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放寒假的当天，黄康贤便回了上岭村。
这是2010年元月26日，腊月十一，离春节还有十九天。
黄康贤是第一个从外面回村探亲和过年的人。
上岭村依然空落落的，看不见地里有庄稼，看不见男人。即使大学生黄康贤回来了，也惊动不了这个死寂的村庄。黄康贤不过像是丢进深潭的一块小石头，只是在自己家里和父母心中，泛起波澜。
黄宝央想不到儿子会回来过年，而且还这么早就回来，因为儿子没有任何告知。他以为儿子又会利用假期在城里打工，还以为儿子讨厌他这位怯懦、枉法的父亲——去年差不多这个时候，他私设法庭，主持审理蓝彩妹毒杀亲夫案，放过了蓝彩妹和她的奸夫韦三得，遭到儿子唾弃般的批评。他觉得他在儿子心目中的形象，已不配做一个父亲。
但儿子还是回家了。多么孝敬的儿子啊，还在读书的儿子，就用打工挣得的钱，给母亲买了一件羽绒服，给父亲买的是一双皮鞋和一顶皮帽。服装套在母亲身上，鞋子帽子穿戴在父亲脚上、头上，像是旗帜、丰碑和灯笼，辉煌、铭记和照亮割舍不断的骨肉亲情。
父母不知道，儿子孝敬他们的礼物，其实是唐艳买的。
唐艳没有回来。
在唐艳还没有回来的这些天里，黄康贤每天都和唐艳互发短信。传递着情爱的电波频繁、密集地飞出上岭村，进入上岭村。他们就谈情爱，只字不提别的。
腊月十五，韦茂平、韦茂双、韦民先、韦民全从南丹回来了。这四位在南丹挖矿的民工，回村的当晚就来黄宝央家报到。黄宝央杀鸡宰鸭盛情地招待曾共患难的兄弟们，却又打发他们早点回家，让他们尽快和一年不见的妻子亲热。
但韦茂平、韦茂双、韦民先、韦民全却不肯回。他们像是厌腻了女人或者在外地养有许多女人，对也是女人的妻子了无兴趣。这怎么可能呢？他们是在地下八千米深处挖矿的矿工呀！他们每天浑身的力气都使在石头上，用没有保险的性命博取一百元。他们肯定没有别的女人，也不可能拿血汗钱花在别的女人身上。
只有一种可能，就是属于他们各自的女人，已经彻底让他们寒心伤心。他们又发现或感觉各自的妻子，在他们不在的一年里，并不独守空房或郁郁寡欢。他们头上的绿帽子，又是同一个男人继续给他们戴上的。
这个男人的姓名已经让他们恨得不说出口。骨髓里的仇恨，不是说就能化解和了结的。
他们一定比任何人都想杀了韦三得，报仇雪恨。黄康贤想。
四个同仇敌忾的难兄难弟一直在黄宝央家呆到接近午夜。他们喝了很多的酒，但都不见醉。他们说了一箩筐的话，也不见得是醉话。
比如韦民全说：“我每个月辛辛苦苦挣三千块，给老婆寄回一千五，高的时候寄两千。老婆还说不够用。也不晓得她是怎么花的？”
韦茂平就说：“怎么花？有人帮花呗？”
韦民全说：“你是说我老婆还给那野卵钱花？”
韦茂平说：“你以为不会呀？你想那野卵什么工都不做，也一样有手机，抽的烟都十块以上的。钱从哪来？肯定有人给他。哪个给？”
韦民全把酒杯重重往桌上一跺，“妈的，搞我们的老婆，我们还出钱养他！”
韦茂平说：“不能说是我们。我一个月就给老婆寄五百，顶多八百。看她怎么给，除非吃素。”
韦民全瞪着韦茂平，“你晓得这样，为什么不跟我跟我讲？提醒我？”
韦茂平说：“我也只是感觉，猜想。再说，哪个叫你跟老婆说一个月拿三千？自然得多寄。我就只说两千。”
韦民全看着哥哥韦民先，“你也跟我一样？”
韦民先一声不吭，自顾端杯喝酒，一副把打落的牙齿往自己肚子里服的样子。
