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2008.07——2010.03)
1.
南宁的夏天很热,热得人人都想逃离。
尽管上岭村是个避暑的好地方,但大一学生黄康贤暑假仍留在了南宁。
他要打工挣钱,因为过了暑假,他就进入大二了。大二的支出就依靠暑假打工的收入,来补充奖学金缴费和生活的缺额。
黄康贤的希望或计划是这样。
他很满意自己能进入好友缘大饭店的厨房工作。尽管厨房的温度要比外面高出很多,但收入也高。两千元钱一个月,而且伙食免费。黄康贤能在这里干一个半月,意味着将有三千元的纯收入。
想到要挣三千元,黄康贤就觉得爽。
黄康贤每天干活干得很晚。晚上十点下班。吃完夜宵后离开饭店,骑自行车回到位于西乡塘的学校宿舍,已接近午夜了。
这天黄康贤下班更晚。有一场大型的宴会晚上十一点才举行,是电视台超模大赛落幕庆祝宴。大学生厨工黄康贤手勤脚忙,汗流浃背,他的卖力和能耐让承包厨房的大厨感动,张口给他增加一百元。
夜宴到凌晨一点才结束。收工后的黄康贤骑着三十元购买的破自行车,开始返校。他先是走双拥路,再经桃园路,然后进中山路。穿过中山路,上了沿江路,就可以径直往学校了。
黄康贤在进中山路的时候,出现了意外。
他意外地发现了一个人。
唐艳。
唐艳是从出租车里出来的。她穿着吊带背心和牛仔短裤,肉呼呼地走到人行道上,然后站在那里等待正在给出租车司机付钱的姐妹。
黄康贤一眼能断定这个裸肩露腿的女人就是唐艳,取决于他四年来对唐艳的想念。
当初,他是和唐艳同时考上马山高中的。大成乡中学考上重点高中的就两个人,他和唐艳。而且他们又是同一个村的,不得不说这是奇迹和上岭村的骄傲。
黄康贤暗恋唐艳是从拿到录取通知书的那天开始的。
那天,黄康贤并没有去学校。他在家睡觉。几乎昼夜都在睡觉的黄康贤忘了该去看录取结果的日子。其实黄康贤不是忘,是怕。他怕重点高中录取不了他,因为他才刚刚上线,一分不多,一分不少。于是他只好幻想、梦想。
他正是在睡梦的时候,通知书来了。
通知书是唐艳代领的。唐艳来到黄康贤家。黄康贤的父亲黄宝央看着报喜的唐艳像看见仙女下凡一样,激动得蹦到里屋门前,用力拍门和大声吼叫:黄康贤,你给我起来!快起来,康贤!
黄康贤是醒着的,听见父亲捶门和吼叫,愣是没有动弹和吱声。
父亲又叫:黄康贤,你考上了,起来吧!
黄康贤还是没有响应,因为父亲没有说考上什么学校。
通知书来了,马山高中!
黄康贤听到“马山高中”四个字,像触电一样,立马蹦了起来。
把衣服给我穿上!穿好衣服才出来!父亲在屋外强调说。
黄康贤穿好衣服从里屋出来的时候,看见除了父亲并没有别人。
父亲把通知书递给儿子,说唐艳送来的,她走了。
黄康贤听不进父亲说什么,迫不及待地看录取通知书,确认梦想的真实性。
我真的考上重点了。难怪你让我穿好衣服才出来。黄康贤傻傻地笑着说。我还应该洗手洗脸再接这通知书。
让你穿衣服是因为唐艳来了,通知书是她送来的。父亲再次提醒说。
黄康贤回过神,说她人呢?
走了。刚走。
黄康贤出了家门。他从晒台上望见同学唐艳的身影在村中的路上缓缓地移动。
黄康贤快步追上唐艳。
唐艳像是料到黄康贤会追来,早就停下不走了。她回转身,看着手里还拿着通知书的黄康贤,说祝贺你。
谢谢你给我送通知书来,黄康贤说,我还以为我上不了马山高中呢。
唐艳说马山高中今年扩招,分数段降了,你六百零一肯定就能录了。
是吗?降到多少?黄康贤。
五百九。
是吗?那你呢?
唐艳不吱声。
你考多少分了?
