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周日下午,黄康贤正准备出门回单位,接到派出所田殷的电话。
田殷说:“你还在家吗?”
黄康贤说:“在。正准备回单位。有事吗所长?”
田殷说:“正好,你不用回来了。刚接到一群众报告,说在内槽村公鸡山上发现一具尸骨。内槽村离你上岭村很近,你现在先过去,保护好现场。我随后就到。那群众叫……蓝光化,我叫他在山下等你。”
与所长通完话,黄康贤腾地出门,跨上摩托车,启动就走。
迟了几步的父亲在后面喊道:“你不要我送你吗?”
黄康贤头也不回,绝尘而去。
公鸡山下,老中医的女婿蓝光化等来了警察。他不认识黄康贤,黄康贤也不认识他。但是互相说了名字后,他们就认识了。这之前蓝光化是知道黄康贤的,上岭村到目前为止唯一的大学生,方圆十里无人不知。两年前蓝光化到内槽村做老中医的上门女婿,头天就听老岳丈说,我的水平是大学教授的水平,我教你,你跟我学,等于读大学啦,等于黄康贤啦!当时蓝光化还问黄康贤是谁?老岳丈说,黄康贤你都不懂,说明黄康贤也没什么了不起。到了晚上在洞房里,蓝光化问新娘,你爸说我等同于黄康贤,你也这样认为吗?新娘羞赧了半天,鼓起勇气说,你如果等同于黄康贤,我何苦要熬到三十二岁,才嫁人。
现在,蓝光化终于见到了老岳丈和妻子树给他的榜样。他握着榜样的手说:“久闻大名!我听说你的时候你还是大学生,见到你的时候你已经是警察了!”
黄康贤冷静地说:“尸骨在哪?”
蓝光化带黄康贤爬上公鸡山。在公鸡山悬崖下边,蓝光化指着露出在乱石堆中的一只编织袋,说:“就只剩下骨头了,估计死了好久。”
黄康贤用树枝挑开编织袋,看到了支离破碎的骨头。根据他阅览图书和影像的经验,他能判断这是人的骨头。还有,这袋骨头本来是被石头封存住的,因为石头塌垮,才使袋子暴露。石头为什么塌垮,是因为数天前地震的缘故。他能判断的就这些。
“你到山上干什么?”黄康贤说,他想知道得更多。
“采药。”蓝光化说,“我是内槽村老中医蒙元耀的女婿,晓得吗?”
“哦,我晓得蒙医师。”
“我才上门两年。”
“这两年你有没有听说你们村或周边村有失踪的人?”
蓝光化说:“妇女儿童被拐卖算不算?”
“当然算。”
“那就多了,光我们村就四个,妇女三个,儿童一个,”蓝光化说,他扳着手指,“潘祖生的老婆一个,我妻舅的女儿两个,韦美花三个,韦美花的儿子是第四个。她两母子是一起被拐跑的。她丈夫死了,说不定是改嫁,但改嫁哪里不晓得。潘祖生的老婆晓得是拐到安徽,因为人贩子抓着了。可警察到了安徽解救,找不到人,说又被卖了!我妻舅的女儿呢,也有着落,卖给福建漳州一户人家,找到的时候生儿子了,不愿意回来了。那人家也富,比这边富。”
“这么说这四个人都跟这袋尸骨没关系。”黄康贤说。
“是没关系。肯定不是他们!”蓝光化说。
黄康贤看了看手表,拿出手机要打电话,发现没有信号。
蓝光化说:“这地方没有信号,被山崖挡住了。”
黄康贤说:“我们下山吧,等我的所长。”
黄康贤和蓝光化又回到山下。
不久,田殷开着警车到了。
田殷随黄康贤、蓝光化爬到山上。黄康贤打开装着尸骨的编织袋。田殷先用肉眼看了看,再用手拿起一小块骨头抿了抿,骨头立即粉化。然后他瞪着蓝光化,说:“这是一把老骨头,死了至少四十年以上,看不出来吗?就算这个人是被杀的,四十年过去了,怎么破?”言外之意,报警没有必要。
蓝光化摇头说:“我一开袋子,发现是人骨,吓得要尿裤子,哪还记得细看,赶紧下山报警。”
田殷说:“如果这袋里不是人骨,而是钱币或古董呢,你报警就对了。”
蓝光化说:“我开头真以为是古董呢。”
田殷说:“那我们今天就不会白跑一趟这里了。”
蓝光化挠头,愣了愣,忽然笑了笑,像是明白了田警官话里有话。
一旁的黄康贤却很重视眼前的老骨头,也效仿田殷拿了一小块骨头抿了抿。他看着指上的粉末对田殷说:“田所长,你确定这是死了四十年以上的老骨头?”
