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黄康贤再见到唐艳，是一个半月后。白天中午。
这时学校已经开学。宿舍里六个男生赤条条地睡觉。
电话铃响了。
接电话的男生“喂”了一声后，叫道：“黄康贤，你的电话！”
黄康贤从上铺坐立，下铺。
他拿起话筒：“喂。”
“黄康贤吗？”
“是我。”
“能听出我是谁吗？”
“能。”
“谁呀？”
“唐艳。”
唐艳在电话里嘻嘻地笑，“你知道我现在在哪吗？”
“不知道。”
“我在你学校里面！”
黄康贤一惊，“啊？在什么地方？”
“我在一个湖的亭子里，有许多莲花的这个湖。你能出来吗？”
黄康贤说：“你等着，我马上就来。”他放下电话，蹦跳着从上铺扯下裤子和汗衫，穿上。然后他进洗手间洗了一把脸，再出来。宿舍里其他五位男生都从床上探出头来，看着借用别人镜子梳头的黄康贤。黄康贤平时梳头是不照镜子的，他也没有镜子。镜子反映出黄康贤对来电者的期许和重视程度。五颗参差不齐的脑袋统一往一事上想，黄康贤交女朋友了。
黄康贤远远望见爱莲亭边站着一个白衣黑裙的女孩，手里拿着手机在拍湖里的莲花。而有路过的人，则在拍拍莲花的人。的确，此刻的湖面上莲花朵朵，唐艳是最美的一朵。
黄康贤来到唐艳的身边，等她发现他，回头。
唐艳看见地上有个影子，伸延到她的脚前。她对着覆盖她脚面的影子说：“黄康贤，你好幸福，能在这么美的大学读书。”
黄康贤不吱声。他能听出她话语里的伤感，所以不好回答。
唐艳回转身，看是黄康贤，手点搓着胸口说：“我还以为不是你呢，吓我一跳。”
黄康贤说：“你打电话来的时候，我正在睡觉。”
“这么说我不该来？来的不是时候？”
黄康贤忙不迭说：“不是这个意思，你不要误会。我的意思是说，现在是午休时间，大多数人在休息。来人肯定就是我，你不用被吓一跳。真的，我就这个意思”
唐艳看着真诚得像傻的黄康贤，扑哧一笑，“我来你倒是被吓一跳吧？”
黄康贤摸摸头，笑笑说：“有点，惊喜。”
唐艳说：“我给你打了几次电话，都没人接。”
“是吗？”黄康贤说，“那是宿舍里没人，学校放假，刚开学几天。假期里我也是很晚才回的宿舍。”
唐艳说：“我都是白天打的。”
“哦。”
“你也没打电话给我。”
黄康贤说：“我没有你的电话号码。”
唐艳诧异地问：“那天我们不是互相留了号码了吗？”
黄康贤说：“你记了我的，没把你的留给我。”
“是吗？那是我忘了，” 唐艳说，她忽然眉头一皱， “就算我忘了，忘记把我的号码给你，你当时为什么不跟我要呢？” 她怨艾的眼神对着黄康贤，“说明你不在乎我，我自作多情。”
黄康贤说：“不是不是，我当时也忘了。过后我很后悔，真的。”
“好了，不说这个了。”唐艳说。她走进亭子里，然后招手请黄康贤进来。
唐艳从椅子上拿起一个纸袋子，递给黄康贤。“送给你。”
黄康贤接过纸袋子，瞄了瞄，看见纸袋子里有个盒子，但不知道盒子里是什么东西。他看着唐艳，希望唐艳给他答案。
唐艳说：“拿出来打开不就知道了吗。”
黄康贤从纸袋里取出盒子，一看盒子的标识就知道是什么东西了。他捧着盒子愕住了。
“开呀！”
“不，我不能要。”
“你要不要？”
“这么贵重的东西我不能要。”
“不要是吧？”唐艳说，“不要我扔湖里去。”她说完便伸手去掳盒子。
黄康贤紧抓着盒子，“别。我要。”
盒子被唐艳和黄康贤共同地启开。一部htc手机闪亮在黄康贤眼前,再转移到他的手上。
“你还没买有手机吧？”唐艳说。
“没。”
“那正好。”唐艳说，“就是说也还没有卡咯？” 她扯上黄康贤的胳膊，“走，我们办卡去！”
黄康贤的手一直被唐艳挽着。从校园到鲁班路的移动网点，至少有一千双眼睛前后看着他们。羡慕嫉妒恨是这些眼睛的内容，它们第一次增添在穷学生黄康贤的身上，终于让他感觉有了虚荣、优越和强大。
号码是唐艳选定的，15877152099。这号码后面五位数的寓意连傻子都懂——“我爱你久久”。
黄康贤的脸刷地热了红了。他羞赧得想飞天，也想钻地缝。
“你同意那就要？”唐艳说，她还是民主和尊重黄康贤的。
黄康贤“嗯”，算是同意了。他拿出自己的身份证，给了营业员。
号码是抢手号码，多花了三百元钱。唐艳又存进五百元话费。
卡装进手机里，像往枪里装子弹。号码激活，像子弹上膛。
一分钟后，第一个电话打响黄康贤的手机。是唐艳打的。
手机显示唐艳的手机号码，像一串锁链，紧密地栓住了黄康贤。
黄康贤回到宿舍，已经是晚上了。这之前他和唐艳重进校园，逛了一圈，又复出校园，去逛商店。然后一起吃饭。饭后他和唐艳才分手，因为唐艳要去上班。她上的是什么班，黄康贤始终不问唐艳，但他心里是懂的。他不太像哑巴吃黄连，心里也不全是苦。他更像中央台主持人白岩松，痛，并快乐着。
