”
黄康贤说:“一定可以减刑的。好的话十二、十五年也可以出来了。”
韦波说:“十二年能出去的话,一定是祖宗保佑了。”
“大嫂那边,我有时间也去看望他们。”黄康贤说。
韦波说:“我们离婚了你不知道?”
“听说了。”
“安坟的时候,你不是不见他们回去吗?”
“是。我也是安坟那天才知道的。”
韦波苦笑,说:“离了好。她本来嫁给我就是一个错误。一个博士,现在是教授了,嫁给一个初中毕业的保卫干部,原来就够丢人的。后来这个初中毕业的丈夫又成为杀人犯,更抬不起头了。是我主动提出要离的。前提是我儿子不能改姓。现在离成了,谁能保证她不改我儿子的姓呢?说不定已经改了。”
“我会常来看你的。”
“不,你还是不要来了,”韦波说,“你现在是警察,非亲非故的,常来看一个杀人犯,影响不好。”
“不,大哥,我要来。我不在乎……”
“听我的话!”韦波严厉说,“不许再来!韦涛是我亲弟弟我都叫他少来。”
黄康贤见韦波态度认真,说:“那伯爷伯娘,我会把他们当自己父母一样照顾。”
韦波说:“这个也不允许!更不允许!村里人多嘴杂,影响更不好。”
黄康贤说:“大哥,你这个不许,那个也不许,我会良心不安的!”
韦波说:“我有良心,所以我坐牢。我已经为我的良心付出代价,够了。你对我和对我父母动良心,就会出事、坏事。你懂我的意思吗?你一出事,后面就会有很多人跟着出事。懂不懂?”
黄康贤点头,示意懂了。其实韦波不这样说,他也是懂的。
见面结束,黄康贤返到传达室,把三千元钱交给管教干部,吩咐存在韦波的名下,供韦波零用。这三千元是黄康贤工作两个月的基本工资,他用它报答韦波的恩情。
离开南宁监狱,黄康贤很想去见一个和他情分更深的人。
想去就去。
荣和山水美地离南宁监狱不远,就两站路。
很快,黄康贤到了荣和山水美地C栋楼下。
他在楼下望着六楼,没有上去。
现在是下午五时,唐艳肯定在,除非她换了职业。而唐艳是不可能更换职业的。她现在的职业很能挣钱,可供房贷,还有吸毒。
即使唐艳现在脱胎换骨,成了淑女名媛,黄康贤也是不能和她见面的。他们说好了永不见面,为了彼此。
他能在楼下,近距离地想她,巴望她秋风送爽的窗口,就已经很难得了。如果席地而起的秋风,能将他的想念和气息,传达到唐艳的身边,陪伴她,那就完美和知足了。
傍晚的时候,黄康贤望见唐艳的住宅亮起了灯光。他想应该是唐艳起床了,然后洗漱,梳妆打扮。她的职业注定她的妆扮不能草率,这大约需要一个小时。
果然,一个小时后,住宅的灯灭了。唐艳出门下楼了。
黄康贤躲到了一棵棕榈树后。
他先是听到嘀嗒的高跟鞋触地的声音从楼道里传来。那声音像催人奋进的鼓点似的,让他紧张、激动。接着,那让他欲罢不能的人出现了——她果然是打扮得妖娆华丽,性感动人,像是暗夜里燃放的一团烟花。不,那是他的玫瑰,是他得而复失的情人,他曾经的云朵和春天。
走出楼道的唐艳忽然停下,朝棕榈树望了过来。而且,她朝棕榈树走来了。
黄康贤以为唐艳发现了他。她心有灵犀啊。心心相印的人就是与众不同。相爱的人能彼此感知、吸引。黄康贤冲动得把持不住了,只有紧紧抱着棕榈树。他决不能现身,除非棕榈树倒了,唐艳抓住他。
唐艳在走到离棕榈树一米远地方的时候,忽然不再往前。她转身走回去,一步一回头,继而三步一回头,然后再也不回头,消失在她钻进的一部出租车里。
棕榈树没有倒下,黄康贤瘫软在树下,痛心了一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