韦茂双说：“从我老婆毒我不死以后，我没给老婆寄过一分钱，她也不敢开口要。今年我攒了两万带回来。看她那饱样，肯定又和那野卵断不了。这两万我还给她个毛！”
韦民全说：“对，不给！”他端杯正要敬韦茂双，突然一愣，像是想到什么，“哦，敢情我们兄弟俩把钱给我们老婆，我们老婆把钱给那野卵，那野卵又把钱养你老婆？转来转去，我们的钱又花到你老婆身上了？”
韦茂双瞪着韦民全，“你这是什么话？”
“因为你一分钱都没给老婆寄，那她花哪个的钱呢？”韦民全说，他把准备敬韦茂双的酒杯放下。
“我卵管她花哪个的？我已经不把她当人了。”韦茂双说，他把酒喝了。
黄宝央见韦茂双韦民全生起口角，忙劝解道：“好了好了，不说这个。说点别的。”
韦民全说：“没别的，没什么可说的。我说的肯定没错，我们的钱……那野卵肯定是又……”
黄宝央打断说：“就说矿上的事，现在怎么样？我离开南丹也有四年了。矿上有什么变化没？”
从南丹回来的四个人闷着头，像是在想矿上四年来的变化。
“比如说娱乐。还是那么枯燥没？”黄宝央启发说。
韦茂平舒开了眉头，“这个呀？有！”他说，“卡拉OK都开到矿窿里面去了，你信不信？”
黄宝央说：“这不可能！”
韦茂双说：“这是真的。”
黄宝央半信半疑地说：“有这样的事？”
韦茂双说：“现在不是按量计酬吗，许多工人干脆就不升井，就在井下休息。开始是卖饭的往井下送饭，送酒。后来见有钱可赚，就往井下送卡拉OK，买酒的免费唱。这歌嘛是越唱越想喝酒，这酒嘛是越喝越想唱，越唱酒也就卖得越多多。会做生意啊！”
韦茂平说：“还有往井下开发廊的呢，小姐……”他看了看黄康贤，“不过那是别的矿有，我们矿这边没有。”
“安全情况怎么样？好点没？”黄宝央说。
“安全？”韦茂平冷笑着说，“安全的事就差多啦。死人比你在的时候还多，还惨。就看哪个命大。伤都不行，伤也得死。把你敲死，因为伤残赔得多呀。死了赔的钱还少过。矿老板心黑啊。有的人死了连赔都不用赔，因为没有登记备案，不怕查，直接拉去埋了。原来你和我们住的宿舍后面，那座山坡，南瓜特别的肥，一百斤一个的南瓜都有。但我们都不敢拿来吃。你晓得为什么吗？”韦茂平停顿了一下，“因为下面埋的都是死人啊！那么大的南瓜都是人的尸骨养肥的，哪个敢吃呀？”
黄康贤听得毛骨悚然。他认为韦茂平这段话夸张了，或者是醉话。他不能让这几个叔叔再醉下去。
黄康贤主动提出送几个叔叔回家。
在路上，走在前面的黄康贤停下脚步，回头对叔叔们说：“几位叔叔今晚没醉吧？”
叔叔们都表示没醉。
“那你们说今天是几月几号？我们的国家总理是谁？我们的村支书是谁？我是谁？这四个问题你们分别回答，一人回答一个问题。”
叔叔们很纳闷，但还是一一准确回答了。
黄康贤确认叔叔们没醉，然后说：“我有重要事要和叔叔们商量。”
韦茂平、韦茂双、韦民先、韦民全被黄康贤带到村东的瓦窑里。
手电的光照射着没有瓦存在的瓦窑。瓦窑有一个房间那么大，五个人在里面一点也不拥挤，就像五个大瓦罐而已。而这个瓦窑至少能装二十个像他们这么大的大瓦罐。
瓦窑里居然铺着席子，还有被子。还有一盏马灯。
黄康贤借用韦茂平的打火机，点亮了马灯。
韦茂双看着那床龙飞凤舞的被子，吓呆了。那是他失踪多年的新婚棉被。
黄康贤请叔叔们坐到席子上。他站着。
韦茂双的眼睛仍然盯着那床棉被，朝那床棉被喷火。