宿舍里第一个发现黄康贤有手机的人是黄鹏。黄鹏和黄康贤的铺位是对着的，都是上铺。他躺在床上安静地看书，突然耳畔响起手机的各种铃声。他循声看去，发现铃声是从黄康贤的床上传来的，一部崭新漂亮的手机在黄康贤的手上被摆弄着。黄鹏像发现海啸一样惊叫：“快看啊，黄康贤有手机啦！”
呼声把其他四位同学迅速集中到黄康贤的铺位下。黄康贤也没下床，他高高在上坐着，眼看手机，憨憨地说：“今天刚买的。我正在选择手机的铃声。”
手机像产房里新生的婴儿，被室友们传看和评价。手机的品貌一下子把室友们震慑住了。对手机最为熟行的王伟说：“这可是最新款的htc哪，行货七千多，水货也要五千多。黄康贤你买的是行货还是水货？”黄康贤说：“行货和水货有什么区别？”王伟说：“行货是交了税进口的，水货是逃税走私的。你就说多少钱买的吧？”
黄康贤迟疑了一会，说：“五千多。”
手机虽然被黄康贤定性为水货，但依然是后来居上，成为全宿舍最名贵的手机。而手机的主人，居然从最贫贱的人一跃成为高人一等的人！
自惭形秽的室友们敬畏和疑惑的目光投向黄康贤，他们想不明白想弄明白昨天以前每天三餐不超过十块钱的穷学生，如何今天买得起大学教授也买不起的名贵手机？
黄康贤从室友们的眼神读懂他们的心理。他像是有所准备，镇静地说：“暑假我在饭店打工，挣了几千块钱。然后嘛，我花了几百元买彩票，搏一搏，中了个三等奖。中奖的事我还没告诉你们。”
“三等奖是多少钱？”室友们异口同声。
“七千。”
“才七千？七千你就舍得买五千多的手机？”黄鹏说，“黄康贤你骗人。没十万八万你是舍不得买五六千的手机的，对我也是一样。”
“是不止七千，”黄康贤说，“是一万，扣完税后是七千。”
“屌，我还是不信。”黄鹏说。
其他室友也纷纷表示不信。
王伟说：“你中奖是你的运气，我们也没想分你的奖金，也没权利分你的，说出来怕什么嘛？”
黄鹏说：“这一年来，我们这几兄弟对你也没少照顾。你要主动分点给我们这几个弟兄，那另外说。”
中午最早接唐艳电话的李小刚说：“你可以对你新交的女朋友说七千，我们不图你的钱，实说没关系。”
黄康贤说：“真的，我不骗你们，就只有七千。”
黄鹏说：“这好办。一查就知道。”他坐到电脑前，点开福彩网页，“你买的是什么彩票？第几期？”
黄康贤说：“我不告诉你。”他有些严肃了。
“不告诉也行，”黄鹏说，“你是暑假期间买的彩票没错吧？我把这期间所有彩票中奖的金额查一查，看一看三等奖是多少，保守地算三等奖金额最少的那一期，基本就知道了。”他边说边搜索、浏览网页。
“黄鹏你太过分了！”黄康贤吼了起来，“我中奖中多少钱关你什么事？我这钱又不是抢的！我买彩票又没犯法，你凭什么查我？我得点钱怎么啦？我有钱不行吗？我是我们宿舍我们班最穷的人，难道我应该永远是最穷的吗？”
室友们是第一次见黄康贤发怒，就像是贵族王公第一次遇到农奴反抗一样，不，是贵族王公遭到翻身农奴的清算，他们感到很可怕。黄鹏立刻停止了搜查。王伟乖乖地把手机还给黄康贤。
德高望重的室长刘福林这时站出来搞平衡，息事宁人。他首先肯定黄康贤富裕起来了，是好事。然后，他判断室友们对黄康贤突然暴富的态度，是出于好奇，是善意的。最后，他强调黄康贤中奖的事一定要对外保密。
说到保密，黄康贤从上铺跳下来。他恭敬地给刘福林叩头，又给其他室友作揖，“兄弟们，我刚才生气是我不对，请大家原谅。我中奖的事，真的就只有七千块钱。虽然就七千，但也请兄弟们替我保密。我谢谢兄弟们！明天我请兄弟们去饭店吃饭。好不好？”
除了刘福林，没有人答应黄康贤的吃请。多数人似乎不稀罕明天那餐饭，或者说是不习惯黄康贤请客。过去，宿舍里六个人，经常轮流请客，除了黄康贤。黄康贤也想请，也有过请客的请求，但室友们坚决不让。因为黄康贤连正常的生活费都不够，他节衣缩食的故事和细节可以写一本书，让他出名。
而现在黄康贤突然阔了，要请客了。室友们与其说不习惯，不如说不平衡。这个往日只会用笔给人写信的人，如今用上了最好的手机，鸟枪换炮了。真是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啊。谁说枯木不能逢春？咸鱼不能翻身？人生如戏，命运无常啊！
貌似平静的室友们，内心翻江倒海。一个同学的变化使他们失去平衡，一部手机让他们感叹生活，一餐饭令他们思考命运。
黄康贤可没有室友们想得多，想得深。他只想明天的饭局，室友们都能全部参加。
还有，今天唐艳在商店里给他买的BOSS衬衫，要不要穿上啊？
第二天，黄康贤请的饭局，室友们全到了。
BOSS衬衫他没穿。
这顿饭花了六百四十五元。
付了饭钱以后，苦了两个月的黄康贤切身体会到，什么都有代价。尤其是撒谎。但撒谎有时候是必要的。学会撒谎就是学会了一门技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