我考多少分你不晓得,你考六百零一我可是晓得。
不好意思,黄康贤说,他把通知书一折,塞进裤袋里。其实你平常的成绩也蛮好的,跟我差不多。
我是跟你差不多呀,唐艳说,你以为我比你差好远?
没有,不是,我是说……我是说你分数比我低,也肯定低不了多少,黄康贤说,分数段一降,你应该也能上重点。
但是我考多少分比你差多少分你却不晓得,唐艳说,不想晓得,不屑晓得。
对不起,我光记我自己,黄康贤抓挠自己的头皮,表示歉意和悔恨。
其实我就比你差五分。
黄康贤顿时眼睛发亮,抓挠头皮的手抖起,甩出一个响指。
那我们以后可以继续做同学了!黄康贤说。
唐艳看着喜形于色的黄康贤,说我以为你不高兴我继续做你同学呢。
黄康贤说哪能呢?小学同学,初中同学,高中同学,将来我们要是还能是大学同学我更高兴!
黄康贤的心情一吐露,唐艳的脸上很快就涌现新鲜的潮红,像是春天的河面投映的染着彩霞的云朵。
黄康贤觉得这一刻的唐艳好看,非常的好看。之前为什么不觉得唐艳这么好看呢?或者说唐艳的好看为什么之前看不出来呢?
唐艳看见黄康贤目不转睛盯着自己,便扭头去看周围,然后又正面跟黄康贤说,开学要不要一起去学校?
是的。当然。
那……到时间我来约你吧。
好的。
唐艳转身走了。
黄康贤的目光被唐艳拉着,拉得又弯又长。
临开学的几天,黄康贤天天等着唐艳来约他,但一直不见她来。黄康贤想一定是唐艳变卦了。她可能是不愿与我同行了,也可能是不便与我同行了。不愿和不便有很大的区别。不愿,说明我黄康贤没有在她的心上。不便,应该是她父亲要送她去县城。到底是不愿还是不便呢?黄康贤觉得都有可能。毕竟,我黄康贤的自身条件和家庭条件是配不上唐艳的,而且,唐艳考上重点高中是她父亲的荣耀,她好面子的父亲是一定亲自送她上学的。
去开学那天,黄康贤特地绕道经过唐艳家。他看见唐艳的父亲蹲在晒台上抽烟,心凉了半截。还有半截没凉,可能唐艳还没走,唐艳的父亲是在晒台等唐艳出来。黄康贤与唐艳的父亲打招呼,他称他“唐老师”。事实上唐艳的父亲从小学一年级到六年级,是他的老师。
唐老师看见黄康贤,没有太多热情,连站都不站起来,说哦,康贤,唐艳已经走了。
黄康贤的心被唐艳父亲的冷漠浇得凉透。他二话没说,扭头就走。但是唐艳的父亲又叫他的名字,把他唤了回来。
唐艳的父亲走下晒台,来到黄康贤面前。他迅猛地抽着烟,像是要把烟抽完才说话。
但是唐艳的父亲把烟抽完了,还是没有说话。他又点了一支烟。黄康贤看见他拿打火机的手是抖的。
唐老师,没什么话,那我走了。黄康贤说。
你走吧。唐艳的父亲说。
黄康贤决然地走了。他想唐艳的父亲想说而不说的话,无非是告诫他不要和唐艳走得太近,说白了就是不要谈恋爱。
不说也罢。不说还能给黄康贤留了点自尊。
黄康贤到学校报到注册,被编在191班。第一次班会的时候,他扫了一遍全班同学,没有发现唐艳。他想唐艳是编在别的班了。没想到班主任说:我们班的同学基本都报到齐了,就差一位。班主任看了看名单。唐艳同学。班主任又看了看名单,问谁是黄康贤?黄康贤举手后站了起来。
班主任说,你是大成的,唐艳也是大成的,你知道唐艳为什么不来报到吗?
黄康贤说不知道。
你们是一个乡的,没有联系,不认识吗?
认识,但来的时候没有联系上。黄康贤说。他本想说他和唐艳是一个村的,但没有说。不说是理智的,他想,如果说了和唐艳是一个村的又不知道唐艳为什么没来或不知道到哪里去了,那就不近人情了。
她家里的情况怎么样?是不是很困难呀?班主任说。
不很困难。
跟你家比呢?