黄康贤说：“今晚我带叔叔们到这里来，我想叔叔们应该差不多晓得我要跟叔叔们说什么事了吧？”
叔叔们不吭声。韦茂双终于转移了视线，和其他兄弟一样，齐望着黄康贤。四位兄弟同仇敌忾，像敢死队员一样，等首长给他们下命令。
“韦三得就是在这个地方，糟蹋我们村的妇女的。”黄康贤缓慢地说，“现在我觉得也没必要再遮掩下去了，不说叔叔们也都清楚。被韦三得糟蹋的我们村的妇女，这其中就包括我的婶婶们。我说的这个意思，带叔叔们来这里的意思，不是为了揭丑。而是另外一个意思。”他像指挥员一样踱着步，在犹豫着要不要下命令。
叔叔们的头颅跟随着黄康贤的移动左右摇摆。
黄康贤终于立定了，“我计划除掉韦三得！”
叔叔们挺直了背。
“但是我需要叔叔们的帮助。”黄康贤说。
“你说要我们怎么干吧，侄子！”韦茂双率先表态。
“韦三得这个野卵，我们早就想弄死他了。在南丹，我们几个就经常商量怎么弄死他。但又不晓得怎么弄死他才是好招。”韦民全说，“侄仔是大学生，脑瓜子灵，肯定有好招。说吧，怎么干？”
黄康贤不说话，只看着未表态的韦茂平和韦民先。
韦茂平说：“我们原来想直接干死他得了，坐牢不过股生茧，杀头不过头点地，但想想四条命换一条命不值。也想过杀人不偿命的招，偷偷给他放毒，半夜放火烧他的房子，觉得还是不行。你的招一定比我们的强。”
韦民先说：“韦三得这狗屌，也鬼马得很。我们四个人合力直接打死他容易，但是动脑筋我们四个人的脑袋加起来不比他精。侄仔你是高智商，盖过我们，盖过韦三得，你出的招肯定不一般，我们信，叫我们怎么干就怎么干！”
四位叔叔都表了态，支持黄康贤除掉韦三得的决定。
于是，黄康贤谈开了除掉韦三得计划和计划中需要四位叔叔帮助的内容。他与其说是谈，不如说是部署任务。
叔叔们再次表态，夸黄康贤的招绝，宣誓坚决执行好黄康贤交代部署的任务。
“这个事情，一定不能让我的爸爸知道。”黄康贤说，“为什么呢？我爸爸是个胆小怕事的人。其实我爸爸也不是胆小怕事，为避免婶婶们继续被韦三得糟蹋蹂躏，我爸爸是尽过力勇敢过的，为此他被韦三得打断了腿。我爸非常爱我，他要是知道我参与，不是参与，是主谋这件事，一定会阻挠的。那么除掉韦三得的计划就可能流产，绝对有可能。所以叔叔们必须绝对保密。不仅不能让我爸爸知道，也不能让任何人知道。事前事后，必须永远保密！”
叔叔们答应保密。
“我们可以跟你发毒誓保密！”韦茂双补充说。
黄康贤说：“发誓就不必了。我相信叔叔们。不然我不会找叔叔们做这个事。”
韦茂平、韦茂双、韦民先、韦民全既激动又感动，不能自已地都站了起来，轮流向着黄康贤发誓。
发完誓，五个人分头离开，像碰完头的地下党一样陆续散去。
韦茂双和黄康贤是最后走的。
韦茂双捏起那床被子，想烧了它。
黄康贤说：“茂双叔，现在不忙烧它，还有用。”
“这骚娘们，潘金莲，怪不得我结婚时候的被子找不见了。原来是她拿来这里和那野卵盖！”韦茂双恨恨地说。
黄康贤说：“茂双叔，今晚你回去，该和婶婶怎么样就怎么样。要装作什么事也没有，什么也没看见。以后也是。千万莫让婶婶觉察有什么不对。好吗？”
韦茂双掀起衣服，露住一个鼓鼓的腰包，像有枪的枪套一样。他摸着腰包说：“我这两万块钱，也该给她吗？”
黄康贤想了想，说：“给吧。韦三得花不了这个钱了。”
他将马灯原位放好，并将它熄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