田殷说:“这还是保守的估计。”
“何以见得?”黄康贤说,他的语气和用词像是怀疑,对田殷的不信任,但他很快觉悟了,“我的意思是说,田所长的火眼金睛是怎么练出来的?”
田殷说:“等你像我一样当了二十年警察,观察和拿捏上千副各种各样的骨头,你一眼就能分辨骨头的年份了。”
黄康贤面向田殷立正,像是向他致敬的样子,“田所长,那这会不会是上岭村原支书被盗的祖宗骨头?”
田殷顿了顿,说:“有可能。但这个不好确定,得做DNA。”
半个多小时后,田殷和黄康贤来到上岭村原支书韦江山家。黄康贤一看到韦江山苍老衰弱的模样,不由得一阵心酸。他也不过一年多不见韦江山而已,但是韦江山比一年多前老了至少十岁。他头发基本掉光了,剩下的些许头发全白,像是被霜打的南瓜和南瓜叶。他的眼睛是无光的,背是驼的,像呆板的雕塑。
是什么使韦江山迅速地衰老和颓废?知情人都知道原因:是大儿子韦波的杀人入狱,是他被迫辞掉村支书官职,还有被盗挖的祖坟。这三样原因足够摧毁一个男人的身心健康,让他生不如死。
黄康贤怜惜地扶请坐的韦江山入座。然后他取了一张餐巾纸,揩去了韦江山粘挂在嘴唇上方的浓鼻涕。
他称呼韦江山为伯爷,但韦江山没有答应。黄康贤还以为韦江山不习惯这么称呼。其实是韦江山不仅驼背,还有耳背。
田殷能判断出韦江山耳背,大声说:“韦老支书,我们有个可能是大好消息告诉你,我们在公鸡山上发现了一袋骨头,很可能就是你祖宗的遗骨!我们现在来取你的DNA,就是你身体上的任何一样东西,头发也行,拿去做检验比对。如果鉴定结果骨头和你的基因一致、吻合,那么你祖宗的遗骨就真的找到了!”
韦江山定定地坐在那里,没有动静,也没有响应,像一块寒冷的石头。
然而,专心关注的黄康贤还是发现了韦江山的变化。他发现韦江山的眼睛有了光泽,然后是湿润了,接着是装载不住的老泪溢出了眼眶。
黄康贤说:“伯爷,你都听到田所长跟你说的话吗?”
韦江山点点头。
“那我现在拔你一根头发行吗?”黄康贤说。
韦江山嘴唇蠕动,说:“一根不够,多拔点。”
黄康贤说:“一根行啦,你头发本来就少。”
黄康贤说罢,靠过去,轻轻地拔了韦江山的一根头发,发现没带毛囊。“伯爷,不好意思,我还得再拔一根。”
韦江山说:“我就说一根不够。”
在场的人都笑。
不带歧视的笑声和笑容,感染着韦江山这个曾心如死灰、形同枯槁的老人。他神奇地耳聪目明,挺起脊梁,说:“我的头发还会重新长起来的,你们信不信?”
黄康贤再拔起韦江山的一根头发。他意外发现,这根头发竟然是黑的!它毛囊饱满,像是一枚强健的卵子或一粒优质的种子。
黄康贤忽然觉得,生命的奇迹,其实只需要一个好消息或坏消息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