我更困难。她爸是小学老师,我爸是农民。
哦,那就不是经济的原因了,班主任说,不来报到注册就不算马山高中的学生,我也就不管了。
对黄康贤来说,唐艳不来马山高中报到注册,就不成为他马山高中的同学了。
但是他不能不管。
他很想管。
可是管得了吗?怎么管?凭什么管?有什么资格管?有什么能力管?你是唐艳的什么人?
一连串的问题像是镰刀和斧头,明晃晃地指向黄康贤的脑袋,把他镇住了,冷静了。
但是他没法不想念唐艳。想她甜美的模样,她的声音,还有就闻到过一次的她身体的香味。上课时想,手淫时想。
后来黄康贤觉得,他考上大学,是和想念唐艳有关。想念是一种动力,助他考上了大学。想念也有一种反作用力,阻他在重点大学之外。他考上的南宁大学是广西最好的大学,但不是全国重点。
这无关紧要了。重要的是,他现在遇见了唐艳。
虽然确认眼前的女人就是唐艳,但是招呼她仍然是需要勇气的。毕竟四年不见了。四年来的唐艳究竟是什么情况?或是什么样的人?她有男朋友了吗?或结婚了吗?这些问题注定是不能随便和轻易招呼她的。何况四年前,唐艳是一声招呼不和他打走掉的。
黄康贤决定等一等,看一看。他把自行车丢在路边,跟随唐艳进入中山路。虽时过午夜,中山路却正是最热闹的时候。夜市摊点坐满了三教九流的人。唐艳和她的同伴姐妹径直往一个摊点坐下,和摊主三言两语就点好了菜。看得出她们是这里的常客。黄康贤就近在一张桌子坐下,要了半手烤羊肉和一瓶啤酒。他边吃喝边注意着唐艳,希望唐艳也注意到他,那么招呼起来就自然和正常了。
但是一瓶啤酒快喝完了,唐艳都没朝他瞄过一眼。倒是注意唐艳和她姐妹的人越来越多。男人,不管是什么男人,都用一种淫秽的眼光看着她们。女人的眼光则有差别,有鄙视的、高傲的、麻木的和同情的,这些女人看待同性别的眼光也显示了她们的身份、教养或品格,譬如鄙视者像正统人家,高傲者像出身豪门,麻木者像寻常百姓,同情者像是同行抑或因为博爱善良。
衣不蔽体的唐艳和她的姐妹身上,落满了男人和女人的眼光,像是一群动物身上插遍了箭镞。
值得注意的是唐艳和她姐妹对待别人的看待包容而平静,似乎她们对这各种眼光已经习以为常。她们从容淡定、悠然自得地吃喝、谈笑,像是地道的食尽人间烟火的人。
黄康贤还得来一瓶酒,破费也必须再来一瓶。
他朝摊主举手道:“老板,再来一瓶。”
摊主没反应。
他高喊:“老板,再来一瓶!”
这声高喊真是有效啊,一举两得。摊主和唐艳都有反应了。黄康贤感觉也是发现唐艳受惊了,是被他的声音惊动的。她能听出是他黄康贤的声音。她朝着声音发出的方向看来,看见黄康贤,认出是黄康贤。
黄康贤装作是没看见唐艳或一下子认不出是唐艳,与唐艳的目光有接触却不停留或没交流。他的目光像流星划过,陨落在酒瓶上。
唐艳主动走过来了,这是黄康贤想要的。
唐艳:“黄康贤!?”
黄康贤抬头,用发愣和纳闷的眼光对待招呼他的唐艳。
“你是黄康贤吧?”
黄康贤说:“我是。你是?”
“我是唐艳呀!”
黄康贤又假装愣了愣。
“不认识我了?我真是唐艳呀!”
“你好,唐艳。”黄康贤说。他的眼睛这才发亮,热情也是礼貌地站了起来。
“想不到在这遇到你!”唐艳高兴地说。“我们有好多年没见了。”
“是。”黄康贤说,他想准确和具体说是四年,又决定不说。唐艳也没具体说是多少年,我为什么要具体说?说了不等于暴露我想念她?
“请坐。”
唐艳坐下来了。黄康贤挥手叫唤摊主再上一套餐具。他把菜单递给唐艳,说:“你看需要什么?”
唐艳说:“不了,杯子就行。我那边有一桌呢。”
黄康贤给唐艳的杯子倒上啤酒。唐艳举杯,说:“来,为我们重逢,干杯!”
“干杯。”黄康贤说。
都一饮而尽。
唐艳放下杯子,看了看桌面,像找什么,没发现要找的东西。她的手一抬,用手指抹掉嘴角的酒水。
黄康贤又举手召唤摊主,“老板,来一包餐巾纸!”
黄康贤撕开纸包,取出餐巾纸递给唐艳。唐艳擦了嘴后,唇还是那么猩红,肥厚,像舒淇的唇。她整个人也像舒淇,很像。
“你现在在哪?干嘛呢?”唐艳问黄康贤。
“读大学。”黄康贤低调地说。
“哦,是的。几年级?在那所大学?”
“南宁大学。暑假后就二年级。”
唐艳忽然低下眼睑,看着桌子,不说话。突然,她站起来,回身走开。走几步后,回头说:“我去把我烟拿过来!”
唐艳一边抽着烟回到黄康贤面前。她把烟盒、打火机和坤包都搁在桌上,看情形她是把这边当重点了。
有烟刺激的唐艳又能说话了。“你考上大学我居然不知道,”唐艳说,“不过你应该考上大学的,肯定能考上。我只是没想到你在南宁读大学。”
黄康贤说:“你家里人没告诉你我考上大学了?”
唐艳说:“我四年没回家了。”
黄康贤说:“我也不常回。像今年暑假我就不回。”
“你为什么不回?”
“我一直都想知道,你为什么不去马山高中报到?” 黄康贤说,他答非所问,看来他脑子里的问题更重要。的确,这问题纠结了他四年了。
唐艳说:“不为什么。没什么。”
“一定是有原因。你不愿意说。”
“放暑假你为什么也不回家?”
“我在一家饭店打工。”
“南宁大学大不大?我没去过。”
“这几年,我回家见过几次你爸。”黄康贤说,他停顿看着唐艳,想看她有没有兴趣听。
唐艳本来放松的神情渐渐地收紧,脸也转过了一边。
“有四千多亩吧,南宁大学。”黄康贤说。
唐艳愣了愣,“那蛮大耶。”她转过脸,重新面对黄康贤,“对了,你学的是什么专业呀?”
“心理学。”
“心理学?”唐艳很诧异,“为什么呀?”
黄康贤说:“兴趣。”
“心理学将来毕业出来干什么呀?”
黄康贤摇摇头,“不知道。”
“你为什么不学热门的专业呢?”
“热门的专业现在出来也不好找工作,还不如学自己感兴趣的。”
“那你现在知道我心里想什么吗?看没看见我的心理?”
黄康贤揣摩了一会,摇摇头说:“不懂。我才一年级。”
唐艳笑,邀黄康贤又干了一杯酒。
这时,唐艳的姐妹在另一桌呼喊她过去。唐艳应了,但没有起身。“这几个姐妹,吃饱了回去还要玩牌。”她说。
“那你去吧。”
唐艳拿起桌上的烟盒、打火机和坤包,“哦对了,还没留电话呢?”她从坤包里拿出手机,“记一下你的电话。”
黄康贤说:“3903347。”
“手机号呢?”唐艳边用手机记录边说。
“还没有,我想过段时间再买,买了我再告诉你。”黄康贤说,“刚才那个是我宿舍的号码。”
“好的,”唐艳起立,“那我走啦。”
黄康贤也起立。他目送唐艳走向她的姐妹。唐艳到达那桌后再没坐下,就跟她姐妹走了。
黄康贤回到宿舍才突然想到,唐艳没给他留她自己的电话号码。是忘了还是故意不留?忘和故意不留是有很大的区别的。忘,就是忘了,可以不往心里去。故意不留,则说明她有心理障碍,只有她找我,我不可以找她。为什么只有她找我?我不可以找她?她的身份和工作是保密的?她是被男人控制着的?她……是做小姐的?
黄康贤的脑袋嗡嗡直响。他希望脑袋索性爆炸算了,可以不用再往下想。但脑袋就像定时很长或导火索很长的炸弹似的,迟迟不爆炸。
黄康贤只好往下想:我每次手淫想念的女人是个妓女。这么说四年来,我一直都在嫖妓……